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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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风树强自镇定着,目光往萧木客身上飘去,只见那袭月白衣衫上刚才被自己握到的地方,有点点鲜血洇了出来。“怎么回事?”他又看了看自己沾血的双手,抬起头,直视着萧木客微微上挑的凤目:“为什么会有血?你又在搞什么鬼?”
“没什么,”萧木客毫无芥蒂地与风树对视着,仍是惯常那副疏离冷淡的模样,只是脸色灰败,语声也有点低哑:“我回房休息一阵就好。”顿了片刻,他低下头,视线落在湿淋淋的甲板上:“扶我一下。”
“嗯?”风树微微一怔,像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半晌才僵硬地伸出右手,却不敢再触碰对方,就那么定格在半空中。萧木客一言不发,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抓着风树的手臂侧身往船舱口挪去。他行得很慢,步态有些微的不自然,却比风树想象的平稳,并且完全是靠自己的双腿支撑着体重——事实上,风树觉得他根本不需要人扶持。尽管如此,风树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配合着对方的步调,缓缓挨向船舱。
一进入舱中,萧木客立刻放了手,径自行到风树的门前,站住了,扭头淡淡地瞥了风树一眼:“不介意我在你房里休息吧?”声音稍显无力,口气却冰冷如常。
风树显得很茫然,点了点头,上前推开房门。萧木客毫不客气地走进屋里,在几案前坐下来,自己动手倒了杯水,慢慢地喝着。风树狐疑地跟了进去,随手闭上门,靠在墙上,望住萧木客,嘴角牵了牵,终是欲言又止。当下的气氛太过怪异了,让他感到不便提出任何问题。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萧木客搁下空杯,微微仰头,斜睨着风树,容色沉静:“我很久没休息了,最近使用灵力太过频繁,这样下去恐怕会给肉身造成无法修复的损伤。所以……今天我打算沐浴之后睡一觉。”
直觉事情没有那样简单,风树扬了下眉,没有吱声,等待着对方给出下文。
萧木客把肘部架在几案上,双手合拢,指尖抵着指尖。目光落在自己鸟爪样的手指上,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低沉道:“自从出发以来……即使肉身处在熟睡当中,我的本体也是活跃着的。现在我需要真正的休息。可是……”深睇了风树一眼,他接着道:“本体入眠之后,无论是肉身受到伤害,或者……周围发生什么变故,都很难把我惊醒……”
“明白了,”风树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再说下去:“你休息的时候,我在这里守着。”将门拉开一条窄缝,他梭巡着外面空荡荡的走道,轻声道:“要不你先沐浴更衣吧。我现在出去料理一下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顺便叫人给你送桶跟热水过来。你还要不要别的什么?比方说,药材或者……吃的?”
萧木客仍然盯着自己的指尖,冷冷道:“给我一罐蜂蜜。”停了一停,又添上一句:“水要冷的。”
两道深黑的眉毛往下压了压,风树挑起眼皮看定萧木客:“用凉水沐浴?虽然是夏天,还没热到那种地步吧?再说,你不是不舒服吗?”
萧木客面无表情道:“我喜欢冰冷潮湿的感觉。”
“萧兄,”风树皱起眉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是蛇精还是蛤蟆精?”
