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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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铜镜,风树掏出手帕,就着水罐中的冷水擦了把脸。随意把帕子甩在几案上,他打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走出船舱。这时,甲板上围观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叫。风树循声望去,只见包裹着那东西的橙红火焰不知何时变成了乌漆如墨的颜色。黑色的烈焰腾起一丈多高,释吐着耀眼的光芒,而其内的怪物已然缩成一团乌黑、看不出面目的物体,静静卧在地上,就像一块硕大的焦炭。
风树清了下嗓子,向四面略一扫视,冷峻道:“你们都站在这里干什么?做自己的事去。下次再让我发现谁擅离职守,严惩不贷。”他这几句话音量不大,却威严卓然,令人无法违抗。
几名当班的船工立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慢慢侧转身体面对着风树。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一声“是”,几人一齐向他躬身行礼,随即先后散去。船工们一边走,一边频频回望甲板上愈燃愈旺的黑焰。到达船尾后,他们又重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十多只眼睛不时偷偷地往风树脸上溜去,目光中掺杂了好奇与猜忌,还带着一线惊惧。
风树冷冷一笑,抱着手,一步步挨近那团明亮的黑火。按照人们惯常的思维,黑暗跟光亮应该是相互排斥的,然而,面前的这一簇烈火,黑得像是透不进一丝光线的海底,却又喷放着灿烂明亮的焰光,使人不敢正眼去看。也许是因为融合了光与暗的火太过独特,注定不能长久,只短短一、二分钟,纯黑而炫目的火光散尽,火焰中那团焦黑的物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蹲下身,风树仔细检视那一片甲板,竟没觅到一点火烧的痕迹,铺在地面上的木材触手冰凉,其上还附着一层薄薄的雨水。
“奇兽烧化了?真可惜!”毛不拔大失所望:“又失去了一个发大财的机会!”
太过震撼了,言不悔一时间只能呆立在原地,怔怔盯着那块地板,泥塑木雕一般。隔了一阵,他慢慢回过神来,急忙绕到风树对侧,规规正正地垂首施礼,一面郑重道:“船上发生异状,然余失职,未能及时禀告,请少将军恕罪!”停了一停,不见风树发话,他又接着道:“今夜之事,大违常理,实在难以揣摩。少将军,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容我细细道来。今晚,我跟平时一样,和毛不拔一同守夜……”
“我很清楚事情的经过,”风树凛冽道,站立起来,疾步走到船舷边。将半个身子探出船外,他小心地向前倾下,一寸寸检查着船身侧板,专心辨别上边的种种痕迹。蓦地,伴随“哗啦”一下水响,离船约一丈远处的海面上翻起一阵阵浪花,水中徐徐浮出一张脸来。风树直起腰,凝神看去。那脸跟着海浪一上一下,瞧不很分明,长相跟被烧死的那只怪物颇为相似,一双血瞳在眼眶里机械地转来转去,不怀好意地巡视着大船。
“爷,你在看什么啊?海里是不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给你掌灯吧,这样才能把好东西看清楚!”毛不拔提着一盏灯,兴致勃勃地朝风树走来。
“退后!所有人远离船舷!”拦住毛不拔,风树厉声叱道,自己也缓缓地倒退了几尺。这时,那张脸忽地往上抬升,很快浮出海面,然后整颗头颅也伸了出来。风树不敢再看它的眼睛,稍稍侧目,将视线锁定那东西的下颌处,一面向毛不拔吩咐道:“去请师父出来。”
“哇,又有一只这种奇兽。”毛不拔两眼炯炯有神地俯看着怪物露在水面以上的头部,语声中却流泻出一丝忧虑。转向风树,他神色肃穆地叮嘱道:“爷,你可千万别一剑刺死它了!我马上去叫二伯,咱们捉活的!”语毕,他立刻一路小跑着奔向船舱。
风树按了下额角,眼波转到黑漆漆的船舱入口处,稍一停留,又极快地移走,某个思绪在他脑中一下子炸开来:“甲板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只有这七、八个人过来察看呢?按理说,除了两位师姐,其他人都该出来问个究竟啊。至少,娘娘腔总会来骂人吧。还有李惊,他竟然不起身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踌躇了片刻,风树最终选择伫立在原地,继续监视海里那只不知名的怪物。然而,当目光精准地落回原来那个点时,他只看见一片波动的海水。微微一僵,他迅速扫了一遍近旁的海面。密密的雨帘依旧悬挂在海天之间,除了黑蓝的海水和白色的浪花,大船周围再无一物。
