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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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悄悄覆盖住平静的海面,岛上开始亮起点点错落的灯火。这时,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座海岛在夜雨中散发出一股神秘的气息。
风树抱着手,卓然傲立于船舷边,默默注视着远方的灯光,英气的面容上浮动着一缕难以捉摸的淡笑。
“少将军,一个人在这里欣赏夜景呢?”毛相远步履沉稳地踱到甲板上,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毛不拔。仰头看定风树,他目光炯炯道:“光站在这里看,是看不出有没有墓的。”
听出对方话中有话,风树目光一凝,回过头来:“是啊,弟子学艺不精,还请师父指教。”
“等待你们的这三天里,我花了不少时间跟海滩上的渔民闲谈,”毛先生上前一步,随意指点着面前的海岛,悠悠道:“这个岛叫做盘龙岛。岛屿四面都是丘陵,起起伏伏,高矮不一;中间有一大片平原,平原将近三分之二的面积都被一个很大的湖泊占据了。整个海岛的地形就像是一条盘曲起来、首尾相接的巨龙,那湖,则如同巨龙所戏的明珠。”
“二伯,你不要绕弯子了好不好!”毛不拔急道:“这岛上真的有大墓?在什么地方?你能确定里面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吗?”
看似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风树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墓在那个湖附近?要么是船葬,在湖底?”
毛相远一怔,锋利的眼神中划过一丝赞许,颔首道:“孺子可教。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口气渐渐沉重起来,他低声道:“岛中央的那个平原,向来被岛民称作‘死亡之地’。说起来那地方土壤肥沃,取用淡水方便,一年四季鸟语花香,还有各种珍奇野兽出没其中。但是,所有的岛民都聚居在海岛边缘的小山丘上。据说,踏入那片平原的人从来无一生还。”
“所谓无一生还,究竟是死亡还是失踪?”萧木客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风树身边,还是那种古井不波般淡定的神态。挑起眼皮瞟了毛先生一眼,他冷冷问道:“有没有人发现过尸骨?”
偏头避开萧木客的视线,毛相远发出一个含混的鼻音,似是带着一丝轻蔑。停了一停,再开口时,他的语调十分生硬:“我说的不够清楚吗?人进去了就出不来,即便死在里面,看见那尸骨的人也不可能活着出来告诉别人了。”
“你们一群丑八怪在那边干什么?”一阵香风袭来,玉美人俏丽的身形出现在船舱口。这晚,美人穿了一身雪白色点缀着淡绿竹纹的纱衣,一手提了盏风灯,一手握着那把精致的象牙柄花伞。远远地扫视着众人,美人最后把目光定在风树身上,小嘴一撅,娇嗔道:“丑八怪表哥,百宝囊是不是在你那里?给我找一把伞。我的这把坏掉了。”
风树斜了表弟一眼,森冷道:“你要伞,是打算下船去吗?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泡温泉,”把手里的伞搁在地上,玉美人拨弄着自己微微卷曲的长发:“我听丑八怪军师说,这岛上有好多天然的温泉。泡温泉对皮肤很好啊!这样,我美丽的皮肤就更加滋润有光泽了!”
“这倒是,”毛相远冲风树点了下头,和蔼道:“岛上最多的就是浴室和汤池。你们一路航海到这里想必很辛苦,路上沐浴也不方便吧?不如一起去泡泡温泉。反正现下天黑了,做什么都不甚便利。明天,我们再一起去探探那片‘死亡之地’。”
玉美人白了毛先生一眼,皱起小巧的鼻子,娇声道:“我才不要跟你们这群又脏又丑的家伙泡在一个池子里呢!”说着,美人转向风树,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催促道:“丑八怪表哥,赶快给我找伞!”
“放心,就算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跟你共浴的!”风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一面慢吞吞地从腰间解下锦囊。
“那当然了,”玉美人娇笑道:“因为你一直嫉妒我的美貌嘛!跟我一起沐浴,你还不自惭形秽,羞愤而死?”
口里默念着什么,风树在百宝囊中翻弄了一会儿,掏出一把极朴素的伞。他顺手转动着伞柄,漫不经心地打量了片刻——这伞半新不旧的,没有任何图案和装饰,看起来有些眼熟,大概自己从前也用过。举起手里的伞,他戏谑道:“娘娘腔,这锦囊里面伞倒不少,可惜没有你用的那种花里胡哨的。我也没那闲工夫给你慢慢找。就这把了,你要不要?”