萧木客苍白的脸上还是没有一点情绪:“假如不是行动不便,我倒愿意寄生在蛤蟆体内,总比当人好。”
“也是,做人太累了,”风树耸耸肩,嘴里说得颓废,年轻的面庞上却还是那种玩世不恭又张扬的神情:“就这些?”最后确认了一遍萧木客需要的东西,他拉开门,转身出了舱房。
风树回到甲板上时,雨差不多停了,只是风势分毫不减,浪大得吓人,船身也摇晃得更加厉害。好在大船离前方那个三角形的小岛越来越近了,岛屿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出岛边泊了许多各色各样的船只。毛相远正在船头跟几名船工低声交谈着。毛不拔与言不悔大眼瞪小眼地站在甲板上,中间隔了几丈远,两人均是满脸通红,呼吸急促,斗鸡似地对峙着,似乎准备随时跃起相逐。
风树摇摇头,招手唤来一个杂役,把萧木客的要求交代了下去。那仆役行了个礼,受命而去。
“少将军,”一眼瞥见风树走出船舱,言不悔大步迎上前来,行了个礼,面容肃穆,一副打算开始长篇大论的模样。风树不等他开口,猝然伸指点了他的哑穴和麻穴,冷厉道:“既然你觉得心中有愧,就在这里站到明天早上好了。算是自我惩罚吧,饭也甭吃了。”
“这样不大好吧?”毛先生远远地看见了,走到风树跟前,低徐道:“万一船上突然发生什么危险……”
“我看这样挺好,”风树冷酷地一笑,抱着手,道:“他不是口口声声要保护我吗?要是有强盗贼人或者什么邪物摸上船来必定先攻击他,我们就可以趁机逃走了。”
“爷,你对我真好……”毛不拔得意地横了言不悔一眼,一溜烟跑到二伯身边,冲风树谄媚地笑着。笑了几下之后,他蓦地脸色大变,指着风树的前胸,神态急切中透着兴奋:“爷,你怀里揣着什么宝贝啊?闪闪发光的!是不是夜明珠?不对,夜明珠不会发这种彩光,是珊瑚树吗?”
风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意料之中地,见到包裹玉石的手帕从外衫里微微露出一角来,玉光透过布料暗了许多,却仍能看出有不断变换颜色的光芒在闪动。掏出那块裹得严严实实的美玉,他向左右张望了一下,掀开帕子,将玉石捧到毛相远脸前,压低了嗓子:“师父,天底下真的有一种法术能把一个大活人变成一块玉吗?”
“天!”看清风树掌中的东西时,毛不拔禁不住仰天长啸一声,但他随即捂住嘴,警惕地四下扫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又凑近一些,全身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他踮起脚,伸长了脖子,一瞬也不瞬地盯住风树手里的美玉,目中精光暴涨。贪婪地看了一阵,他悄声道:“爷,这块玉简直把那什么和氏璧都比下去了,你从哪儿搞到的?”眼珠子一转,他把声音放得更小了些:“昨晚你跟萧爷是不是就抢这玩意儿啊?哦,我知道了!刚才萧爷不是质问你进过他房间没,你一定是昨天没抢到,今天趁他不在房里时又去偷了来……”
风树瞟了毛不拔一眼,看似和颜悦色的样子:“你是不是想我把你明年的饷也扣了?”
“不要!”毛不拔哭丧着脸,恋恋不舍地后退几步,垂手侍立在旁,目光却如同钉在了玉石上,怎么也移不开。
“把人变成物的法术……”毛相远对眼前价值连城的玉石只随意地瞥了一眼,却不停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风树的问题于他更有吸引力一些。半晌,他抬眼看着风树,语声很是郁沉:“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那种法术太过高深了,不是人的力量可以施行的,就算是鬼灵或者妖怪,也不能染指。唯独神,才有力量办到那种事情。”顿了下,他偏过头,忧虑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但……你不该问这种事情。记住,以后不要再提到神的话题了,那不是我们可以过问的。”
“你以为我想过问?”风树冷冷一笑,收好玉石,将表弟房中的异状以及萧木客的推测简要地向毛相远述说了一遍,却只字不提众人在前一个岛上的经历。
“怎么会出这种事?”毛相远敲了敲头,胖胖的脸写满困惑与焦躁。他盯着风树看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眼神异常地严峻:“你确实不知道那些魔族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风树两手一摊,容色沉静:“也许我们可以猜测一下。但我不知道魔族通常都对什么东西感兴趣。”
“别、别说这个了,”不知道为什么,毛相远一提起有关“神”的事情就格外紧张:“这些不是我们可以讨论的。总之,你就先按萧木客说的,把无瑕交给冷姑娘照管。现在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哎呀,你看,船没多久要靠岸了,我得去看顾下。”言毕,他逃一样急匆匆地离开了。
风树皱了下眉,转向毛不拔:“你去把李惊叫来。”
“叫他干什么?爷,我跟你讲,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玉你可千万别随便给人看……”触到风树冷厉至极的眸光,毛不拔住了口,摸摸头,讪笑道:“我这就去叫他。”说着,一步三回头地进了船舱。
不一时,李惊快步走到甲板上,毛不拔远远地跟在后面。李惊在离风树三四尺远的地方站定,躬身一礼,问道:“少将军有何吩咐?”
