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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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体型健硕的男子,头发凌乱,衣着邋遢肮脏,身上浓郁的血腥味道扑面而至,明镜狠命挣脱,无奈气力单薄,也不敢大声叫唤,只压着嗓子低问,“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我的园子里?”那人不语,只是深深喘气,直至他缓缓撑起上半个身子,明镜才呼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奈何那人吐出一口鲜血,染在明镜雪白绸衣上,连那梨花般纯净的面颊上也溅了几滴,明镜嗅到这铁锈味道的腥味,又是一阵作呕,便使了把劲将这人推至一边,卷着白衣袖子拼命抹脸,大声叫唤起来,“来人啊……”,抬腿欲跑,便被这人扯住了脚踝,摔倒在地。
    明镜顾不上疼痛,用力挣揣,那人身上被踢到好几脚,却不罢休,在湿润的泥土地上拖着身子爬向明镜。
    “放开!”明镜呼声嘶哑,但园子里仅有惊鸟飞起,带起梨花片片,并无人理睬。
    那人慢慢爬过,一边吐血,他伸手捂住明镜的嘴,封住他的叫声。那人手上泥血混合,明镜恶心不已,只敢惶惶闭嘴。他只睁着眼睛看那男子,暗暗月光,分不清眉眼,只是那人脸上多处刀伤,血已凝固,刚刚的挣扎伤口又裂,还混着湿湿的春泥,蓬头垢面,早已分辨不清。
    那人见明镜挣扎动作渐小,才吃力缓缓放手。
    明镜声音颤抖,“你到底何人?”
    那人并不睬这话,只吃力撑起自己,跪在明镜面前,眼泪滚出浑浊的双眼,似要努力说出完整的话来,“求求您……求您救救……我的主子。”几乎泣不成声。明镜退后一些,自然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人哽咽着,忽而又颤抖起来,又吐一口鲜血,竭尽全力却倒趴在地上,“林子外池子边……求您……求您救救……救……”话未说完就断了音。
    明镜吓了一跳,他何曾遇到过如此荒唐的事,便伸脚踢了踢那人,毫无反应,摸索一番小心过去,颤抖着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才知已然断气。明镜吓着缩回手,亦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能撒下不管,想着那人临死前一番话,生命临尽还念念不忘自家主子,又不由得想起身边忠心相随的小厮,虽不识字不看书,却也舍命相随,没一个不是出自真心。但这已亡的躯体该怎么办?明镜思绪一片混沌。
    此时,一抹光亮照来,一稚嫩的声音想起,“公子?公子?”
    明镜慌乱不已,认出是素丸的声音倒静了几分,他小声叫着,“素丸,过来。”
    灯愈来愈近也愈来愈亮,素丸小童急急跑来,“公子!已经一更了,公子在这儿作甚?!”过来却见公子身边一浑身血迹的庞体男子倒地,不由大叫,罩灯摔下,骤时熄灭。明镜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道,“素丸莫怕,莫出声。”
    素丸果真安静下来,见公子脸上有血有泥,更吃一惊,忙扯下公子的手,问道,“公子受伤了?”说罢,拿帕子擦公子的脸,上下寻找伤口。明镜握了他的手,说道,“不必担心,这血泥是那汉子身上的。”
    素丸不懂。
    明镜说道,“我也不知其中实情,更不知这人怎地进了园子。且不管这些,素丸,来帮忙,将他埋了罢。”
    “埋了?!”素丸大惊,“这人死了?”
