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董皇后 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8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七月初八那日,天空特别的蓝。
元修月自今年除夕之后,首次看到那么多人如此整齐地站在她面前。
皇帝第一次对她笑得那样亲切,两鬓的霜发和玄黑广袖在长风里恣意飞扬。皇后亲自上前为她施衿结褵,殷殷嘱托一如她的母妃,神色却似有一丝不忍。鎏安郡主倚在太后的身边,眼圈一直红红的。没有想到太后也会来为她送行,也许,毕竟元修月也是她嫡亲的孙女。荀趋和元修萝站在一起,绯袍翠裙,看着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他们迟迟没有成婚,自己反而赶在叔柔之前嫁人了。
她双手举起金尊:“第一杯,敬我大吴江山,愿国祚绵长,子民安康。第二杯,敬祖母,父皇,和母后,愿平安如意,长乐无极。第三杯——”她走到楚王面前:“敬父王的养育之恩。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奉养天年。只盼父王从此安康顺遂。”
和亲的送迎队伍出发时,天边只余一抹酡红的霞。油軿车经过蕖苑的时候,她远远瞧见那一池的红莲,谢了一大半。
那两个人,终究是没有出现。
这是阿豦从小到大第一次冲她发起脾气,却是在今日。
明夏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今日也是。
后羽大司马李昧早已率兵在雁宁湖畔筑馆安营,迎候墨平郡主的仪驾。
夜幕低垂,元修月站在窗前,恰好能看到雁宁湖上的一弯娥眉月,云雾缭绕,飘渺迷离。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看吴朝的月亮,过了今夜,她便算真正踏入后羽那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轻轻叹了口气,她黯然转过身,却蓦地一呆。泠泠月光里,无端多出个人影。
“你!”元修月轻呼出声。
“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来送一送你。”明夏静静看着她,说道。
元修月闻言一愣,旋即笑着说:“明夏哥哥,我答应过,会回来看你。”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明夏摇头苦笑。
元修月睁大了眼睛,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开口:“有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的。可又一想,若今日不说恐怕此生都没机会了。那时阿母离世不久,父王就接连纳了好几门妾室。我很难过,却找不到说话的人。有一次我大怒之下就偷了马厩里的马,一路骑到蕖苑。那日的雨下得好大,红莲却开得正盛,成片成片硕大的莲叶随着大风浮浮荡荡,一直蔓延到天边。我站在莲塘边,想如果就踩着那些莲叶一直远行,可以去到什么地方呢?是不是可以去到远离所有那些可怜我嘲笑我的人的地方?就在那个时候,荀大哥来到我的身后,他拉住我的袖子说,你这样会掉下去的!”
明夏盯住她,清淡如水的眸里泛出层层涟漪。
“嘘!”她踮起脚,轻轻贴上他的唇。他身体猛地一僵,顿了片刻,慢慢拥住了她。原来,亲吻竟是这样的。不知怎的,元修月想起了那年夏日,他们坐在临溪石上,一起啃咬的大桃子,清润而甘甜。于是她噗嗤笑了。
他连忙松开她,不知所措地瞧着她。她迎上他的目光,同样的小心翼翼。两个人,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心慌意乱地对视着,发觉对方都已羞红了脸庞。
“咚咚咚”,屋外骤然响起的叩门声适时打断了空气中的暧昧情愫。
“何事?”元修月缓缓转身,稳了稳心神,才开口平静地问道。
“郡主,婢子送来了甜汤。”
元修月打开门,却见一名身材高大,样貌英悍的男子手捧瓷碗立于门外。
“大司马?”
“雁宁地处两国交界,多有流寇生事,臣不放心故来看看。郡主还未歇息吧?”
她冷冷说道:“我已经休息了!”
“哦?!臣方才在郡主的小院里听到响动,还以为是——”李昧没有再说下去,只静静看着元修月。
“大司马许是听错了。何况,我既是后羽国君的妃子,大司马深更半夜造访,恐怕也不合礼数吧!”
李昧勾唇一笑,目光又在元修月的脸庞和唇上流连了一圈,道:“既如此,那臣就告退了。郡主喝完这碗甜汤,便好好休息吧。”
“多谢大司马关心。”她接过李昧手中的瓷碗,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元修月将碗搁在案上,快步绕到屏风后。明夏还在,身形隐在阴影里,只定定望着她。
“合欢,那——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冲他粲然一笑:“明夏哥哥,你们佛经里那个诱惑了佛陀弟子的女子,后来如何了呢?”