“没什么,”风树直视着李惊,语气中带着点嘲讽:“就是看看你还在不在。之前那么大动静,也没见你出来看看,我担心你会像宁中一样不声不响地在房间里消失了。”
李惊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微微扬起脸,迷茫道:“什么动静?先前发生什么事了?”
风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李惊,你到底怎么回事?最近你很不对劲。”瞬间,他发觉李惊的脸色极为难看,而且对方的脸上有一种极度茫然的表情,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在干什么。
“没有,”李惊埋下头去,停了一阵,轻声道:“对不起,少将军,我……我也知道都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总觉得,我也染上了宁中那种怪病。他失踪以后,我就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儿……”
风树默然片刻,放缓和了语气:“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李惊摇摇头:“我只是害怕……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死?我们每天做的事情不就是在跟死亡打交道吗?”风树如此想着,但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里去了。
林乱的房间。
风树端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石盆走进屋里,身后跟着毛不拔。向周遭巡视了一番,他绕到几案与睡榻之间的一小溜空地上,将石盆放下来。
冷无言正坐在几案前翻着一卷竹书,眼皮也没抬一下。林乱依然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毫无生气。
风树从怀中取出裹着玉石的帕子,随手抖了抖,玉石“扑通”一声坠入盆中,溅起几点水花来。看看手里的帕子,他嫌恶地皱起眉头,把手帕揉成一团抛给了毛不拔:“交给下人去洗。”
“哎,爷,你小心着点,轻拿轻放!那可是无价之宝……”毛不拔跪下来,两手撑在盆边,含情脉脉地凝注着沉在水底的美玉。玉石发出的莹莹彩光经过水的折射,更加变幻莫测,美得无法形容。
“奇怪,”风树侧目瞟了下静静躺在盆底的玉石,感觉它的颜色起了一些变化,似乎跟先前比起来,色泽更暗,微微泛黄,仍旧很漂亮,却没有那般剔透莹润了。“管他呢!”他一甩头,转向冷无言,凌厉道:“大师姐,从明天开始,我可能要去岛上借宿一段时间。你就留守在这里,如果再有敌人来,不论对方想干什么,拜托你把他们制住了交给我。有问题吗?”
“没,”冷无言很干脆地回答,自始至终没看风树一眼。
风树低喟一声,斜睨着毛不拔,森冷道:“听着,你看够了就把师姐的房间收拾干净,顺便检点下少了什么东西。昨晚那具尸体,有什么发现吗?”
“我没看够呢,这怎么可能看得够?”毛不拔双手抱着石盆,脸几乎埋进水里去了。倏然,风树的倒影出现在水面上,那个熟悉的笑容让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乖顺道:“唔,那个……没什么特别的发现。那个矮胖子身上一件值钱的宝贝都没有,就带了些暗器迷香之类,都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也看不出派别。对了,那人穿的衣服……布料是楚国一带产的。”
“楚国?”风树凝思一阵,吩咐道:“我回房去了。你整理好这屋子之后,把那人的随身物品送到我房里去,我要看一看。对了,跟那些下人说娘娘腔这几天出水痘,谁都别接近他的房间。另外,那尸体留着是个麻烦,还有今天捞上来的女尸,你找点药把它们都化了。我看,你现在就把甲板上那尸体弄进舱里来,船一会儿就靠岸了,让人看见又惹出一堆事情。”
从林乱屋里出来,船刚好停住,风树犹豫了一下,再度行至船头,漫不经心地往小岛上瞄了几眼。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停靠在岸边的密密麻麻的船只,几乎全是过往的商船和渔船,间或杂有几艘异常精致的画舫,显得不伦不类,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兴许是因为天气不佳,船上跟岸上都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再远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其中建了几所七零八落的石头房子。只在岛中央矗立着密集的建筑群,但规模非常小。