“它离开了吗?”风树暗暗握紧长剑,上前一步,沿着船舷缓缓走了一圈,视线始终停留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没有一点任何蛛丝马迹,他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却有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它们想做什么?该用什么方法对付它们?袭击我的那一只是怎么死掉的?那火……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海底一共有多少只这样的怪物,假如它们倾巢而出……”
“少将军……”一个苍老而惊惶的嗓音打断了风树的思虑,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年过五旬、头发灰白的老妇人。此刻,她被一个三十余岁的壮汉搀扶着,正颤颤巍巍地朝风树走来。
很快地回首瞥了下,风树眉心一沉,将剑尖略为垂下一些,冷冽道:“你们出来干什么?回房呆着去,别给本少爷添乱!”刻意摆出疏于防备的姿态,他却暗中绷紧了身体,悄悄蓄积着内力。他记得这两个人是跟随许清蕖一起上船的:据说那名老妪曾做过许家两位小姐的乳母;而旁边的大汉是她的长子,也是许家庄的车夫,当日正是他驾车把许大小姐送到海边的。
对风树的话充耳不闻,两人仍是慢吞吞地踱上前来,直到船舷边才住了脚。老妇人一手扶着船舷,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半响,她喘着粗气,用昏浊的老眼看定风树,焦急道:“少将军,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外面好大动静!那些怪声……吓死人了!我们家大小姐是金枝玉叶,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见过这些场面,被吓得……背过气去了,少将军你快到她房里瞅瞅去吧!”
“这位大娘,”言不悔毕恭毕敬地向那老妪行了个礼,庄重道:“所谓‘男女有别’,少将军半夜三更怎么可以到一个姑娘的卧房里呢?于理不合。而且,这样对你家小姐的名声也不好啊。许大小姐既是惊吓过度而晕倒,应该关系不大的……”
就在这时,伴着“哗啦啦”的声响,海水激起一丈来高。在四溅的水花掩护下,一道快逾流星闪电的黑影直窜上船舷。瞬息之间,风树仅看见一双长着尖长指甲的手扣住老妇的肩膀,将她掳下船去,扯入了水中。海水煮沸了一般大幅度地翻涌着,吐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水。有那么一霎,甲板上安静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隔了几秒钟,人群中才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瞟了下四周乱成一团的船工,风树眸中流过一抹轻蔑和厌烦的神色,但他并没有喝止,只是俯身靠向船舷,怔怔盯视着那一处泛红的海水。一种无法释怀的情绪在心头萦绕着,让他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全无头绪,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似乎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自己。
海水依旧小范围地翻起跳跃,像被什么搅动着。殷红的血液渐渐扩散开,那血红的颜色被冲淡了许多。猛然,那一小块沸腾的海面开始浮起一团团墨汁样的黑色。“那是……什么?”没有原因地,风树知道自己等待的东西出现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条神经末梢都在轻微地颤动着,试图向自己传递什么讯息。这时,脑海中自动跳出一个词汇:头发。他微微一震,将这两个字默念了一遍,心里划过许多念头。海水翻滚得更剧烈了,更多的发丝涌出海面,随着水流向远方漂去。跟着,那个浑身布满暗红色纹理的怪物也冲破海浪,一下子跃上了半空,又重重跌进海里,嘴里迸发出痛苦的哀号。
风树冷冷地望着它,发现怪物身上缠绕着一缕一缕的黑发,还有一簇发丝蠕动着企图往它的口鼻里钻。怪物发疯似地撕扯着缠在脸上的黑发,直直地沉了下去,海水缓缓没过它的头顶。
海面徐徐地平静下来,波浪轻轻拍打着船身。良久,海里不再出现任何异物,风树正打算收回自己的目光,又是“哗啦”几下水响,老妪的尸身倏地浮了上来。尸体仰面躺于海面上,跟随海浪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无法看清死者的面容,因为一绺绺黑色的发丝正从尸首的七窍当中蠕动着抽离出来,把脸部掩去了大部分。
唇边勾起一抹寒森森的微笑,风树朝后挪了一步,斜睨着身畔那个瞠目结舌的大汉:“令堂可真是天赋异禀,资质非凡啊!”