他的神色微微一滞,说:“摩登伽宿为淫女,由神咒力销其爱欲,法中今名性比丘尼。与罗侯母耶输陀罗同悟宿因,知历世因贪爱为苦。一念熏修无漏善故,或得出缠,或蒙授记。”[语出《楞严经》]
“恩。可我却是舍不得销去心中憎爱的。明夏哥哥,合欢是个很贪心的人。我既想要你们每个人都好好的,又不许你们任何一个人忘了我!但我知道,明夏哥哥是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对我好的人。所以,我就更怕明夏哥哥有一天会比他们都先忘了我。那个吻只是我引诱了你!但你是要成佛的高僧,却不能因为我,坏了你的修行!”
“合欢。。。”他朝她伸出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许久,终于颓然地放下了。
红烛煌煌,彩帐婆娑。盖头被慢慢掀开,元修月微微抬眸,便见到了她日后的夫君。后羽的国君,原来是个翩翩少年郎。
迟霖端起案上的合卺酒,冲她温和一笑。
五日五夜。宫人们只道皇帝对这位吴朝的郡主喜爱十分,流连新房,连早朝也免了。大臣们则对皇帝的荒唐摇头叹气,而对李昧的只手遮天,更是敢怒不敢言。
第六日,晨曦微露,宫人们一早也开始忙碌起来——今天,皇帝总算要去上朝了。
元修月坐在园中小亭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几名宫女采集晨露。后羽的宫城不如吴朝那样富丽堂皇,反而似南国一般娟秀雅致。不过,富丽堂皇也好,娟秀雅致也罢,她此刻都无心欣赏。迟霖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我不会碰你。至于其他,你若要的,我都能给你。”
“不过——我要你,陪我做一件事——一件你不会反对的事。”
“因为我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母妃。”
“你为你的母妃报仇,而我,要坐稳我的江山。”
是谁害死了她的母妃?!吴帝?原为楚王府中舞姬的李婕妤?还是李婕妤同母异父的弟弟李昧?她不知道身在后羽的李昧能在那场阴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迟霖给了她一个选择合作的机会,但她知道,在她面前,其实没有选择。
小径上走来一行人,白襦紫裙,髻发簪花。被簇拥其中的,是一名年轻妇人,高髻长裙,却朴素秀婉。
元修月站起身,上前行了一礼:“墨平参见皇后。”
皇后董氏微微一愣,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探究,一丝酸涩,还有一丝悲哀。
想来迟霖的谋划,皇后应是不知的。后羽建国不过几十年,太祖武帝戎马半生,称帝不久便驾崩了。太宗厚帝登基,励精图治,后羽国力大盛。只可惜太宗晚年才得一子,太子霖继位,尚在始龀之年。于是,镇国公董氏和大将军李昧被一同立为托孤大臣,辅佐幼帝。
在元修月看来,迟霖真正心爱的人,也许就是这位比他年长两岁,与他相濡以沫近十载的皇后表姐。所以,他才舍不得她卷入到那些纷争中;所以,他不告诉她他的心思是为了保护她;所以,他说什么都能给,却唯独最尊贵的后位。不过,元修月不屑那枚凤印,也不关心迟霖的真心。她只要做好迟霖吩咐的事就够了。
“元妃请起。”皇后声音柔软,却带着淡淡的疏离,“元妃这是在——”
“皇上要我为他酿一坛桂子酒。”她垂首答道,恭顺谦抑。
“原来如此。”皇后双眸黯了黯,再问不出话来。
后羽国人多善饮,官宦贵胄,名士骚人还常常以自酿自饮为乐,迟霖也不例外。往日,他喜欢与表姐在关雎殿的园子里偷偷埋下几坛好酒,待到来年开封,整座关雎殿中必定酒香四溢。而今,他有了人,能够亲力亲为,亲手为他酿一坛酒。吴朝郡主奉旨和亲,十里红妆铺陈的轰轰烈烈,其中便有十坛陈年佳酿。早就听闻墨平郡主酿一手好酒,她的酒,千金难求,连吴朝的皇帝也堪堪得了个七八坛。
渐渐地,众臣发现皇帝在朝上心不在焉的时间比往日更多,宫人发现皇帝下了朝便流连于元妃的霁月殿中。
镇国公垂首顿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大司马斜睨一眼镇国公,轻佻一笑:“少年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也是常事。”语气颇为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