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羽玺德十年除夕，皇帝照例于宫中赐宴，君臣同乐。席间三品以上的官员皆获御赐一盏“迎春”，一口入喉，如腊雪化开的清冽，再回味一遍，又有一缕梅花的幽甘，萦绕于齿颊间，于是皆点头叹曰，真乃人间极品。皇上闻言，龙颜大悦。
    “陛下可歇下了？”月色朦胧，皇后立于玉阶之下，夜风萧瑟，吹起她深青袍袖的一角。
    “陛下连日欢宴，多饮伤身，我命人熬了碗葛花汤，你端进去吧。”
    皇后自入冬后大病一场，皇帝体恤，免其参加除祭祀大典等一些必不可少的庆典外的一切朝宴。反倒是元修月，总是伴随皇帝左右的。
    “皇后既然不放心，不如随墨平进殿看看吧。”
    “还是——算了。我风寒初愈，不该教陛下沾染了病气。”
    “陛下这几夜总睡不安稳，墨平也不知如何是好，还要烦请皇后教导。”
    皇后不再推拒，随元修月走进霁月殿。
    “跹姐，你来啦？！”迟霖显然酒醉未醒，半卧半倚在榻上，嘴角勾起模糊的一抹笑，懒懒朝他的皇后伸出只手，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元修月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庆幸霁月殿的内殿里只有她从楚王府带来的老人。最后看了这对少年夫妻一眼，便悄悄退出寝殿，替他们合上了门。
    次日，皇帝便携皇后回了关雎殿，一连数日未曾踏出关雎殿半步。元修月想，所谓的小别胜新婚，大约便是如此了吧。
    后羽玺德十一年五月，帝以元妃性敏多智，持躬淑慎，进册贵妃。
    月末，皇后游幸琼华苑，不慎跌倒。急召太医，竟被诊出已有孕近五月。阖宫上下一片欢欣。
    “只不过——”太医署令捻了花白胡须斟酌着开口，“皇后这一胎自来不足，故近五月才显怀，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若强行生产，皇后也可能有性命之忧啊！”
    皇帝一听，沉下脸来，半响不语。
    “这药我不会喝的！我要见陛下！”皇后悠悠醒转时，只看到侍奉在侧的元修月，以及她手中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皇后这又是何苦？”
    “妹妹，你如今宠冠后宫，却没有恃宠而骄，待我也算恭顺有度。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孩子，今后可否托付于你？”皇后挣扎起身，盯着元修月，言辞恳切。
    “皇后，”元修月叹了口气，道，“即使没有先天不足，这个孩子，也是保不住的。”
    “你！”
    “皇后还不明白么？这个孩子，大司马不许他出世！陛下和镇国公，也不许！”
    “你——你胡说什么？！”
    “镇国公与大司马，本就是一丘之貉。陛下要除掉大司马，也要除掉你的父亲！他一直没有告诉你，是不想你为难。”
    “不可能！”皇后蓦地抬眸，苍白的面孔一片死灰。
    “要继续与陛下夫唱妇随，还是做个伟大的母亲，随便皇后。”
    元修月恭谨地跪在榻前，双手将一碗汤药高高举过头顶。皇后厌恶地别过头，不会看到她紧抿的双唇和僵硬的指尖。寝殿里，更漏缓缓。时间便在这一碗药里升起的氤氤氲氲中淌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修月觉得自己的膝盖已没有了知觉，手上却忽然一轻，她抬头只见皇后已夺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手颓然垂落，豆青釉凤纹瓷碗跌落在地，幸而未摔成两瓣。
    “如此，贵妃可以下去了么。”
    莹莹烛光下，元修月看到皇后睁着一双眼，僵滞而无神。
    远处雷声隆隆，狂风大作。关雎殿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她记得幼年在墨平县的时候，母妃有时就会抱着她坐在廊前，听檐下叮叮当当的风铃声。而她多半会缠着母妃讲许多前朝的故事——那一个风华无双的时代，一边等着父王回家。
    阿母，我害死了那个孩子！我为了自己的母亲，折辱了另一个母亲！
    皇后的寝殿里有人进进出出，猩红的血水被端出。
    夜空中陡然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雨滴滴答答落下。她似乎听到雨中皇后凄厉的哭声，又恍若看到床榻上母妃灰败的面容，紧闭的双眼，阿豦躺在母妃的怀里，血肉模糊。明夏那夜留下的佛珠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冰冷的菩提子咯得她的手生疼。不够，还是不够疼，不够疼到可以驱散眼前无边无际的血色，耳边不休不止的啼哭。于是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来势汹汹，铺天盖地。
    阿母，合欢很怕，很怕。很怕。。。
    她将手伸向窗外，漆黑的夜，冰冷的雨，她觉得自己也要被拉入这漆黑冰冷的深渊，从此，万劫不复。原来，这便是惧。
    一滴泪自眼角滑出，落在她的手背上，很快便被夜风吹干，只剩下几许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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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桩事，还是晏盏亲口告诉本君的。听说女床之山中有一女鬼，坐在山腰那一片烧焦的十里桃林外，夜夜啼哭不休。哭年迈的君主惨死在自己的刀下，哭自己误国误民，哭数百上千条冤魂厉鬼向自己索命，竟是神志也不清了。”
    “晏盏大约是亲眼见过的。说那女床之山外七百里处原来有座女儿城，那女鬼原来是女儿城的国师，因为一己之私害的国破家亡，一夕间桃源成炼狱，却只好夜夜啼哭以排解心中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