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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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捞过几案上的长剑,身形一闪之下已经站到了门边。深吸一口气,他猛地打开门,呈现在眼前的,却只有一条空荡荡、静悄悄的走道。那个哀戚的童声伴随门扉的开启消失得无影无踪。架设在通道两侧的油灯投下昏黄的光线,映得他门前的地板明晃晃的一片。
“海水?”风树发现自己门外的地上汪着一滩水,散出一股海洋特有的气息。他缓缓转动颈项,戒备的目光从舱口一寸寸往船舱深处滑去,在每一扇门上都逗留片刻,最后停在走道尾端林乱的房门上——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甚至没有一点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整条走道上空无一人,穿过这里的海风带起一点呼啸的回音,反而更衬托出四下里死寂的气氛,仿佛刚才听到的那些低泣和话语都只是一场梦。
乍地,风树感觉右边小腿一阵湿凉,继而接收到轻微的疼痛,似有一只湿淋淋、凉飕飕、指甲尖尖的小手在拉拽着自己的腿部,即使隔着裤子,仍能觉察出那只手上的皮肤滑腻湿冷,透着一种强烈的异质感。心跳不由得紧了一拍,他略一定神,面色如常地低头向下看去,只见裤腿上赫然印着一块手掌形的水迹。然而,除了地上那滩莫名出现的海水,自己的脚边再无他物。
“够了!”风树一瞬不瞬地盯视着身前那片水渍,黑水晶般的眼睛充斥着骇人的杀意:“觉得委屈的话上别处闹去!再在这里烦人,信不信本少爷让你死得更惨?比你厉害得多的东西,我都可以烧成焦炭,招惹我以前还是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够不够吧!”说到最后一句,他也觉得自己颇为大言不惭,语气峻厉如初,神情却松弛下来,似笑非笑,面上还有些微微发热,随即又被翻涌而上的凝重和忧虑所覆盖。
退回房内,风树合上门,条件反射地将后背抵着木门立定,目光来回游走于睡榻与舷窗之间,确认没有异样后,又向四面巡视了一圈,才机警地步回几案旁,跪坐下来,凝神倾听窗外的动静。等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那尖尖细细的嗓音再度响了起来,啜泣着,哽咽着,模模糊糊地说:“我怕,海里面好冷,好黑……”声线中满含哀怨与痛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树的威胁,发出声音的那东西回到了海里,不再移动位置,而且哭声一直很微弱,若有若无地从窗外钻进来。
“难道其他人都听不到吗?”风树单手托腮,直视着敞开的舷窗,语声中并没有一点疑问的味道,而是充满了冷肃。他清醒地意识到,这艘船已经发生了不可理解的改变,不再是自己原先一直居住的那个地方了,那么……船上的人又会如何呢?还是自己所熟悉的那批人吗?有如为了应和他的猜疑,门外的走道里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风树稍稍有些讶然,这个脚步声拖沓而闷重,像是一个身形笨重又不懂武功的人发出的。无声地站立起来,他一阵风似地掠到门后,将门错开一条小缝,窥探着外面的情形。昏暗的灯光里,一个身材壮硕、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寒碜的中年汉子正从走道尽头晃晃悠悠地迎面走来。
“怪事,”风树皱了下眉,暗中端详着这个凌晨时分还在走道里游荡的中年人。他认得此人是船上的一名船工,只是叫不出名字来。一方面,风树早就下过禁令,所有船工仆役未经召唤一律不许进入自己居住的这条通道。这批船工被雇来之后,还不曾有谁违反过这条规矩。另一方面,他从下午就没离开过房间,并未听见有人进入过道里,为什么这个船工会从过道末端走出来呢?
