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乱 重归殷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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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丽的暮云镶满了天际,黄昏的落霞里,一片静谧的柔卝软像是丝绸一般缠绕着我们的都城,一番太和端庄的情景,充满了帝王的威仪。
间或有零星的纸鸢低低地悬在半空里,有孩童的喊声传出来,犹如忽然漾动的喧嚣,随后又很快归于寂静。
三月的初春,我再次回到殷都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番情景。
讽刺的是,远方却战事正酣。
殷军远途奔袭,人地两生,在后来的两次对战中连连吃亏,据说军中已经有了畏难的消极情绪。严王的军卝队一时间占了上风,并且丝毫不打算给殷军喘息的机会,不遗余力地赶派三千精锐直卝捣殷军的主力所在,锦城。所幸尚未逼近,便遇到了主帅霍骁亲自率军而出,施放炮火,奋勇低攻,自夜至旦,终于逼退敌军,并杀敌近千,俘敌数百。尽管此役给惶恐中的殷军吃了一记定心丸,但殷军目前的状况仍旧不容乐观。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战争伊始,殷军便不慎让敌军设计烧毁劫掠了储备的军需,可谓损失近半。以目前的粮草能够坚持的时日来看,对这只庞大的军卝队来说十分不利,因为谁也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大败敌方。
而就在此时,新接管的南辽营军中亦闹出了军士私携营妓的丑卝闻,这在自小卝便身处霍家军中成长,受到强烈严厉治军熏陶的霍骁看来,在军中,连饮酒赌卝博斗殴都属滔天大罪,狎妓之事更是罪不可赎。当日从战场上回来听到这件事情后,便亲自彻查亲办此事,将翌日搜出的数十名妖卝娆貌美的女子尽数斩首焚烧……而犯事的军士亦一一做了处罚。
此事过后,霍骁在新军之中的地位再次巩固,威名比之前更加不近人情了。
而此时此地,马车依旧在行进,当它终于停住的时候,我却连推开马车木门的勇气都没有,我想,一定是因为,当我看到家,看到家中的奶奶时,一定会被溢满的羞愧自责给鞭挞得体卝无卝完卝肤。
而身边的傅峦则没有给我半点缓神的机会,他先一步推开木门,让橙色的暮色丝丝缕缕地投射卝进来,淡淡地回头对我说:
“到了,下来吧。”
我的拳头紧了又紧,然后起身几步跨出了车厢,倒是把傅峦甩在了后面。
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没有太出乎我的意料,作为“失踪”已久的我,先后被家里看着我长大或是陪着我长大的一些家人拉着哭了许久,小冬瓜更是毫不顾忌地抱着我的腰,半大的小伙子哭得岔了气……连出嫁了的雪儿也带着身孕从夫家赶了过来,似乎有一肚子的话,可是,见了我也只是哭个不停。
哭声的海洋里,我其实有自己不是身还,而是魂归的错觉。
等终于拉着镇定一些的福伯问起奶奶的时候,他宽慰我说:“先是被霍大卝爷给接走了,如今爷回来了,自然是要送回来的。不过,守在咱们家门前的那些带剑的说,定要亲眼看见爷回家,才能送回老夫人。”
霍骁的用心素来是缜密,我点点头,正要说,马上就去接的时候。
门外已经有下人传话进来说,道老夫人已经到家门口了。
我再次对霍骁手底下人的办事速度表示敬仰。
等我带着众人冲到门口的时候,奶奶已经被搀扶下了马车,她脸色仍旧不是很好,当看见我的时候,面部表情更是经历了许多变化,才最终颤卝抖着嘴唇,念了一句:“熙儿。”
我想,这一声唤,实在是遥远得让人心酸,不由地眼眶发红起来。
只是,我还是竭力忍住了心中眼中的涩意,过去扶住奶奶,道:“熙儿不孝,让奶奶受惊了,熙儿先扶奶奶进去,再仔细向您赔罪。”
奶奶苍老的眼中升起湿卝濡,抓着我的手轻微地颤卝抖着,然后点头答应。
一群人这才从门口退回了家中,只是,我仍旧不忘望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傅峦,以及他的家人随从,连忙偏头对福伯轻语:“那是沁桓山庄的傅庄主,好生请进家里来,不得有一丝怠慢。”
福伯答应着,立刻从周围的人群里抽身出去,顺便提溜了几个小厮,朝门口跑去。
时至深夜,林府上突兀的喧闹才终于平息下去,而我则留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陪她老人家用膳。
明亮的灯盏,熟悉的摆设,暖人的气息……一切都近得不真卝实。
“骁儿那孩子也实属费了心思瞒我,只说你受命出了远地办差……可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等骁儿也出了门,十天半月地没显身,我才知晓……他是带兵去了,而你……你……是……”奶奶的声音有些飘忽,过了很久,她都没有说出那个词语。
窗外寂寥的枝干缀满了夜露,滋卝润着寂寞了一冬的皮层,似乎有意呼唤更深处的生机。
我重重地握住奶奶的手,道:“如今,已经没事了。您放心。”
奶奶晃过神来看我,沉默了片刻,淡淡地挤出笑容。
“您什么都不用想,心中宽慰些,我再也……不会叫您担心了。”我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告诉奶奶,手心都不自觉地用卝力了一些。
“人世走一遭,活了这把岁数,要担的心,要遭的罪,早就在菩萨那儿定下了,该我这把老骨头的一点儿也不会少,你说的,不作数。”奶奶倦倦地叹了口气。
“奶奶情愿多信我一些,便也过得舒心一些。”