“没劲的地方,”风树伸了个懒腰,拐回船舱里,走到自己的舱房前,敲了敲门:“是我。”
“嗯,”萧木客在屋内回应了一个简单的鼻音。
风树推门走进屋里,反手关上门。此刻,距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左右,雨完全住了,天空重新明亮起来,房间里光线很强。萧木客和衣躺在榻上,侧着身子,面对墙壁。
就像背后生着眼睛一样,风树刚刚站定,萧木客手一扬,一个小物件准确地抛向了他所在的位置。同时扔给他的,还有一句突兀的话:“明天早上叫醒我。”
“什么啊?”风树伸手接住那东西,定睛一看,却是一根细长的竹简,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奇怪的符文。
“把这东西烧了,我就会醒来,”萧木客头也不回地说道:“本体睡着后,我会暂时停止呼吸和心跳,你不要大惊小怪。”
“知道了,你睡吧,”风树挪到几案前坐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那根竹简。不多时,他回头看了看睡榻,萧木客的身体果然死去了一般不再起伏。
“奇怪的家伙,”风树喃喃自语道,取出一卷帛书,翻到空白的一页,提笔在上面写着什么。他当然清楚萧木客的说辞不尽不实——对方消失的这半个时辰里必定发生过什么事,但他也知道追问不会得到任何结果,索性跟着装傻。
时间无声无息地滑过,舷窗射进来的光渐渐暗了下来。傍晚时分,毛不拔敲门进房来,将那黑衣人的随身物件裹在一个包袱里交给了风树,不一会儿又送来饭菜,并告假说要带一些船工杂役上岛去“玩”,风树许了。
毛不拔十分欣喜,示好地说:“爷,林小姐屋里没少什么贵重物品,不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值钱的东西嘛,我说不准。不过你放心,每人房里有些什么我都做了记录的,晚上卖完东西回来我就帮你核对。”见萧木客在房中安歇,他倒毫不觉得惊讶,只向风树嘱咐说:“爷,既然那块玉是表少爷变的,你跟萧爷昨晚究竟抢什在么呢?你都不肯给我开开眼!我看,你们一定是分赃不均,萧爷觉得自己吃亏了才赖在这里不走吧。我跟你说,随便他怎么闹,你一定要坚持己见,一个子儿也不能多给他!”
毛不拔走后,风树将包袱里的物品一件件拿出来,仔细检视,果然没发现任何能够表明黑衣人身份的东西。失望地把包袱塞到几案底下,他胡乱吃了点东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漫无目的地回忆着最近发生的每一件事。
猛然,昨夜在林中经历的一些片段浮上了心头,风树浑身一震,奔到屋角,从自己昨天换下来的一堆衣服中翻出外衫和一条手帕,在地上铺展开。跟他预想的一样,帕子已被溶出几个大洞,外衣上也布满一个个小孔,破洞边缘带着明显的腐蚀痕迹。微微闭了下眼睛,他缓缓抽出长剑。果不其然,剑身上同样散着几个颜色灰白的小点——金属被溶蚀后留下的印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他微微一笑,戏谑中带着点苦涩:“我的脸皮有这么厚吗?”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敛下,天空中明明没有多少云,却无月也无星,屋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风树出了一会儿神,叹一口气,回到几案前坐好,也不点灯,拿过笔,接着在那卷帛书上写了起来。海风松松紧紧地刮着,风里送来一阵歌舞声,似乎邻船上有人在饮酒作乐,涛声忽大忽小,把那乐舞声切割得断断续续。但众人身处的大船一片寂静,就连船工杂役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仿佛船上所有人都消失了。不过,正在奋笔疾书的风树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种不同寻常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风树遽然感到头皮一阵发紧,好像有一道怨毒的视线正从左上方射过来,冷冷打量着自己。倏地抬头,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什么东西在窗外一晃而过。他屏息凝神,盯着舷窗看了好一阵,入目的却只有那一小片深黑的夜空。“又是什么玩意?就算我现在很招那种东西喜欢,也不用天天来吧?走亲戚都没这么勤的!”他搁下笔,站起身来,扭头扫了下睡榻,一切如常——只除了萧木客月白的衣摆上多出来一个小小的血手印。