那壮汉闻言身躯剧震,犹如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僵硬而笨拙。仿佛不知道该摆出怎样一种表情,他直着眼睛望向风树,面颊难看地抽搐着,嗫嚅道:“她……我……”汉子的眼睛很是奇怪,在仰头看人的时候,下眼白显得非常大,像是整个眼球都要翻起来了。
冷哼了一声,风树没有向他逼问什么,信步向前走去。没有任何征兆地,他右腕忽然一转,反手递出了那柄明晃晃的长剑,攻势之中夹着一股不可抵挡的劲风。
大汉刚刚长出了一口气,正擦拭着额头上惊出的冷汗,目送风树的背影离去。不料,下一秒,一阵浸入骨髓的冰凉穿透了他的胸口。那剑势来得太快了,他还来不及感到疼痛,只是直勾勾盯着自己胸前多出的那一截寒光闪耀的金属。冰冷过后,前胸又是一热,因为剑身与他肉体的交界处涌出了越来越多的滚热鲜红的液体,这股暖流慢慢湿了他的衣衫,顺着布料的纤维蔓延开来。不知为什么,他的脸孔上没有呈现怨恨或者惊诧的表情,而是自始至终保持一片木然。
邪魅地一笑,风树洒脱地旋身,手肘陡沉,借力抽出长剑,同时飞起一脚,踢向面前的壮汉。冷眼看着那副壮硕的身躯向后倾倒,翻出船舷,直坠进海中,他墨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残忍的笑影。懒洋洋地踱回船舷边,他探头俯视海面,只见老妇的尸首已经顺流漂出去好远,而壮汉的尸体正好掉落在她坠海的地点。尸身仰面朝天,被那片黑中泛红的海水托着,载浮载沉,一路缓缓地漂向远方,似乎想要追上母亲的尸身。不一会儿,汉子的尸体漂到了离船两三丈远处,胸前的伤口开始冒出一股股漆黑的头发,接着,睁圆的双眼里也有一缕缕的发丝钻出来。
在场的船工眼睁睁看着许家的两名下人,一个为怪物所擒,一个被风树斩杀,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面色如土。然而,他们既不敢上前阻拦,也不敢擅自退下,甚至连走近船舷察看究竟的勇气都没有,只好一个个低着头,傻傻地立在原地。
“少将军,这……这两个人……怎么会这样?”言不悔眺望着两具渐渐漂远的尸体,脸色青白不定。凝思了片刻,他战战兢兢地抢上一步,直面着风树,肃容道:“虽然我……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所以,你不要害怕,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从现在的形势看,你呆在这里很危险,请立刻回房。”
风树不作声,径自转身向甲板中央行了几步,若有所思地盯视着船舱,黑水晶般的眼睛里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蓦然,毛不拔瘦小的身影从舱口晃了出来,撞进风树的眼帘里。他挠着头,急切地注目着风树,一面走过来一面大声道:“爷,那只奇兽还在不在啊?好奇怪,我二伯竟然不在房间里。他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找不到。他好像不在船上。爷,你说……我二伯比咱们早到这么些天,会不会他已经找到一个有很多冥器的墓。然后不告诉我们,自己半夜里偷偷去挖?”
“师父不在船上?”风树挑了下眉,漫不经心道:“你认为他挖坟去了?嗯,我想,这种可能性还是挺大的。”说着,他疾步绕过船舱,来到靠近海岸的一侧甲板上,凝注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喃喃低语道:“二师姐有大师姐守着,应该不会有事。其他人,死了最好。本少爷干活去了。怪物也好,魔族也好,反正我把地方腾出来,你们自己较劲去吧。”话音没落,他已经像云朵一样轻盈地飘起,稳稳落在丘陵前边的泥地上。向左右略一扫视,他毫不迟疑地迈开脚步,循着几个时辰以前走过的路径,快速地朝丘顶进发。
“少将军——”一直尾随着风树的言不悔见状大惊失色,顺手拔下架在船舱外墙上的一盏风灯,纵身一跃,直直扑到岸上。吁了口气,他拔腿奔向前面的山丘,一边扬声叫道:“等等我啊,少将军!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我要保护你!”