不容风树多想,中年船工很快行到了与他相距不足一丈的地方。对方两手垂在身畔,双眼平视着前方,好像有意地拖着步子,在地面刮出钝重的响声。风树发现这船工的关节绷得很直,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僵硬,宛似一只被谁操控着行动的木偶。一张平时看来憨厚老实的脸上,刻着一种恍惚而又穷凶极恶的神情,眼里射出的光芒忽而迷离,忽而凌厉。突然,中年船工停了下来,偏转脸,定在正对着风树屋门的角度,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对方不是在左顾右盼之际觉察到了风树的存在,从而把目光投注过来,而是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确切位置一样,直接把头转到了他所在的方向,直视着藏身于黑屋内一袭黑衣的风树。
“不是人类,肯定不是人类,”风树自言自语道,傲然地扬起面庞,与走道里着了魔似的中年船工对视着。他注意到,对方的额角擦破了,渗出丝丝鲜血,嘴角微微肿起,手上也尽是长短不一的口子,衣服却十分整齐,上面没有多少灰尘,不像是跟人打架斗殴造成的。
船工本来没什么特点的眼睛此刻显得乌黑幽邃,深不见底,瞪向风树的眼神邪异极了,不仅一副根本就不认识他的模样,更在目瞳深处浮动着一抹阴森森的笑影,仿佛风树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无处可逃。
风树无言地凝视着对方没有一丝反光的双目,渐渐感到心里爬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对面的那双眸子乌漆幽深,有若透不进光的海底。一个很突兀的念头窜入了他的脑海里,更确切地说,是某种妖异的力量强行置换了他的记忆。
“我……是谁?”风树忽然间有了一种错觉,自己是一个含冤死去的人,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沉船里:“我不该就这样死去,不该死在这里,不该死在这个年龄,是他们,是他们害死我的!”胸腔里随之填满了深重得吓人的怨恨,对每一个生活在阳光下的人的怨恨,对所有仍然拥有生命的人的怨恨。杀戮的渴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风树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却并未完全丧失理智。狠狠地咬着嘴唇,他暗暗告诫自己:“不对,这不是我的记忆!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不要着了对方的道!”
风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抵抗那股搅乱自己记忆的力量,但那道蛊惑的目光已在他心里扎了根,不去看不回想也持续影响着他的思维与情感。他一再思考,终于理清了自己的身份,可那股狂躁的情绪如蛆附骨,怎么也剔除不了。他莫名地觉得嘴里没味道,很想割开某个人的喉管,啜饮一口滚热的鲜血。同时,耳朵里萦绕着海浪的声息,还有一个柔柔细细的童音在告诉自己:“这是在做梦,做什么都不是真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可没那么容易被迷惑,”风树紧闭双目,把长剑插入鞘中,左手抽出了那根印着朱砂符文的竹简,右手探进怀里摸索着火刀火石。就在这一刻,前额上一直隐隐作痛的伤口炸裂了般滚过一阵剧痛,他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不,是自己体内的‘那个东西’苏醒过来了!”黑眸瞬间恢复清明,风树瞳光似剑,犀利而森冷。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不慌不忙地收好竹简,双掌放在门闩上,将门向里开启了一些,挑衅地盯住中年船工,叱问道:“你为什么半夜三更在这里瞎逛?下人们不经召唤是不能踏进这走道的,你不懂规矩吗?”
对方的眼睛依然黑得极不自然,像是万丈深渊或者无边的沼泽,每当视线与之相触时,都会觉得有种难以分离的黑色物质从四面围过来,一点点把自己包裹其中,从此只能深陷,无法自拔。但是这一回,风树的反应仅是伸出舌尖润了润嘴唇,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船工回话。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在审视那双眼睛——似乎意识跟身体分离开了,意识蜷缩于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冷静而好奇地观察着身体的种种感受,如同隔着布帘窥探外界。
中年船工定定地望着风树,半晌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哑着嗓子道:“我在找东西。”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板相互摩擦产生的,极为刺耳。
风树神情自若地笑了下,轻声道:“什么东西?”