风树微微一惊,抓起萧木客给的竹简,缓步挪向榻边,一面不断移动视线梭巡着房间内部——他只是感到诧异,且由此戒备起来,却不曾产生焦灼和担忧的情绪——没有为什么,他就是能够肯定,那东西未给对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时,舷窗忽然“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与风向相反,就像是有谁从外面把它推了过来。霎时间,屋里更黑更静了,没有一丝光线,也没一点声息。风树并没有看见或者听见任何异物的存在,房里的一切物品都摆放在原位。可是,没理由地,一种拂之不去的违和感紧抓着他,眼前这间居住了许久的舱房一下子感觉陌生起来,散发着一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气息。
揉了下太阳穴,风树在榻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萧木客身上那个血印子。血迹的颜色很新,细细短短的五道,明显是一只右手的形状,指尖向外,掌心处的血量要少一些,似乎手的主人是先用五个指头搭上对方的腰侧,再慢慢地将整只手掌压下。
风树弓起身子,比着那块血迹的位置伸出右掌,把手指轻轻地附了上去。这个姿态非常别扭,他将手臂弯到了极为夸张的角度,才勉强使自己的五指跟那个殷红的掌印重合——当然,只是轨迹相同,那个血手印差不多要比他的手小上一半。
“那‘人’是从对面伸出手来的……”风树若有所思道,目光顺着自己的胳膊上移,滑到了墙面上。墙壁髹着棕红色的油漆,其上布满不甚清晰的纹理。就在正对着他右手肘部的位置,有一个环形的纹理,无论大小还是方位,都刚好与在萧木客衣襟上留下血印的那只手的上臂相吻合。
“这块纹理……以前就存在的吗?”眉头拧了起来,风树收回右手,甩动着微酸的肘关节,略一思索,又伸出手去,试探着触摸了一下那块圆环状的纹理。果然,那一圈墙面像是有些返潮,触手粘滑。冷冷一笑,他将手掌举至脸前,盯视着自己染上暗红色泽的指尖,脑海中勾勒出一只血淋淋的小手从墙壁里钻出来的情景。
“要不要叫醒这家伙啊?”风树攥紧了手里的竹片,视线落至萧木客纹丝不动的躯体上,踌躇了一阵,摇摇头,把竹简收在腰间,信手扯过堆叠在睡榻一头的薄被擦着手上的血污。确定双掌已经拭净,他展开被子,把整张榻连同上面的萧木客盖起来,拔出佩剑,在左腕轻轻一划,鲜血顿时急涌而出。镇定自若地归剑入鞘,他抬高手臂,绕着榻走了一圈,将自己的血洒在周围的地上,接着,紧贴榻边跪下,身体前倾,用右手食指蘸着逐渐干涸的血在墙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几行奇怪的符号。不同于以往书写镇邪的符文时那种一气呵成的架势,这一回,他写得异常缓慢,仿佛每写一个字都要斟酌一会儿。
半晌,风树站直了身体,长出一口气,随意地拉下遮着睡榻的被子,扔在地上,转身走回舱房中部,大悖礼仪地在几案上坐了下来。看看腕部的伤口,血已经差不多止了,他打了个呵欠,垂下眼皮,脑中交替浮动着两个画面:萧木客衣衫上的血手印,以及那艘诡异的大船沉没前舷窗上映出的一只只手形的影子。
“一定是那艘船……”风树脱口道,依然紧闭着双目,更多的记忆碎片浮上来,在心间翻滚。他还清楚地记得遇见那只鬼船以前,当自己在冷无言房里听见甲板上的喧闹时,内心深处窜上的那股邪物逼近的不祥预感。但这份危机感在与鬼船对峙的过程中逐渐瓦解了。直至毛相远说出对那具女尸的推测,才再度勾起他的警觉。现在回想起来,他那个时侯感受到的邪恶气息的确是真实的——体内的“那个东西”已在第一时间告知了危险的降临,只可惜自己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想到这里,不受他掌控地,记忆又一次跳转到了距离鬼船最近的那一刻他所目睹的情景——舷窗后面那一张张小小的脸蛋,一只只细细的手臂,不断做着攀爬和抓挠动作的小手……
