半面妆  章一石雕浊泪(4)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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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四肚里藏金
     “老爷,您就不觉得,这事很怪吗?”夫人右手捏着绣花手绢,神色不宁。
     “因果报应。”老爷吹吹胡子,目不转睛向着棋盘。背弓得厉害,脖子处断层了一般。棋盘上一子都没下。也没有对手。
     “癸之回来了?”夫人两手抖着揉搓手绢,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不经意瞥见微暗角落里被风吹起的垂帘,心猛地一蹦。
     “那臭小子八成是心虚了,哼,躲得过?造孽……”老爷两手缩了缩,抱在胸前,盯着无子棋盘认真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老脸上的沟壑越来越深,尤其是眼部,如果老人家怒发冲冠,那可就是火山喷发了。
     “老爷,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夫人好心劝道,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已。说着,右手握着手绢,往心口处一贴,轻抚。
     “十根手指,长短不一。”老爷斜了夫人一眼,胡子微微一动。之后就没人说话了。
     甲之始终没有现身。癸之祭日已到,几个胆大的家仆按照老爷的吩咐,将那骇人的石雕抬出屋,一路平平稳稳走去,后头跟了一大批人,几顶轿子夹在人头攒动中缓缓而行。这天家上上下下如此多的人,好生浩荡。展未然走在最前头,随意做个样子,扔了一路的白色冥安符。
     昨天可是熬了整整一晚上,召唤亡灵归来,可是连一丝气都没有,黑漆漆的屋里只有自己和那座诡异的石像,也没见着石像流泪,心里空空的,失落。犹记得自己懒懒散散,一腿跨在榻上,背倚着软垫,叹气又叹气,额发扫着眉毛痒痒的,活像一蔫了的杂草,喃喃自语:“癸之,癸之,怎么不回来,怎么不回来……”而后又自嘲一笑,真想找面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鬼模样。一点哭的冲动都没有,过于吝啬自己的眼泪。癸之死了?为何没有强烈的悲痛感,而是隐隐觉着,癸之还在这世间游荡着呢?就像是在等待漂泊在外的游子归来一般,看不到他,而他在某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呼吸着。就是这种感觉,不是离世了,而是离开自己的身边一去不归罢了。笑,当初先离开的,可是自己。癸之是在捉弄自己吧。
     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没了呢?
     癸之是从天家私有的祭祖台上坠下的。祭祖台建在一湖边。湖不大,岸上一弧营养不良的柳树,柳枝风中摇曳如老女人的乱发。高台之下,路面平坦,整齐而铺的石砖的缝隙间露出混黑的泥土。清晨时下了一点小雨,微凉的雨匆匆跑了个龙套,留下地上星星散散的湿点,还散发出水混泥的味道。展未然随便看看地面,竟有种这地刚吸食了血的错觉。鼻子一酸,吸吸气,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好,风一刺一刺的,到处都是阴阴湿湿的。
     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撇开甲之无故失踪不说,前前后后,一切正常,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众人吊着倦容一拖一拖地走了。展未然一人留下,低头看看地面,又仰目望望高台,绕着石雕徘徊了许久。这里就是癸之坠落的地方。眼看什么都没有,然而心里痒痒个不停,像是有密密麻麻的东西,爬上爬下。空气中漂浮着什么带刺的东西,随风流动,却怎么也出不了某个无形的圈子,一环一环,盘旋在高台之下地之上,不散不消。
     展未然单手捏下巴,眯起眼端详石雕。石雕不会动,而又似有动的倾向,一晃离地而飞,又或者,一眨扑地而倒。越看越觉有凝重的气息正沉沉下压,把像弹球一样上蹿下跳的心压个稀巴烂。