“自你卝爷爷去了,我这心,便终日沉着。忧着你,忧着林家,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到底没琢磨出个好歹,反倒给孩子添堵……唉……”奶奶苍白的声音像是默片里胶卷滚动,机械而无力。
“是熙儿没用,没能让您安心。”
奶奶的目光在浑浊中泛起一层荧光,她伸出消瘦的手,抚上我的脸,虽说上了年纪,却还是柔卝软的触感。
窗外忽然响起毫无预警的风声,哗哗地拂动单薄的花枝。
“你可知,在你爹随军去北蛮之前,对奶奶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看着奶奶寂落的模样有些出神。
“他说,娘,等儿子回来,我们一家便离了殷都,回扬州,做回商贾的营生。”奶奶的声音多了些许渺远的意思,“我笑他,这话说得糊涂,说得孩子气。你卝爷爷费尽心思走到今天,又用尽手段调卝教他到如此,如何能说回去就回去。”
奶奶抬眼,目光一寸寸地在我脸上游卝移,道:“今时今日,再去忖度他的心思,竟终于明白了些。你爹说得……”奶奶眸中颤了颤,“是极对的。
“熙儿,富贵之地终究不是长久之地,天公有意,因缘际会,守一室金银,莫不如守一方良田来得妥帖。奶奶说些妇道卝人家的话,你且听听看……”奶奶温柔地看着我,手上轻柔地抚卝摸卝着我的头发,那样慈爱的样子和我幼年记忆中如出一辙,我没由来地被潮涌般的感动所覆盖,听见她说:“莫不如,你辞官吧。”
“咱们在扬州还有家业亲众,哪怕比不上在殷都的时日,却也一世无忧。奶奶别无所求,只盼着你能平安无事,再不像你卝爷爷和爹爹那样……无故非命。”奶奶刷地滚下几滴泪珠来,声音已经沙哑得出现了哭腔,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咱们不求富贵,不望荣华,只图个清静无争,可好?”尾音的颤卝抖显而易见,饱含卝着乞求和惊惧。
我伸手抱住了满脸惊恐的奶奶,感伤得说不出一个字。
奶奶抓着我的衣襟,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积攒不住了,那样端庄温和的女人,竟然就这样哽咽得像个受了极大委屈和惊吓的孩童。
她不住地念着我的名字,说着破碎的不成句子的话语,年老的躯体像是晚秋的枫叶,摇摇欲坠,憔悴破损。
那一晚,我忘记自己究竟说了多少话,才将奶奶安抚下来。等我招来碧水给奶奶梳洗安寝后,才慢慢地退出房间。
月夜,我在自己的家中,尝出了彷徨的滋味。
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花园里的塘边,一时间冷得刺骨。
阔别了许久的荷塘,没有了炎夏的盛景,亦没有深秋的意境,徒留下一池仿佛死了一般的深水,幽幽地寒光乍现。
深水幽然,更深露重,月,不知何时隐入了云中,它也累了么?
可我能藏到哪里去呢,我这样问自己。这样潜意识自我逃避的设问,我没有得到过任何的答卝案,而今只是有了一个建议,来自唯一的至亲,似乎蕴含卝着血卝泪的建议。
我扶住石栏,倦怠地闭上了眼睛,水光凌凌,我站在这里,茫茫地没有方向。
“夜深了,回房去吧。”
柔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缓缓地回转过身卝体,只见暗处里走出一个人,被夜色匀染出冰冷的气质,我几乎要将他认成霍骁。下一刻,我便为自己的荒唐而感到尴尬,我是太担心他还是太想念他了呢?
“傅大哥。”我看着他说。
“嗯。”他应道,然后也看向池塘,忽闪的水光里,他的表情似乎和我一样不知所措,他道:“你不是说明日就要进宫了么,倘若熬夜,恐怕仪容有碍观瞻吧。”
“好。”我回答出了声,转身欲走,却又回转过来,面对傅峦,道:“您也早些歇息吧。倘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您便同我说,也可以同我家管事说,他是家中的老人了,想必比我想得周全得多……”
“你……一定要同我如此生疏?”他今天颦眉的模样有些难过的味道。
“怎么会,您多想了。我素来不谙此事,难免有疏漏的地方。若是哪里败了您的兴,只怕……”
“够了!”傅峦咬卝牙卝切卝齿地出声,他用手指着我,将头深深地垂下,哑声道:“够了……”
我配合地闭口不言。
迎面的夜风仍是刻骨的,哪怕冬去春来,寒意仍旧倔强地滞留在这里,不遂人愿。
“呵……”傅峦皱着眉,微微弓着背,喉间发出若有似无的轻哼。
我略有担忧地靠近了他一些,询问道:“傅大哥,您还好吧。”
傅峦没有看我,夜色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水光扑在他的脸上的时候,勾勒出扭曲的样子。
我果断地朝他走过去,就在这时,他沉哑地开口了。
“你想好了么。”那一惯盛气凌人的眉宇间,怎么会有脆弱和担心,是夜幕下的错觉么?
我敛下眉眼,停住靠近的脚步。
“其实回报我的好,不难。只问你是不是甘愿如此罢了。”
眼帘里的画面渐渐被黑卝暗所吞噬,徒留下事物的轮廓而已,没有生机,没有魂灵。
我平静地看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面孔,一时间分不清楚那张熟悉的脸上陌生的神情,一时间也分辨不出那张合的口卝中,所说的语言。
“我如今心上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我此刻再也容不下别人了。傅大哥,你明白这种感觉么?”我的话像是在虚空中突然一笔似的突兀。
“真想快点结束,真想离开这里。”
如同那方月一般地隐去,收敛起所有被给予的光芒。
“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选一个像今夜这样漆黑的时刻,漆黑地能够埋没一整个世界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