船工的脸扭曲起来,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目光先是由顶到踵、又自踵至顶地在风树身上扫过一遍,那疯狂的眼神犹如要扑上来把风树啃食掉一样。最后,他工转过头,盯住前方的船舱入口处,呓语般呢喃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他一路歇斯底里地狂笑着,慢慢出了船舱,不知往哪里去了。
风树脚下一动,身子向前微倾,又立即定住了,迟疑片刻,还是没有追过去,后退几步,掩上了房门。“邪得很哪,”他眉头紧锁着,照例先察看了一下榻上兀自沉睡不醒的人,然后,折回几案旁,端起立在其上的铜镜,举到脸前,另一只手把挡住额际的乱发拨向脑后,却在露出眉心的一瞬间忍不住别开了视线,不愿去看镜面映出的影像。此时,大船下方的海水里,仍不时响起嘤嘤呜呜的幽泣,混合在涛声中,但始终不曾被完全掩盖。而甲板上静得出奇,往常整晚都能听到的值夜的船工所发出的呼吸声、脚步声和低语声,全都消失不见了。
“就算今天晚上不开船,也不会一个守夜的都没有吧?”风树目视着黑洞洞的窗口,眉头拧得更紧了。良久,他长叹一声,将目光放在镜中的图景上——自己额前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疤,但肿块丝毫没有消减的迹象,反而颜色更深更浓了——由原来的粉红转为了深紫,触感更加坚硬,轮廓也更为清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风树轻轻抚触那块肿起的地方,身体立时接收到一股战栗的疼痛:“也许……明天该去抓一副消肿止痛的药来吃吃看。”苦笑了下,他放倒镜子,坐下来,上半身伏在几案上,双目没有焦点地注视着窗外。夜色如墨,似是隐藏着无限杀机。
经历了“放血”以及跟中年船工的“目光较量”以后,风树感觉身体有些乏力,却睡意全无。他很清楚,发生过先前的那些事,纵然不是为了履行对萧木客的承诺,自己也必定会一夜无眠了。
“为什么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撞邪?即使不是在墓里也不停地遇到邪物,竟然把魔族都引来了。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风树用手右手扣住左臂上的金属环,心底蓦然闪现一句话:“恶灵具有聚集的特性。”他已经记不清是在何时何地听谁说过这样的话了,只觉得此刻想起来,其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扎在自己身上:“是因为我身体里面的东西吗?可是,它又为什么会选中我?这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什么?我不该在那个晚上循着哭声走进那所院子?还是不该去探那个崖墓?或者……一开始就不该卷入这个任务?”
“不,不能这个样子。想开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重重地一摆头,风树倒了杯水,一仰而尽,逼自己镇定下来:“反正它也一直没能控制我。何况我天生就喜欢战斗和厮杀,每天都有邪物需要消灭也不见得是坏事情。无所事事的日子才可怕呢!好了,不想那么多了,还是先考虑下怎么应付今天惹上的邪物吧。那些东西为什么会在船上出现?”
风树心里一片混乱,他自然知道今晚的一切都与那艘鬼船脱不了关系。但是,多年来跟邪物打交道的经验让他认识了一个道理:即便是无影无形的鬼灵,也需要以某种实物作为媒介,才能对人施加影响。大船本身连同其上的人,没有谁实际接触到那艘鬼船,莫非仅仅是看见它就会被缠上吗?