玉无瑕恨恨地瞪视着表兄,两片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半响,美人张开嘴,却柔媚地笑了起来:“我要,你拿过来给我吧。丑八怪表哥,以为给我一把难看的伞,就可以让我的美貌因此而稍稍减色吗?我撑着这样一把伞,只会更显得风骨清华,洒逸出尘……”
三刻钟以后。
雨,渐渐大了,密集的雨点砸落在伞顶,发出一连串单调的噪音。玉美人撑着那把素色的伞,轻移莲步,独自一人走在海岛边缘泥泞的山丘上,按照毛先生告诉他的路径找寻那家全岛最大的温泉。湿冷的雨夜里,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各自低着头匆匆往家里赶。
“讨厌,怎么那么远啊!这种山上的路,车马又不好走……”樱桃小口嘟了起来,美人把灯移近地面,照着湿漉漉的泥土路和其上散布的矮草碎石,嗔道:“鞋子都弄脏了,这双丝履我还是第一次穿呢!”话音没落,背后骤然吹来一阵阴冷的风,风里挟着丝丝冰凉的湿气,还隐约夹杂着几声女人的悲泣。美人停住脚,凝神倾听了几分钟。然而,周围除了呼啸的风声和不知哪里传来的、远远的犬吠声,什么都没有。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现出一丝疑惑,玉美人继续举步向前,一边娇声抱怨道:“刚才是谁在哭啊?声音真难听!听哭声就知道肯定是个丑八怪!”还是病柳扶风一样摇摇摆摆地走着,美人双颊的红润却略略褪了些。此时,他也渐渐觉出一丝不妥。从某一刻开始,雨伞仿佛变小了,伞下的空间无端端拥挤起来,似乎有某种东西与自己同在这一把伞下。
前方的路面出现了一个积满水的大坑,美人嫌恶地皱皱眉,一个飞身优雅地飘了过去。落地的一瞬,耳畔倏地响起一声幽怨的叹息,同时,一个冰冷滑腻的物体挨上了他的后颈,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触感有若蛇的皮肤。美人一惊,花容失色,站立不稳,一脚踏进了水坑边上的稀泥里。“呀——”恼火地叫了一声,他勾下身察看着自己的鞋:“真是的,我漂亮的丝履!”
躯体霎时间僵住了,玉美人清楚地看见一双赤裸的脚在自己身后不到四寸的地方,那双脚如同干柴一般枯瘦,且没有半点血色,惨白中泛着乌青。定定地看了几秒钟,美人自语道:“好丑的两只脚啊!”说罢,摇了下头,直起腰,袅袅娜娜往前走去。行不几步,后面传来一阵低泣,那声音凄厉极了,像是心底积压了无数抑郁的情绪发泄不出来。美人微微一震,专心地聆听着。他发觉声源似乎距离自己很近,简直就是贴在自己的背上。
“难听死了!长期听这种噪声,身体会阴阳不调,然后皮肤会变得很糟糕,说不定还会掉头发……”玉美人用气鼓鼓、脆生生的音线嘟囔着,试探性地扭过头。一张苍白、扭曲的面容撞入了他的视野——伞下挤着一个白衣女人,衣服上血迹斑斑,枯槁的、白里透青的身体佝偻着,脸色亦是病态的白,眼中尽是白色的部分,眼黑只有豆大的一点,乱蓬蓬的长发被风吹得满脸都是。此刻,她正用那对妖异的眼睛瞪视着玉无瑕,跟脸庞同样惨白的嘴唇间逸出断断续续的、凄凉的哭声。
“果然是个好脏的丑八怪!”玉美人白了那女人一眼,嗔道:“喂,你这丑八怪女人跟着我干什么?还凑那么近,小心你身上的血蹭到我的纱衣上!唉,长得这么丑,确实是件令人伤心的事,特别是看到我这样的美人之后。不过你再哭也不会变漂亮啊!你的声音那么难听,只会衬托得你人更丑的。”仪态万方地甩了下秀发,美人继续一步三晃地朝着目的地行进,风中柔柳一般。
大船上。
萧木客背着手,散步似地在甲板上来来回回走着,海风追在他身后,啮咬着那袭被雨水打湿的月白衣衫。踱了几趟之后,他止住脚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坚决的神情。跟着,身形一晃,他已掠到了岸边的树丛中。探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攀上前方的小丘。这时,一道黑漆漆的影子横空飞掠而来,快如流星闪电,稳稳落在他身前。
风树抱着手,薄唇噙着一丝狭促的笑意:“萧兄,明明说好了一起出去泡温泉的。你怎么这么迫不及待,一个人先走了?”