风树甩了下头,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扬首望向左边墙壁上那扇高高的、虚掩着的舷窗。撞入视野的,是跟他记忆里相似的情景——就在那扇圆形的小窗上,有一只细细小小的手的形状。那只小手屈伸着,慢慢地向前平移,最后扒上了舷窗,在窗面上轻轻地拍了三下,停一停,握掌成拳,又叩了一下。
“搞什么鬼?”风树一跃而起,大步走近前去,用剑柄拨开了窗户。窗外仍是一片黑洞洞的天空,荡着些深夜特有的雾气,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不对劲的东西存在。
“砰——”这个时侯,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某种重物倒地的声音。风树右手按在剑上,惊疑不定地向四面张探。脚下的地板正轻微地颤动,他能觉出方才的声响与自己仅有一墙之隔,却无法断定具体的位置——真正的问题在于,风树的舱房隔壁,靠着舱口一侧住着玉美人,另一侧则是萧木客的房间,无论哪一间屋子,今夜都应该无人居住。
“偷东西的……不应该弄出这么大的噪音吧,”风树心道,集中精神聆听着周围每一点动静。“叮——”这次是金属敲击瓷器的声音,他听得很分明,声源位于表弟的房间里。紧跟着,隔壁屋内又响起倒水的声音、杯子砸碎的声音、拖动家具的声音、某人穿着木屐走来走去的声音。他暗咒一声,侧目瞟了下榻上一动不动的月白身影,强压下出门一探究竟的渴望,重新坐回了几案旁。
“看来今晚是没法专心地写点什么了,”风树收起几案上的帛书,拔剑在手,斜靠着几案坐下来,不断地环顾周遭。玉无瑕房中的噪声还在继续,那个脚步声“踢踢踏踏”地来回走了几趟之后,停在了与风树的屋子相邻的那一堵墙边,接下来,是几秒钟的静默,倏然,墙体发出被重击的闷响,“咚——”,“咚——”,“咚——”,三下过后,一声刺耳的刮剥声震荡着风树的耳膜,犹如什么人在墙后用铁锹又快又狠地划过墙面。这一组声响重复了好几次,跟着被“哗啦啦”的水声所取代。
“可恶!”风树盯着不停递过噪音的那面墙壁,墨黑的眸子里泛起嗜杀的血光:“果然,不管是人是鬼,小孩子都一样讨厌!”隔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玉美人的舱房总算渐渐安静下来。然而,不待风树做出任何反应,萧木客的屋里又开始闹腾。
众人刚刚登船出海时,风树曾在那间屋子住过一阵,虽然后来跟萧木客换了房间,对方并没有改变房里的摆设,所以,他对那间舱房里的每一件物品及其安放的位置都十分熟悉。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此刻那间屋内传来的每一个声响,他都能立刻将其转化成图像。听着墙后不绝于耳的响动,他随之在头脑中构建出一个个场景:有人推倒了几案,水罐打翻在地,榻上的铺盖被拖下来、扯坏了,谁在用手掌有节奏地拍打着墙壁,有谁把门拉开了又大力地摔上,几个赤着脚的“人”在房里来回奔突……
等到一切完全归于寂静,已经是在半个时辰以后了。风树按着额角,静静地凝注窗外。夜空黑沉沉的一片,漏进房中的几缕黯淡到可以忽略的光线应该是来自船舱外壁上安置的灯盏。尽管推测不出准确的时间,他毫不怀疑,此刻早已过了子夜。“唔,最多三个时辰我就可以解脱了,”轻轻地把长剑搁在几案上,他坐正了身体,又一次拿出那卷帛书,反复阅读着先时所写的部分,眼底流露出深思的神色。
不知不觉地,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夜风渐渐变得冰凉,夹着潮湿的海腥气从窗口灌进来,屋子里弥漫着湿冷的空气。眉峰稍聚,风树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四肢,懒懒地朝窗边走去。行不几步,他骤然回忆起萧木客说过的一句话“我喜欢冰冷潮湿的感觉”,于是摇摇头,转身走向屋角,从衣箱里扯出一件披风搭在肩上。就在这时,一阵细悠悠的哭泣声挤入了他的耳中。声音很是稚嫩,像极了那艘华丽鬼船上传出的悲泣。
“啧,”风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立在原地侧耳细听,却发觉那哭声竟仿佛来自海中。但是,徐徐地,那个哀泣的人移到了甲板上,泣声忽近忽远,似乎那人一直在舱外来来回回,却没有半点脚步声。隔了一刻钟左右,那声音终于挪进了船舱里,顺着走道一步步靠过来,最后定在了风树的房门外。哭声越发凄惨悲凉了,同时,一个细细软软的童音贴着门板说:“哥哥,我死得好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