风树就这样趴在几案上,冥思苦想了一夜,陪伴着他的,只有风声、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以及那嘤嘤嗡嗡、忽隐忽现的哭泣声。最终,那个幽怨的童音愈来愈低,一丝丝散在了风里。风树仰头看向窗外,只见东方已经扯出了一抹鱼肚白。“天快亮了?”下意识地回首挑了萧木客一眼,他微喟一声,又向前倒下,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还是让这家伙多睡一会儿吧。起来以后有得忙了。”
过了一阵,甲板上开始有了动静,风树听到船工杂役们三三两两地从窗下经过。再过一刻钟,舱外甚至有点吵闹起来,毛不拔的大嗓门和船工们七手八脚搬运东西的声音递进了房间里,似乎一切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夜里的邪异气氛一扫而空。
“难道晚上外面没出什么事?”心中迷惑,风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毕竟放松了些,倦意顿时潮水般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一点点向下坠去,落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什么玩意儿?”迷迷糊糊中,风树猛然感到自己的身下有些异样,似乎压住了某种奇怪的东西。他支起上半身,睡眼惺忪地环视着周围,身旁不是自己熟悉的摆设,没有船,没有海,没有人——他正倒卧于一处妖异的“花园”里,头顶是一片灰色的流质,缓缓地旋转着,说不清是烟,是雾,是水,是光;视野之内的地面,皆是一片黄土,土里生长着一只只人手状的东西,手肘以下的部分埋在泥土中,手上分布着一只只眼睛,只是所有的手均倒伏在地,像是睡着了——手臂上的眼睛闭得紧紧的。
风树怔了下,按着额角,视线慢慢下垂。果然,硌着自己后腰的物体亦是一只长满眼睛的青白色的手。“要逃,一定要逃,不可以呆在这里,”身体的防卫本能警铃大作,一时之间,脑子里仅剩下这个念头,他蹑手蹑脚地站起来,绕开遍地横躺着的手,一步步向前挪动——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直觉不能把这些手“惊醒”。
身在异世界里面,就连时间的流逝也是无法正常度量的。风树觉得自己已经行了许久,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放眼望去,四面全是同样的景象,密密麻麻的手跟眼睛填塞着他的视野。他不禁闭了下眼睛,感到头部微微地晕眩起来,结果,脚下一个踉跄,足尖踢到一块硬物,发出巨大的声响。“糟了——”大脑一片空白,但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胸膛好像马上要裂开了一般。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满地的手都站起来了,手上的眼睛大张着,放出幽异的光。他四下看了一圈,想要拔足狂奔。就在这时,一只冷冰冰的手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风树悚然一惊,身体僵住了,怔怔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手上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全都不见了。他又是一愣,努力调整着呼吸,目光在那只白皙的手掌上停留了一小会儿,接着往前飘去。
“这只手什么时候穿上衣服了?”风树猛然一回神,仰起脸来,眼帘中映出了萧木客清冷淡定的容颜。“是梦啊,”他低喃道,仍觉得不适,腕上清晰地保留着被手指紧握的触感,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力道还在挤压着那一圈皮肤。太过真实的感觉让他再次把视线拉回了手腕上,的的确确有一只手正钳制着自己的腕部。
灿烂的阳光从舷窗射进来,舱房里仿佛铺上了一地碎金。萧木客端坐在风树对面,正探手攫住他的左腕拽到眼前,打量着上边那道新添的口子,语气不善道:“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条件反射地抽出自己的手,风树盯着萧木客看了几秒钟,随后,默默地移开视线,向四面扫了一圈,一边让眼睛准确地对焦,一边整理着思路。顷刻,睡前的记忆开始一片片浮上来,填进他混沌的大脑中,接着,就像原本凌乱的拼图渐渐成形,夜间发生的所有事实被他清晰地还原了。
目光回到萧木客身上,风树显得有些茫然:“我还没叫,你怎么就起来了?”
“醒了就起来了,”萧木客瞟了风树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原来是怕起迟了误事,才让你叫一下。”
“对不起,”风树低声道,扭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已经快中午了吧?该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扯扯压皱的袖口,斜睨着萧木客:“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吧?”
萧木客没有回答,站起身来,眸光落在地板上,似乎正专心地思考着什么。金色的阳光从侧面罩下,洒在他的脸上,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看起来神清气爽,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今天……”才起了个话头,风树又沉默下来,两道英挺的眉紧皱着,晚上经历的一切完全打乱了他们当初的计划。顿了顿,他抱起手,直视着萧木客冰封的眼眸,沉声道:“你醒来以后,难道没觉得周围……有什么异常吗?”
萧木客挑起眼皮瞥了风树一眼:“如果你是指比周围全是血迹更加异常的事,我暂时没感觉。”不紧不慢地踱到榻前,他指着墙上那行血写的符号,双眼看定风树,声音冷得像千年的寒冰:“你写的这是什么?”
风树摊开手,看看萧木客,又看看墙上的血字,半晌才迸出一句话:“这……难道不是镇邪的咒语吗?”
“我当然知道这是镇邪的咒语,”萧木客冷然道:“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写神族的文字?”