萧木客冷然道:“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是你耽误太长时间了。”顿了一下,他仰首望进风树眼底,淡淡地说:“你不是真的想去泡温泉吧?”
风树邪邪一笑,转身朝着山丘顶部进发:“我还是觉得,去那个‘死亡之地’玩一玩更加有趣。不知萧兄意下如何。”
萧木客没有回答,只是赶上前去,与风树比肩而行。埋着头走了一段路,他蓦然抬眼瞥了风树一下,冷冰冰地发问:“之前你说回房取东西,结果耽搁了那么久。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我去了大师姐那里,”脚下不停,风树正色道:“我把二师姐受伤的事告诉她了,请她在我们离船的时候看护二师姐。很明显,那凶手原本想要取二师姐的性命。如果他知道今晚我们都不在,说不定会有所行动。”
“你的意思是……”萧木客再度低下头,望着脚底泥泞的路面:“凶手还在船上?”
“可以这么认为吧,”风树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我曾经反应迟钝,像个傻瓜一样被他耍得团团转,但现在,我想……我已经大致摸清他的路数了。
萧木客不接腔,侧目看定自己左侧,俊秀的面庞笼上了一层专注的神情。
为了节约时间,他们所攀登这一座小丘是岛屿临海一面的丘陵中,最为低矮和平缓的。此时,两人已经快要抵达山丘顶端。前方的山道出现了分叉,一条往左,一条向右,却单单没有下山的路。
突然,萧木客一把钳住风树的手腕,另一只手很快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拽着对方退到路旁一株大树后。余光注视着左方暗黑一团的泥土小路,他无波的冰眸里泛过一抹异色。
风树微微一愣,顺着萧木客的目光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条蜿蜒的窄道和道路两旁丛生的树木。轻轻拍开萧木客的手,他并没有向对方询问什么,而是一动不动地凝注着左手边那条小道,耐心地等待。过了约摸一盅茶的时间,他隐隐听见左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纷乱杂沓,由远及近,似有几个人向着这边走来。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他握住剑柄,静立在树后,机警地眺望着那条山路。慢慢地,左面的山道尽头出现了一个晃动的小亮点,像是提灯发出的光。随着那点亮光渐渐移近,四个黑乎乎的人影闯进了他的视野:打头的是一个满面胡须的中年男子,紧而短的衣裤,背负一把长剑,手里提着灯,一面走一面戒备地四下张望;中间两个人并肩挽手,依偎在一起,不时轻声笑着,却是兰飞扬与他甚为宠幸的那个姬妾苓儿——他们身后不远处,那条大红丝带依旧诡异地飘浮在半空中;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走在最后,身量修长,五官的轮廓很深,身着一套翠绿色的衣服,背上挂着一顶软软的、同色的帽子,帽子仿佛是固定在衣领上的,脖子前面围着一条皱起的灰布,下端垂坠在胸前,他似乎没有携带武器,只拿着一盏灯。
剑眉微皱,风树靠近萧木客耳边,以仅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量道:“这人的服饰很奇怪,假如把他吊在胸口的布拉上去蒙着脸……”
“就跟我们在古盗洞中的焦尸身上见到的,是同一种样式,”萧木客压低了嗓音接口道。静默了几分钟,又添上一句:“这个年轻人大概是他的族人,很可能就是他弟弟。”这个时候,兰飞扬一行人已经走过去十几丈远了。萧木客谨慎地从树后挪出来,用眼光示意风树“跟上去”。
冲萧木客挤挤眼睛,风树心领神会地运起轻功,踏出了脚步。
斜密的夜雨中,二人无声无息地潜行在山道上,追踪着前面四个人,如同两条幽魅的鬼影。
与风树的预想完全一致,那伙人迅速下了山丘,伫立在山脚下低声争论着什么。半晌,四人停止了交谈,其余三人逗留在原地,那名中年男子却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行,一步步走进了岛屿中心的平原地带。那片开阔的平地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密林,男人稳健的背影很快被纵横交织的枝叶掩去了。
风树与萧木客伏在山丘上的一簇灌木丛里,距离小丘下部的三人不过四、五丈,下方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尽收眼底。不知为什么,看着那男子的身形消失在树林中,风树刹那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那个人像是被黑漆漆的密林吞噬掉了。
倏然,兰飞扬沉声道:“看起来似乎没有危险。我们赶紧追过去吧。”
举起灯警觉地环顾四周,那个翠绿衣衫的青年摇摇头,严肃道:“再等一下。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从袖筒里摸出一支竹笛,他用深静的眼眸凝视着兰飞扬身边那娇美的姬妾,毫不避讳地说:“你要送死只管自己过去,可不要带累了苓儿。”
那灵秀的黄衣少女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反而扯住了兰飞扬的衣袖,柔声道:“苓儿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不管爷去哪里,苓儿都要跟爷在一起!”