“喂,你们去干什么?是不是有发财的活计瞒着我?你们别想吃独食啊!谁把值钱的东西独吞了就绝子绝孙!”毛不拔大喊了几声,不见风树与言不悔回应,于是急匆匆捞过一盏提灯拎在手里。认准那两人的方位,他一个飞身跳下船,不等站稳便猫着腰拔足狂奔起来。步态狼狈可笑,他奔跑的速度却十分惊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追上了言不悔。二人一起奋力追赶着最前面的风树。
与此同时,玉美人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以极其优雅的姿势对着镜子梳头。这里与其他的舱房相比,像是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地上铺设着华丽的锦缎;几案衣柜皆是最名贵的沉香木所制;食具和香炉、铜镜等杂器,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物,镂着流畅的纹饰,精美无比;屋里并没有掌灯,而是在四个角上各自安放着一粒流光泛彩的夜明珠,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捋着自己金棕色的长发,玉美人轻轻放下木梳,嫌恶地瞥了下舷窗,娇嗔道:“吵死了!害我半夜醒来,现在我美丽的眼皮都有点肿了。真不知道那些丑八怪一天到晚在干什么?明明都丑成那样了,还不知道保持充分的睡眠。以后会越来越丑的!”
事实上,玉无瑕与表兄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当那只怪物发出第一声惨叫时,美人就已经悠悠醒转。用丝帕捂着耳朵,美人重新闭上眼睛,却发现窗外传来的噪音越来越响,除了吵醒自己的那种难听的怪叫,守夜的船工也开始惊呼起来。美人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便决定出去教训甲板上喧闹的人群。愤怒地起身下塌,他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挑选衣服,接着,又唤人打来热水,慢条斯理地洗漱梳妆。
左右转动头颅,玉美人甩了甩瀑布似的秀发,露出满意的微笑,从几案上那口嵌金银的双层彩绘漆奁中取出胭脂水粉。把铜镜的支架朝几案外缘移了移,他稍微放低身体,准备上妆。就在这时,不经意地,目光扫过镜中某一点,美人微微一怔,柳腰轻折,将脸贴近镜面,细细端详着那个黑影。意识到那是一个立在门边的人形被镜子反映出来,他小嘴一撅,“霍”地站起来,仪态万方地转身面向房门——其实,一共有两个人倚门而立。一个二十岁上下,长身玉面,服饰华贵,竟是在前一个岛上曾经与美人两度碰面的紫衣少年;另一人似乎要小上一两岁,灰衣灰裤,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神情阴鹫,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眼睛却明亮得慑人,放射着睥睨世间的冷漠光芒,明明是平视着别人,却无端端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小巧的鼻子皱了起来,玉无瑕用优美的兰花指指着两名不速之客,喝道:“你们两个脏兮兮的丑八怪,什么时候跑进我房间里的?还不快出去!进我的房间,要先沐浴更衣,特别是要把鞋底擦干净,而且至少要洗三遍手,你们不懂规矩吗?真是的,两个又脏又丑又没礼貌的家伙!”停了一停,美人稍稍偏头,睁大了一双俏眼,看定不远处的紫衣少年,娇声道:“你不就是那个很没眼光的丑八怪吗?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审美观进步了,回想起我沉鱼落雁的容颜,很后悔当天没有好好欣赏,所以特意追上来瞻仰我的美貌,对吗?”眸光移到旁边的灰衣少年身上,他柔媚地一笑:“呀,你还带了一个同伴来看我啊?”
那个紫衣的年轻人没有答腔,戒备地盯着玉无瑕,往灰衣少年身边缩了缩,低声道:“姥姥,就是他!我上两次都栽在这家伙手上!您别看他表面上傻乎乎的,其实厉害着呢!”