“我不会啊,”风树伸了个懒腰,邪魅地一笑:“我根本不认识这些符号,只不过见你写过好几次了,靠着记忆照葫芦画瓢地描下来罢了。因为我想……这咒语应该比我会的那些更厉害吧。”
萧木客静默了一阵,轻声道:“晚上出了什么事吗?”停了一停,他朦胧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续道:“是不是跟你们昨天下午谈到的那艘船有关?”
“说来话长,”风树揉了下太阳穴,决断道:“我看这两天我们得留在船上了。你出去替我跟师父说一声。我先梳理一下。一会儿再详细跟你讲。”
萧木客没说什么,径直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风树又叫住了他:“萧兄,你最好换一件外衫。仔细看看你身上这件衣服的背面,也许能让你感应到点什么。”
甲板上。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赤炽的太阳高高悬在头顶,阳光水一样泼下来,照在身上略略有些发烫。风树与萧木客靠着紧邻小岛的一侧船舷,小声地交谈着。岛屿沿岸的地方以及岸边停泊的一众船只上人声鼎沸,多是在船主的指挥下搬运东西的挑夫船工,也有一些衣着华贵、行色匆匆的往来客商和几个兜售杂物的男子,看装束应该是当地人。
此刻,风树所在的这艘大船上,倒有一大半船工杂役告了假,上岛游逛去了,甲板上只有两三个船工在闲聊,反比平日更为清静。风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那几名船工的一举一动,一面把前晚被海怪袭击的经过、许家两名仆人的异常、在林子里与萧木客相遇以前的经历、昨日下午遭遇鬼船的始末以及夜里发生的一系列怪事都原原本本地说给萧木客听,只是略去了自己额上来历不明的伤口。
萧木客静静地听着,神情一直没什么变化,直到对方讲完,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淡然道:“那个小女孩说的,你‘背上的小妹妹’,是一只小鬼。应该是我们从许家庄底下那个墓里带出来的。不必担心,它对你没什么恶意。而且,它已经跟着那小女孩离开了。”
“你果然一直能看见,”风树不悦地哼了一声。
“没有,”萧木客平静道:“开始它的气息很弱,我也没发觉,后来它吸了你的阳气,才慢慢成形。它是没有出生就死在母体里的……它这样的鬼也算罕见,而且它每天只需要很少的一点阳气,对你的身体没什么伤害。所以我……没理它。”
“罕见?”风树挑了下眉:“没有出生就死掉不算罕见吧?”
萧木客迟疑了一下,才答道:“不是指这个。它是魔族寄生在人体后,和人类孕育的小孩。所以,灵力比一般的鬼高许多。”
“那就我更不懂了,”风树一摊手:“神族跟魔族不是势不两立的吗?它跟魔族有渊源,你不是更应该……”
萧木客的眼神冷下来,脸部的线条也更加坚硬,偏过头去不再开口。
风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对方回应,重重地哼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道:“那么,那个小女孩和那个老太婆又是什么东西?”
萧木客还是不作声。
风树狠狠地瞪了萧木客一眼,提高了音量:“那昨晚的事呢?你怎么看?”
萧木客轻轻地摇了下头:“我的外衫上的确有血手印,房间也很乱。可是,除此之外,船上并没有什么异常。那些船工仆役的言行举止都看不出什么问题,也没人提起昨晚遇见什么怪事或者听到异常声响。”
“娘娘腔的屋子也很乱,”黑眸微微眯起,风树阴着脸,反复扫视大船上每一个闯进他视野中的人:“我出来时顺便看了一眼。不过,我刚才把大笨石叫来问过,他说昨晚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守夜,但没有其他的异常了。他在甲板上站了一夜,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舱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至于那个船工……也没一点头绪。”
萧木客眉梢略为上挑,口吻还是一样冷淡:“你今天又见过那个船工吗?”
风树点了下头,面色更加沉郁:“我一出船舱就看到了。他跟几个杂役一起过来跟我请假,看起来很正常。”停顿了几秒钟,他偏过头,盯住萧木客的侧脸,道出了自己最为不解的那个问题:“那艘鬼船,我们只是看到它而已,这样就着了它的道吗?”