“我知道苓儿最乖了,”兰飞扬甚是得意,笑嘻嘻地捏了捏美妾的脸蛋。
两道深黑的眉毛拧了起来,风树悄声道:“受不了。要过去就快走吧,说那么恶心的话干什么!我都要冒白毛汗了。”
萧木客面无表情地瞥了风树一眼,轻轻道:“感觉有点不对劲。”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在他的唇舌之上打转,忽然,一连串痛苦的呻吟融合着恐怖绝望的惨叫从山下的森林中遥遥递了出来。伴随着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叫,紧张的气氛立刻在空气中荡漾开。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身体绷紧,直勾勾瞪视着那一大片黑得似乎透不进光线的树林。
惨烈的呼喊持续了几十秒,之后,叫声的主人嘶哑地吼出一句话:“你们快走,不要过来,有……”这九个字仿佛是从他胸腔里挤出来的,每一个音都破碎得使人联想到血,但话语就此截断了,周遭一片死亡般的寂静,仅剩下细雨滴落在叶片上的“沙沙”声。
苓儿双手捂着耳朵,娇躯不住地战抖,似乎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整个人靠向兰飞扬怀里。兰飞扬咽了口唾沫,一抹怯意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但他总算强自镇定着,露出一缕安慰的微笑:“看来情况比我想像的棘手。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吧。”
绿衣青年倒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沉静地望着那片森林。听了兰飞扬的话,他侧过身,从容不迫地按原路朝小丘上走来。
不甘地跺跺脚,兰飞扬最后睨了一眼面前密生的树木,揽着苓儿,快步跟上翠绿衣服的年轻人。
三人走远后,风树从藏身的地方一跃而起,用力拍打着沾在身上的雨珠。
萧木客随后钻出来,冷眼看着风树:“别拍了,只会让雨水浸得更透。回去换衣服吧。”
风树手上的动作一滞,偏头瞟向萧木客,讶然道:“这样就回去了?不进那树林去看看吗?”
