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然。你说，你想要什么？”
     垂帘半落。花不语惬意半卧，左手折起支住身体，胳膊肘一下平贴在柔软锦绣垫背上，左肩头微有突起，衣襟敞开偏向左肩下垂，而头发依旧整整齐齐的，由玉冠束起而自然垂落，几撮散出的长发贴在胸前。其右手抬起，轻轻捏住水聆然的下巴。水聆然静静坐在花不语眼前，身子偏侧，面向花不语，双腿贴着床壁自然下垂，低眉凝眸。
     水聆然的病一好，花不语就把酒作欢，听琴听得飘飘欲仙。夜半，睡意来袭，花不语便把水聆然抱入帘中，于是有了现在这一幕。
     “聆然别无所求。”
     “你啊……”花不语翘嘴一笑，转而玩弄水聆然的垂发。“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用它换你一生，可答应？”
     “聆然已是宰相府上的人，何须……”
     花不语平敛了邪气之笑，竖起食指往唇尖上一打，水聆然见状，立刻收声。
     “你这里，可是给了我？”花不语一本正经，不笑不叹，伸手探入水聆然的衣襟里，停在某一处上轻轻一点。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水聆然的怦然心跳，双眸一动不动，捕捉到了水聆然眼里闪现过的不安。
     水聆然缄默不语，只是躲避性地把头垂下。
     花不语左手一使劲，一把爬起身，将水聆然揉入怀中。
     “我把这江山打下来，送给你，如何？”
     水聆然一阵错愕，一时心急，慌忙抽手捂住花不语的嘴，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
     “不语，莫乱说，要杀头的。”
     所谓情急之中见真话，水聆然不知自己唤的是“不语”二字，只知心乱跳个不停。
     花不语一怔，随即放声大笑。
     “聆然，你这是关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花不语兴致一来，忍不住好好戏谑一番。
     “聆然不贪图苟活，死无所惧。”水聆然正色道。花不语的脸刷地严肃起来。
     “而主人不同，有锦绣前程，有凌云壮志，该……好好活着，不枉此生。”
     水聆然说完，顿觉身体软弱无力，隐隐一阵晕眩，不由得靠在花不语颈窝里。
     “成就一番霸业，才不枉此生啊……”花不语的手游至水聆然后背，穿插在柔发间，托起一丝一丝的柔软。“可若是没有了你，不语，该多怅惘。”
     水聆然小有挣扎，被花不语察觉，花不语眉头一皱，手用力扣住其背，不肯让出半分。
     “聆然不是能与你运筹帷幄的军师，亦不是可与你驰骋沙场的兵将，何德何能……”
     “我要的不是出能谋划策的军师，也不是可杀敌攻城的兵将。”花不语一时激动，手上的力道不经意间加大，抓疼了水聆然，水聆然眉头紧蹙。
     “我要的，只是安慰。”
     水聆然不可思议，缓缓抬眉，只见花不语眸光荡漾，幽幽漫开。此时此刻的花不语，像极了身心疲惫而又壮志未酬的孩子，迷茫中亮出坚定的刀光，坚定中染开迷茫的墨点。
     要么，活着，踩了死尸登上皇位。要么，倾倒，没入洪流留下臭名。
     “你想要的，在琴声里。”水聆然淡淡道。心中的波澜平息了，静得寂凉，似乎经不起再多的狂风大雨。
     被爱，被需要，有时亦如沉重的磐石压在心头，却又不让心破碎或收缩，暗流徘徊涌动于其间，石头渐渐变软，重量却一点点增大，心渐渐变硬，柔韧度却一点点削减，日复一日，相融相透，成为一体。结果成了个什么东西，不知。
     不怕你哪一天听腻了我的琴声而厌倦了我，只是不得不想，哪一天你可会厌烦了你自己的人生？
     琴声里的淡泊随缘、清心知足，你是懂，还是好奇？或是仅仅是因为你不曾拥有，才念念不忘？
     “聆然，留在我身边，一辈子。”
     又是一夜春宵浓。
     几日之后，皇上病危的消息传开。
     “时机到了。”花不语梦语。
     水聆然静卧在侧，冷汗流出。这天下，注定要大乱了？
     熬过了夜晚，清晨两人都早早地醒了。水聆然坐在榻上，细心地给花不语系上绶带。花不语这一身华贵朝服，水聆然还是头一次见到。
     “聆然。”刚系完，手还未来得及放开带尾，便被花不语温暖的双手紧紧裹住了。
     “我或许要离开好一阵子，不能保护你周全。所以，我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感觉到水聆然的颤抖，花不语缓缓蹲下，抬眉凝视，正色道：“我会回来的，等我。”
     水聆然呆呆地点点头。
     花不语笑了笑，起身欲走，不料刚一转身，便被水聆然牵住了绶带。
     水聆然垂着头，沉沉说道：“真要走出这一步？”
     花不语笑容凝固。
     “我一直在走。在遇见你之前，早已有了这野心。只不过，遇见你之后，我找到了另一份寄托，无可取代。”
     手轻轻垂落。
     花不语也不触碰水凌然，稳步离去。
     恍然间，有一种想挽留他的冲动。人是复杂而矛盾的，看清了自己的立场，却猜不透自己的内心。对花不语的感情，亦是复杂而矛盾的吧。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该做。只有静静等待。不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亦不是志同道合的友人，更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许他一生相伴相惜，随他一世同生同死，图个什么？真如两条困于车辙浅水中的鱼，偶然相遇，只因无依无靠、伶仃寂寥而相依相偎、执手拥抱么？
     那么相忘于江湖，会是何时？
     水聆然最后一想，便是——我于他而言，是一把用来自我消遣的琴。
     “这位就是水公子？”
     水聆然着实吃了一惊。面前赫然出现的红衣妖娆的美人，不是别人，正是花不语的新婚妻子——和亲公主萧舞香。
     “见过夫人。”水聆然恭敬一语。
     “公子莫拘谨。”萧舞香嫣然一笑，优雅而坐。“听闻公子琴艺甚妙，舞香特来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还请夫人另寻高明。”水聆然莞尔一笑，婉言回拒。
     花不语说过的，琴声只属于他，莫名地，这时候竟较真起来了，吝啬起自己的好手艺了。
     萧舞香面不改色，用余光看了看一旁的不闻和不看，转而直对水聆然，凝眸。
     水聆然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视线，温柔之笑不减。
     “和公子做个交易，如何？”萧舞香灵动的双眸中暗藏用意。
     “何？”水聆然故作从容，心平气和地，看看对方是何来意。心怦然一跳，不太妙的感觉蔓延开来，随即冷却。
     “自然是大人之事。”萧舞香笑容加深，爽快开口。又刻意停下，暗中观察水聆然的神情。
     “大人之事，在下无权过问。”水聆然淡定一语。心有些发虚，花不语英气傲笑的面庞，见缝插针，趁机占满了脑海，倒映入心底。当下，只能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