“当然不是,”萧木客垂眼看着自己的手,低沉道:“我们明明在遇到它以前才说过不可以打捞海上的漂流物,结果……都怪我一时疏忽了。昨天我回来时……应该还来得及的,但我没想到那一方面。如果当时我心思机敏一点,说不定就可以阻止这整件事情了。”
“你是说……”风树敲了下头,自责道:“我真笨!就算我没想到师父说的漂流物还包括尸体,也不该愚蠢到以为那具女尸是鬼船在海上颠簸的那阵被浪头卷下海的,那根本就是那些东西的一个阴谋!那尸身就是媒介了对不对?”
萧木客摇摇头,冷然道:“尸体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主要是……那女尸身上应该夹带了什么来自鬼船的东西。”
“尸体我已经叫毛不拔处理了,但那些随身物品他一定会保留着的,”风树朝着不远处的一名船工招了下手,扬声道:“你,去帮我把毛不拔叫来,马上!”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毛不拔已经冲出了船舱口,满脸怒火地向风树二人走来,一路把脚下的地板顿得砰砰作响。草草地行了个礼,他斜着眼睛看着船头的方向,咬牙切齿道:“爷,大笨石雇来的这些人实在太可恶了,拿着那么高的工钱,做事情也不勤快点,手脚还不干净!昨晚趁我不在,撬了锁摸进我屋子里去了,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幸好贵重物品我都随身携带着,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他们实在太不象话了!得想个法子狠狠地整治一下,不然要翻天!”
风树微微一愕,心底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他看定毛不拔,正色道:“我问你,昨天捞起来的那具女尸,除了衣服首饰,身上还有些什么物件?立刻拿来给我过目。”
毛不拔戒备地看了风树一眼,答非所问道:“别的都不值钱啦。不过,尸体是我跟大笨石弄上来的,爷你一点忙都没有帮,首饰衣服当然就没你的份啦!你是有身份的人,不至于要赖我这点辛苦钱吧?”
“又赚了一笔呵,”双手环抱在胸前,风树露出一个没有半点愉悦成分的笑容:“毛不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钱太多了所以不怕我扣?”
“没、没、没有!哪有这种事,我一穷二白的,还有二伯一家四口要养,每天吃了上顿儿都不知道下顿在哪里,”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毛不拔转身奔进了船舱里,不一时又捧着个布包飞跑回来,恭恭敬敬地呈交给风树,随后退开几步,低着头侍立一旁。
薄唇紧紧地抿着,风树此时已经借由那种名为“预兆”的神经冲动知道了包里没有自己寻找的东西。但他还是小心地摊开布包,希望可以觅到一点有帮助的线索。布包里东西不多,一把象牙雕花的小梳子,一面精致的小铜镜,一块丝绸手帕和一个空空的香囊——里面的香粉早已被海水泡化了。
萧木客伸出右手,指尖依次滑过每样东西的表面。须臾,他摇摇头,低声道:“都不是。”
“我知道,”风树皱了下眉,把目光投向毛不拔:“你确定只有这些?”
“咳,”毛不拔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挠着头,道:“还有个两三寸长的布偶,做工倒是挺精巧,但总归值不了几个钱。被昨晚那贼偷走了。奇怪!那东西我当时明明仔细看过,就是布的,应该不值钱才是!所以我才没放进百宝囊,顺手搁屋里了。到底是我看走眼了,还是那贼脑袋有毛病?”
眸中寒光一凛,风树望住萧木客,用一种极端肯定的口气问道:“就是这个东西吗?”
萧木客微微颔首,脸色难看起来:“这样一来,事情就更棘手了。”
“应该还是可以找出来的,”风树凝视着面前的船舱,压低了嗓音:“即便不是我昨晚碰到的那人,也一定是船工杂役中的某一个拿走了布偶。让毛不拔去搜一搜他们的舱房和身上,必定能够找到。”
“没那么简单,”萧木客蹙了下眉,以微不可闻的声量道:“我想,那人未必会把东西藏在自己的住处或者身上。那布偶很小,船上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又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