“不必急于一时。快半夜了,我们回船吧。”萧木客昂首眺望着黑沉沉的夜空,音线低平冷淡,风树却能从他没有什么变化的脸上读出一丝阴郁。目光徐徐下移,盯视着风雨中微微摇曳的树枝,萧木客低沉道:“距离这么近,我却完全感觉不到那些东西的气息。也许作祟的不是鬼灵或者妖怪,也许……对方的灵力深不可测……”
风树一声不吭,深深呼吸着被雨水浸润的泥土里散出的特殊气味。他感觉某种属于黑暗的力量在自己体内蠢蠢欲动,然后,那股久违的被烈焰灼烧似的疼痛又开始啃噬着浑身每一条神经。英挺的剑眉往下压了压,却在视线滑过近旁那片丛林的一瞬扬了起来。由于剧痛而变得有些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一缕浅灰色的薄雾笼罩着森林,渐渐地,雾气里凸起一些朦朦胧胧的形状,那些灰暗的影子轻轻浮荡在半空中,飘移着穿行于一棵棵树木之间。
这一刻,躯体的痛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风树额上冒着冷汗,身体微微地颤抖。他感觉到胃部有什么异物,一直从喉咙往上窜升,让他很想将那些东西吐出来。跟着,眼睛也酸涩起来,他竭力撑起眼皮,却根本无法视物,入目唯有浓烟样的一片黑色。恼火地甩着头,他熟练而无奈地尝试排空一切意识,于是,那些灼痛和晕眩落潮一般很快褪去了。
“这次又看到什么了?”萧木客淡然地问道,语气跟往常一样没有情绪波动。不过,风树不知道是否自己的视力没有完全恢复,他总觉得对方的脸色并不很好,有点苍白。
“什么都没有,”赌气地踢开脚边一块石子,风树冷冷答言:“回去吧!”说罢,他自顾自地返身掠上丘顶,径往来时的方向疾闪而进。
海岛上最大的一家温泉浴室内。
一个华丽的浴池,池子大约两丈见方,四周弥漫着白茫茫的水汽,看不清浴池的边缘,只见池中凸起三块巨石,石顶高出水面三四尺左右,石块通体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淡黄色,表面光滑细腻,似是经过加工打磨。玉美人坐在最小的一块巨石上,腰间裹着一条浴巾,一头濡湿飘香的长发披散到背部。已经预备离开了,他正拿着一张小方巾细细擦拭脸上的水珠,一边用脚跟拍打着池里温暖的泉水。就在这个时候,目光无意间掠过水面,他一眼瞥见池中搅动着一丝墨黑的污水。条件反射地缩回自己的脚,美人顺着那些脏水淌来的方向望去。出乎意料地,他发现那些黑色的液汁来自更换衣服的外间——隔开两个房间的那扇木门底部的缝隙里,缓缓渗出墨汁样的黑水,在地板上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细流,徐徐往前延伸,一直淌进了浴池里。
“好恶心,什么东西啊?”玉美人厌恶地扑扇着手里的方巾,以优美的姿势缓缓立起。冷不防池中遽然伸出一只白得刺眼的手,紧紧卡上了他左边脚踝。那一圈皮肤立时泛起冷腻粘滑的触觉,美人娇喝一声,斥道:“是哪个丑八怪?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我才刚刚沐浴过哎!”惊觉那只没有温度的手上,力道一点点增加,将自己往水中拖去,美人不禁有些发慌,却仍是用极其优雅的姿态坐倒,左手肘部撑地,右手向后摸索着,捞过一把修指甲用的剪刀,把那短小的锋刃扎进牢牢抓着自己脚脖子的那只死白的手里。白得令人不舒服的手不见了,剪刀直直坠入池水中,溅起一阵水花。
“好险啊,”玉美人天女散花般冉冉飞上半空,又轻悠悠地飘落在浴室门边,娇声道:“倘若我刚才不幸香消玉殒了,岂不是死得很难看?看来以后即使是沐浴时,我也一定要随身携带‘美人瞑目’!”回眸冲着浴池,他妩媚地一笑,用手拢着泛出丝丝金光的长发:“丑八怪,我知道你对我的美貌妒忌得发疯。可惜,这么做是没有意义的!你尽可以杀死我的肉体,夺走我的生命,但我的美丽将会流芳千古。而不管艳绝人寰的我活着还是死去,你永远都只是一个心灵与躯体同样丑陋的丑八怪。”言毕,转身拉开门,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以防自己不慎踩进污水里。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地板洁净干燥,一点水渍都没有。
“好奇怪哦!”玉美人迈着小碎步走到放置衣物的外间,首先找出那个盛着毒药的小瓷瓶,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才开始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着脚上被那只手触碰过的部位。
半个时辰以后。
一身清香愈发浸人心脾,玉美人依然撑着那把伞,另一只手掌灯,步态娉婷向海边行去。走着走着,那种古怪的感觉再度袭来——他直觉自己背后跟随着什么——背侧涌动的气流明显地比前方或者侧边冰冷,耳畔也不时回响着一串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心里升起一股回头探看的欲望,美人眨了下灵动的大眼睛,徐徐扭过头,却险些贴上另一张脸——伞下狭窄的空间里,直立着一个大红衣裙的女人,肤色白得发腻,露在衣服外面的躯体布满干涸的血迹,头发纠结成一绺一绺的,眼睛是两个血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