    明镜点头,自顾自去取不远处的铁锹。心想着埋了此人再找那人口中的主子。却又觉得推迟了此事,若是那人的主子也身有重伤,不治而亡,岂不是负了重托?心有不安,明镜思忖半刻,便把锹而丢给素丸道,“你且将他埋了,速度要快,莫被人发现,我还有重要事儿。你完了便在这儿等我,不可离开,若有人来,就道我埋花去了。谨记!”素丸乖巧点头,道,“公子小心。”
    明镜安抚一笑,便朝着林子更深处走去。
    梨花林外有道深围墙,墙外也有人守着,这边是明镜好奇之处,那人明显身受重伤,如何翻墙而入?倒是有一密处可进出,但也就明镜和素丸知晓,那是他和素丸挖的一通道,因有密丛挡着,自然无人看到。其实梨花林外便是荒园,并无独特之处,只是那边有一汪池塘,塘边排排杨柳,无人浇灌却生长繁盛,这个季节,更有杨花纷纷,月下之境,必是可赞可叹。他独爱这片荒芜,常带素丸去那边荒园玩上半天,偶尔也煮一壶酒,半夜里在那儿看书吟诗,倒是逍遥自在。
    正想着,便摸索到那窄小通道,慢慢爬过去了。
    园子外边又是别样风情。月是同一个月,但却有不一样的光。荒园的月竟没有梨园的月这般清冷,柔柔的光也打着从草树柳,便如镀了一层玉色金边,颇有闲情,虽说有些凄凄婉婉,却没有嘈杂之感,便也觉得清爽。从草上的露打湿了明镜沾了泥的白衣,上面的血迹也慢慢晕开,明镜并不在意这些,只快快跑向那人死前所指的池塘。
    明镜熟悉路径,自然快很多。
    夜寂静得可怖,明镜跑遍株株杨柳,惊起一群鸟雀,啪啪地在月下低旋,又在别棵树上停歇。池塘衬得四周更加幽静,亦更加明亮。浮萍遮着水面,却遮不住塘面浮起的淡淡寒气。在塘边低低的泥泞处,一人伏在那里,身影颀长,吃力地伸手舀水。明镜心里隐隐害怕,却又思及那汉子临死前的托付,便咬咬牙,朝那人去了。
    塘面流泻的月光昏昏弱弱,明镜走近看时,讶异得不敢作声。本以为黑暗下那人也一身黑衣,谁知近看才知那身上裹的衣服都烧焦贴在了皮肤上,背部的刀伤不计其数,还能撑着真可谓天意。他还再吃力舀水,使力的时候伤口裂得更严重,明镜听到他压抑的吃痛抽气声。
    明镜不忍再看,过去扶他。
    那人受惊,身子略侧时,另一手竟握着匕首刺向明镜。明镜眼疾手快,捉住他欲行刺的手,还好他身有重伤,挣扎两下,松了手中的刀,明镜亦呼了口气。
    明镜心中有气,却又见他好似将死之人,便冷笑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好心扶你,你倒如此,枉了你仆人死心塌地,若不是念他临死还……”明镜见那人身子一颤,想必是自己是话重了,便些许愧疚,不再多话。
    片刻间也只有柳絮飞落,这园子里又归于平静。
    那人仍旧爬近池塘,伸手够水,那生存的执念让明镜有了淡淡悔意。也是,不该与这样一人计较的,看他伤势之重,断是江湖之人,放人之心固然有之,更是重义气,方才那席话,怕是过于伤人。自觉理亏,明镜弓着身子再去扶他,一边浅浅道,“我也并非存心,一时气急。既然受人之托,也不能疏忽。”语毕,便使劲儿扶起他上半身,那人骤然抓着他的手臂,低头,吃力又沉重,声音粗哑道,“他、死了?”明镜莫名伤感,主仆情深至此,可歌可泣,就此只微微应了一声。那人蓦地不再说话,明镜亦不作声,低头检查他的伤势。那人身上大大小小新伤旧伤不计其数,肩部还有箭头断在里面,胸口刀伤触目惊心,最致命的是身上的烧伤,伤的不堪入目。明镜小心触着这些伤,皱起眉,实在难忍,将手抬起他的头检查他面颈部是否有伤。淡淡月光下,见到那人脸时,明镜大惊。一张做工极其细致的面具!周遭头发也有烧坏,独这张面具完好如初,仔细看来,并没有什么带子可将面具固定住,但这面具竟十分牢固,大小也与那人脸骨吻合,完美如嵌上一般,除非是照着这人的骨头打出来,再镶上去,抑或用什么东西强行粘住。明镜吓了一跳。
    “你伤得极重,在这儿等我片刻。”说罢轻柔地将他挪到平坦的地上,又开口道,“池子里水凉,你且等着,我顺道取水来。”明镜撇下这话便小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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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安陵老爷在书房里,仍未休寝。
    檀木香桌上摊一本《中庸》,一盏油灯,昏昏暗暗。安陵老爷双眉紧蹙,夜已深沉,却毫无睡意。生面的侍女轻声上前,换了盏油灯,刚欲退去,被唤住,“几时了?”
    侍女眉眼弯起,恭恭敬敬答道,“回老爷,刚过二更。”
    安陵老爷眯了眯眼,微微点头。忽而又睁开眼道,“夫人可睡了?”