     ‘癸之啊,出来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展未然固执地不肯放弃,嘴不动,心一跳一跳,默念。又左顾右盼,什么动静都没有。
     石雕的眉毛刻得相当好,有神韵,弯弯如月,但却勾不起一丝生机。再看看,脑海中浮现出哑儿对镜画眉的情景。那双眉毛,弯弯如月。
     风雨前的平静,是最残酷的温柔,最可怕的预示。
     展未然盼着鬼压床呢,结果屁大的梦都没有,愣是见不着癸之。梦里梦外,真假可以对调么?天一如既往地亮了,有了点太阳,没下雨,勉强是个好天。说起要用锤子把那石雕打碎了,展未然还真有点心疼。馊主意虫趁机爬上脑,毛手毛脚。说不定,癸之就在那石雕里冬眠,打碎了,就可以找出来了。呸!展未然冷不丁扇了自己一个杀伤力近乎于零的巴掌,把一旁的人给吓着了。越是风平浪静,就越让人感到玄乎。
     “把石雕打碎后,甲之回来的话,就完事了……”老爷由仆人搀扶着,慢腾腾上了轿子,幽幽一语。展未然敢打赌,若让这老爷子去见鬼,保准鬼会被吓得跳过投胎直接活了。
     起轿。展未然看看天色,淡淡的灰色,沉下悠悠的压抑感。
     石雕被打横放倒在地,众人团团围着,睁眼观看。展未然负手而立,眸光定格在那弯弯眉毛上。是被勾动了么?莫名其妙地,对那双眉毛很是在意。癸之的眉毛生来就好看,儿时两人闲着无聊,臭美一番画起了眉毛,展未然手笨,给自己画了两坨让人没食欲的粽子,癸之捧腹大笑,身子前倾,展未然不经意盯住了那双眉毛,真好看,好看得不舍得画。
     一锤下去,发出沉闷的声音。又一锤,石开裂。是从腹部砸开来的。展未然皱皱眉,心毛毛痒,又伴了些隐隐的刺痛,如被火熏燎,有种癸之被人开膛皮肚的难受之感。又希望这事快点结束,又不希望就这么平静地落幕。癸之究竟在哪儿呢?
     不知是第几锤了,一个汉子抽口气,使劲一砸,“啪”一声,一时间,石雕表面蹦出乱糟糟的“蜘蛛网”,一扫而遍布,发出碎碎的爆开声,像是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不明生物,即将破土而出。
     一个激灵,展未然倍感不妙,跨出一大步,迎上前,两手一挥,压着声线说道:“后退。”
     众人不解,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一头雾水。
     里面确实有东西。展未然不顾旁人,双手交叉一劈,隔空破石。
     “啊——”展未然为看清碎石里头的东西,耳边的惊叫声已擦乱磨裂了周遭的空气。
     什么!展未然愕然。
     一个人,碎石堆里躺着一个人。
     “甲之!”夫人失声惊叫,猝然跌坐在地。
     甲之干睁着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眼珠尚未浑浊,亮出刀一般锐利的光。他的肚子已被破开,里头竟装满了金子。
     肚子……眉毛……石雕……哑儿!一线串连,珠珠碰响!
     哑儿眉目含笑,指着肚子,悠悠画了一个弧。
     展未然顿时没了半边魂魄,身体僵直,两腿微开,摇摇晃晃,机械地倒退出好几步。
     哑儿静看架上石雕,指了指这个,又指了指那个。
     石雕……金子……
     展未然脸上又是一怔。嘴紧闭着,两眼大开。看穿了某些东西,自己的眼睛,也被穿破了。
     “啊!鬼啊!”“杀人啦!”“妈呀!”惊叫声都听不到了。
     “啊!头!头……”那个大婶坐在地上,两腿乱动着不停地后靠,右手如弹簧一般使劲抖,几乎要绷断了。
     甲之的头正冒着烟,一撩一撩,似有恶魔寄生在甲之身上,把甲之的灵魂吞噬得一干二净,正向外探出魔爪,摸索新的食物。这烟是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不一会儿,甲之的头破了一个大洞,金色的浆汁滚滚涌出,围着甲之的身体旋流,发出兹兹声,还伴随了刺鼻的焦味,在众目癸癸之下,甲之的身体速速融化在金浆中,只剩下一滩令人作呕的浑浊血水。
     “造孽啊……”老爷老眼深陷,拄着拐杖,不曾眨过眼,不动声色从头到尾旁观下来,待到血水上的泡和烟渐渐消去之后,低声一语,沟壑纵横的脸上,说不准是表情复杂,还是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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