灰色衣衫的少年斜了玉美人一眼,冰冷锐利的眼睛里卷起一抹轻视的笑。转向身旁的紫衣少年,他拖长了声调,老气横秋地说道:“冉儿,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依我看,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根本不懂一丁点儿法术,武功也糟糕透顶,不过轻功了得罢了。这么个草包你都对付不了,要让姥姥替你出头,你羞不羞啊?”
“姥姥?”秀眉微蹙,玉美人绞弄着手里的丝巾,狐疑的眼光在两个少年身上游移了好一阵。之后,他轻叹一声,娇滴滴道:“年长的管年轻的叫‘姥姥’,原来这两个人是傻子。难怪那个紫衣服的丑八怪分不清谁丑谁美。说起来,这两个丑八怪还挺可怜的,又丑又脏也罢了,脑子也有毛病。”
眯起眼睛看着玉美人,紫衣少年重重扯了下灰衣人的袖口,不悦道:“不是的,姥姥!你可别被他骗了,这小子就会装疯卖傻!”他说着,嗓音逐渐低沉下去,耳语一般:“我修炼的这种灵术,唯一的弱点在眼部。这个秘密只有你跟娘知道。可是,我第一次遇见这家伙的时候……我们刚打了个照面,他马上就动手攻击我的眼睛。我想,大概他第一眼看见我就看出我的弱点来了。”
“如此说来,这娘娘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灰衣少年的神色严峻起来,往前踏了两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玉美人。半响,他轻轻地摇了下头:“我还是觉得他一点法力都没有。”说完这句话,少年面上现出很不耐烦的神色,双手环抱在胸前,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眸光梭巡着整间舱房。隔了一阵,他将视线放回美人娇艳欲滴的容颜上,阴森森笑了下,口气十分轻佻:“按人类的眼光,这副皮囊倒着实好看得紧!只可惜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小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啊?”
玉美人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歪着头,瞪大了星眸,怔怔望着那一袭灰衣的少年,似是欢喜,又似是恼怒。沉默了几秒钟,玉美人撩开垂到脸上的发丝,嘟着红艳艳的小嘴,娇声道:“虽然你有几句话说得很难听,不过考虑到你脑子有问题,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的相貌,比那个紫衣服的丑八怪还要难看,没想到眼光还不错,至少能看出我是美人。”言罢,美人风情万种地扬了下丝帕,语声娇柔甜软:“我叫玉无瑕,如花似玉,完美无瑕。”
“玉无瑕?”一身灰的少年嗤笑一声,举头仰视着屋顶,狭促道:“你爹娘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像一块无瑕的美玉一样,晶莹剔透,坚硬端方吧。可惜你现在这个样子,整日里挥霍无度,不务正业,只会累及父母的名声。也罢,今天就让我来替你爹娘达成他们的心愿好了!”语毕,少年阴寒的眼睛里划过一道精光。负着手,他一步步往前迈进,从从容容地逼近玉美人,嘴角挟着一抹冷厉的笑容,如同一匹已经把猎物赶入死角里的苍狼。
海岛上。某一处丘陵。
淅淅沥沥的夜雨,被风一吹,成了呜呜咽咽的悲啼。土丘表面零零散散生长着一些低矮的、不知名的树丛,枝条上深绿的叶片,在风雨中瑟瑟抖动。泥土小道被雨水侵蚀得千疮百孔,放眼望去,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跟岛上任何一座丘陵一样,这山丘临海的一面座落着许多疏密有致的房屋,越接近顶部,这些建筑物越发密集。即使在这种阴雨濛濛的凌晨时分,依旧有一家汤池挑着十几盏风灯招揽客人。然而,一旦过了丘顶,便是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一整面开阔的山坡都被杂生的草木充斥了,处处散发着幽冥的气息。
依仗轻功迅捷地冲上山顶,风树足尖轻点地面,打算再次长掠而起。这时,他灵敏的耳朵遽然捕捉到一片压抑的呼吸声,声音极轻,而且相距甚远,却并不均匀,似乎不是一个人发出的。他心头一凛,脚下微顿,向四面扫了一圈,纵身跃上一块大石,静立着俯瞰山下。下雨的夜晚总是异常漆黑,周遭显现着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度,但他还是清楚地辨出,山脚的长草之中散布着十数条人影,全部身着蓑衣斗笠,背向土丘站立。