    侍女柔声回答,“恰巧桂魄刚走,过来传话说,夫人浅眠无法安寝,问老爷何时回。”
    安陵老爷眉头又皱起,严声道,“方才怎不问我?”
    侍女倒也不怕,上前欠身,虽是规规矩矩,眉眼间竟是万种风情,“我见老爷看书看得认真,便回了桂魄。”
    “哼!”安陵老爷一时也无语凝噎,只用鼻子出气。心想明镜这混账东西,自个儿不成腔调,带得一家子婢仆,老老少少,上上下下,皆无本分,明儿定传他的话,罚得他哭喊不得。想来也有半旬未曾问他的功课了,事务繁多,忙则多错,不得马虎。
    “罢了。”安陵老爷挥手,起身道,“吩咐厨子做好燕窝汤。”
    侍女答了是。拿过一边挂着的裘衣,上前为老爷披上。
    侍女近身时,安陵老爷闻到一阵异香,不似檀香那般绵软缠稠,倒是清清雅雅,却也不是梨花这般淡浅,一时难以描述。不由眉间又隆起。推开那举起裘衣的手道,“不必。你去吧。”侍女闭了双唇,躬身退下。
    安陵老爷一路紧着眉,到了正厢才舒展了眉头。
    桂魄在门外守着,见到老爷来了,赶紧躬身,安陵老爷挥手免她的礼,“可睡了?”
    “回老爷,夫人风寒初好,今日又头痛,怕是赏花时又受凉了,吃了一帖子药,舒坦了些,见老爷仍未休寝便也一时失眠了。”
    安陵老爷点点头道,“你去厨子那催催燕窝汤,好了便端来。”说罢,便进了屋子。
    正厢屋里摆设简单,一桌案,一屏风,一床榻,一贵妃椅。屏风上月下牡丹,风姿绰约。屋子里点着沉香,丝丝缕缕。一妇人蜷在贵妃椅上,眼眸半眯。忽觉有人进来,便睁了眼。
    “老爷。”妇人裹了裹身上的衣衫,起身迎去。
    “冰沁。”安陵老爷上前扶过她,握着她冰凉的指尖,责怪道,“你身子不好就不必如此,早些歇着,何必等我。”
    受了风寒的妇人脸色有些惨白,无少女的柔美,亦无雍容风韵,反倒是额间,竟有丝丝白发。她回握那双长期握笔的手,浅笑,“妾身等习惯了。”她唇边的笑意干干净净,摸惯了老爷手上的茧,今日想来,倒是摸了二十多个春秋了。
    安陵老爷取来西贡波斯绒毯盖在她身上,坐在贵妃椅上,将她半抱入怀里,低声道,“近日事务繁忙,冷落了你。倒是你,夜夜浅眠,不肯就寝,万不可再调皮。”语罢,点点她的额头。妇人含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心性。近来只是身子不好,难再入眠,仔细调理就好,不用挂心。”说完又顿了顿,收敛了些笑意,软声细语,“老爷。镜儿爱顽,且随他一阵子。北唐王爷是性情中人,同道游玩也是好事,不如……”
    “胡闹!”安陵老爷厉声喝道,妇人从他怀里坐起,惨白的脸更是憔悴。
    “简直就是胡闹!”安陵老爷起身,甩过袖子背对她,满脸怒意,“那孽障整日不学好,弄些个杨诗柳词,班门弄斧,难成大统!”
    妇人垂下眼睑,身体微颤,“是啊,老爷。我……我生的孽障。”
    安陵老爷微怔,怒意消了一半,只是眉眼愈发纠结,却也不回头,只静静伫着,心里荡着窘迫的愧疚。
    少顷,门外桂魄来话,“老爷夫人,燕窝汤好了。”
    “端进来吧。”安陵老爷淡淡道。
    桂魄端着一碗燕窝汤,小心翼翼放在桌案上,便躬身退了。
    “桂魄。”妇人唤住她,“端走吧,我不想吃。”
    桂魄瞧见老爷脸色铁青,左右为难,想了想,便欲上前退下盘子。
    “你在跟谁怄气?!”安陵老爷大怒,“深更半夜不睡也罢,自说是浅眠也罢。见我也就为了替那孽障求情!我拿好东西供着你,你倒也不稀罕。也罢也罢。桂魄。”安陵老爷走至门口。
    桂魄吓了一跳,哆嗦着唇答,“是。”
    “倒了喂狗。”语毕便甩袖出了这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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