“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风树在心底琢磨道,慢慢将视线前移,定在岛屿中央那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上:“毫无疑问,他们也是冲着藏在林子里的神器来的。可是,这个地方真的有墓葬吗?”此刻,整片林子都被白茫茫的雨雾笼罩着,像是一方从人间隔离出来的异世界。蓦然,他瞥见一道鲜红色的光柱从密林中心射出来,直冲向天空,周围环绕着一缕缕薄薄的雾气。这个景象转瞬即逝,却令他的神经空前兴奋起来;同时,那种鲜红如血的颜色也带给他一丝隐隐的不安。
“那里……究竟埋藏着什么?”风树自言自语地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树林,他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跳下巨石。不料,就在脚尖与地面接触的刹那,他感受接收到一种异样的触觉,似乎自己踩上了一个柔软的圆球。顾不上思考什么,他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跃出一丈多远。站稳之后,他谨慎地举起长剑,回身看向石块下方。泥水斑斑的草丛中,静静躺着一只布做的人偶,长近两尺,雪白的脸蛋和四肢,头发是用黑丝线缝制的,身上穿着大红的绣花长袍,手工极为精细,只是除了一张嘴巴再没有绣上别的五官。冰冷的夜雨一滴滴落在它的头上、身上,却丝毫没有打湿它的头发衣衫。同样,风树那一脚也没能在它上边留下任何印迹。整只布偶看上去干爽而且崭新,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黑眸染上了一抹狠厉之色,风树警惕地转动身体,环顾周遭,心中暗想道:“这玩意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刚上到山顶时,这里肯定没有这个人偶的!”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尖细的笑声,听起来似乎紧挨着自己的背面。他屏住呼吸,绷直了身体,慢慢将头转向后方,却只看到满山摇曳的野草树枝。然而,当他一寸寸扫着背后的事物时,又感觉到自己的左侧气流涌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近。
“大哥哥,”一个稚嫩的童声从左下方传来,风树感到衣摆被拉了几下。心头一凛,他应声低头,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第一时间闯入了视野。女孩个头很矮,身穿一袭绣花的大红衣裙,撑着一把小小的雨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从下往上仰视着风树。“大哥哥,下雨天你为什么不打伞?你也喜欢玩水吗?”小女孩冲着风树甜甜一笑,一派天真地问道:“你跟我回家好吗?我们可以一起玩水。”
看着面前的小女孩,风树心念一动,扭过头去,仔细端详地上的人偶。并不意外地,他发现那只布偶的衣服发式都跟女孩一模一样,单单少了把雨伞。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风树冷峻道:“你自己玩去吧,我可没那闲工夫。”
女孩扁了扁嘴,却又立刻绽开一朵甜美的微笑,扑闪着大眼睛望向风树:“那么,大哥哥……可以让你的小妹妹陪我玩一会儿吗?”说着,她扬起一只白嫩的小手,朝风树背后某处挥舞着,脸上写满友好的笑意:“妹妹,去我家里玩好吗?我家里有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噢。”
眸中滚过一丝惊愕,随即被风树狠狠地按了下去。定了定神,他毫不退缩地与小女孩对望着,森冷道:“我没有妹妹。”停顿了一下,他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浅笑,幽黑的瞳孔中杀气暴涨:“够了!我不想再装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女孩的笑容收敛了些,一副委屈的样子,怯生生道:“我只是想跟你背上的小妹妹一起玩。好久没有人陪我玩了。她不是你的妹妹?难道……是大哥哥的孩子?”
“背上的小妹妹?”身躯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风树感到自己心里的困兽终于脱出牢笼,一幕幕沉入记忆海洋的片段被打捞上来,鲜活地在他脑中跳动:古盗洞中那个步步跟随的脚步声;回到地面以后,自己在庭院里无意瞥见的小小身影;那种何时何地都无法摆脱的被人窥探的感觉;以及,不久以前紧紧贴在自己背后的那一声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