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九重朱华琐春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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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天下间的奇怪费解之事,人一生中总是要经历几件才罢的;就好比牧克登于意外之处得了那无名鸟雀的艳羽,又如阿玛昔年平青海时因偶得一场大风雪相助才打赢胜仗……而于我,生长这一十五年来,最奇怪的却莫过于昨夜——虽是进宫的头一晚,但却睡得无比香甜,且醒来时,竟忽觉得连日来胸中积的郁闷俱轻减一半,好不畅快!
那些奴才们经过昨夜之事,今晨里起来都一个个懒声怠气的,连端盆子热水来服侍梳洗都要磨蹭半天;
小玉正欲和这些太监宫女们理论几句,可忽闻有附近邻居的各亲贵世子并少爷们前来礼贺;不论是索宰相的家封了正五品侍笔的大公子,还是黄尚书家因才华出众而被钦点了从四品侍笔的三公子,都备了贵重礼物前来——只因他们闻得太后钦赐我居住这宽敞气派的‘存恩堂’,便认定我阿玛如今在前朝必是炙手可热,于是忙来巴结;
我座下的奴才们一见这排场,便心想总是逃不掉他们的赏钱的,便又欢喜着服侍起来!可不料我竟下令闭门谢客,生生拒了各邻居们的好意,也将他们得银子的妄想一概断绝;随即,众人便又私下哀声咒骂起来,巴不得一时都离了我这地方;
又过一日,便是我额娘的头七之日,我心知宫中禁忌最多,却还偏命锄药备下纸钱在正厅前燃烧祭祀;
果然,不一会儿那黄丰顺便偷偷溜去禀报太后宫里……接着,汪公公就领了一班子小太监前来问罪——
那汪公公本就恨我,故一见面便尖着嗓子斥道:“大胆东哥,你竟敢直犯宫规,可知你这是大罪么?!”
“公公息怒,想来世间至情莫过‘孝’字,太后她母仪天下,定会原谅我的。”
“哼哼,我来就是来传太后的口谕——叶赫那拉氏·东哥,目无宫规,扰乱宫禁!着令暂停俸值,革去一年响银!着迁居‘紫云居’抄经思过,三千遍《金刚经》抄录完成之前,不得复职!”
听到这处罚,那些奴才太监们无不窃笑欢喜,汪公公也满是一副报了一箭之仇的得色;
可他们哪知我何尝不是心中称愿,于是淡淡道:“太后教诲,罪臣谨遵。”
翌日便又整起箱笼,迁居至离此大约半里之遥,三面环着小山,面前临着一条玉带清溪的‘紫云居’;
我一看这景致,心中却喜欢得很,笑道:“你们看看,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罚我,去把我迁到这么雅清的地方,真让我不知道是罚还是赏了。”
“少爷您还说呢!”锄药一副不得志的模样道:“这‘紫云居’破破烂烂的,一点装饰都没;而且东配殿还供着菩萨,怎么看也不像人住的地方。”
我刚要笑他,可后面却有一人进来接话道:“你这话倒是不错,这‘紫云居’原本是宫中的一处正经佛院,只因如今正经法事都在重新休整扩建的‘法华殿’里举行,所以这地方便渐渐被荒废了。”
我回头一看,却是那宫女芳宁秋,便笑道:“我如今已受太后处罚,再无资格劳宫人们伺候着,姑姑为何还要前来?”
“太后虽处罚大人,可大人品秩尚在,照规矩依旧是须派一名太监并一名宫女伺候着的;只是内务府那边说目前太监们调拨不出闲人来,所以就只有奴婢这个被太妃厌弃的闲人自告奋勇前来了;”
“太妃?”我不禁有此一问
“回大人,是的,我原本是服侍沈太妃的宫女,只因太妃好静,所以便撵了我出来。”
“方姑姑是心思聪慧之人,这般青睐于我,必有缘由。”
“却只是见大人之福惠,实在钦佩,所以舍不得失了伺候大人的这份福气。”
我心中微动,却将双手摊开,做无辜不解之状,闻言道:“姑姑何出此言?”
“大人如此年纪,就知道恩宠越盛、伏危越大的道理,实在难得;更又能因时度势,趁目下龙胜大将军出征在即,料定太后不会对大人之行为真行重责,于是只略施小计便离了那是非窝……奴婢五岁入宫,自今已服侍内宫近廿年,从未见后宫中诸娘娘、并内奉的大人们等有如大人这般的敏捷,故心中钦佩,惟愿服侍左右;”
我听完,心中也暗讶这宫女的心智,冷笑道:“方姑姑既洞若观火,也必知我是多心之人,若不能放心,恐怕也成全不了此番主仆之意。”
那方宁秋便回身将内殿的大门闭上,走上前,跪下郑重道:“回大人,沈太妃原是汉人,娘娘乃前朝归顺名将沈义山的嫡重孙女;如今宫内都盛传大人您的母亲乃是前朝皇室遗孤,宫中诸嫔妃都避之不及,唯有太妃暗思家门根源,心中放心不下大人安慰,故遣了奴婢来,务必要女婢好生照料大人。”
“哦。”我轻轻应一声,暗下却思道,人都说这沈太妃是先帝最宠的妃子,且她的儿子瑞郡王弘龑文武双全,也深得先帝欢心;如不是碍于沈太妃的汉人身份,当日恐怕已议及立储;如今这太妃她有意拉拢与我,一则恐是真念及祖上受了明朝皇帝的恩,二则也只怕是意欲联合我叶赫那拉家在前朝的势力保全他儿子将来的尊荣;但不论如何,若我有太妃在宫内照拂,日后行起诸事来也自然有了掩护,眼下看来,她自然可视作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于是我忙上前拉起方姑姑,口中叹道:“想不到深宫之中竟有这番奇遇!方姑姑,得空请替我转谢沈太妃,就说我东哥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盼他日阿玛得胜还朝,亦能为太妃并郡王爷在前朝多分忧。”
宁秋姑姑忙深深一福,道:“大人此心,太妃亦自会铭记。”
于是主仆三人收拾打点过这简陋所在,当夜且胡乱睡下;
(二)
转眼一月熬过,阿玛业已出师前往黔州;我反正是不得去送的,故而也就装作不知道;倒是多亏宁秋姑姑照顾体贴,才在这多雨多风的暮春之际没染上大病;可总归也还是咳嗽起来,想一想,便命锄药去太医院请与家里世旧交好的王保宁王太医前来把脉;
小玉且送过一盅热水,笑道:“这水是秋姑姑早起到养心殿那边的玉井里打的,最是清滑润口,少爷您快喝一点。”
我便望院中望一望,见宁秋正在洒扫石径;原本她是掌事的大宫女,早不用做这些粗使的活儿,可如今却甘当粗役丫环在这冷殿中服侍,倒真是难得,便对小玉道:“你瞅着这秋姑姑如何?”
“倒是勤快得很,人也和气……只是,只是她总归是沈太妃的亲信,奴婢想着倒想在咱们身边多了双眼睛;”
我便笑道:“小玉,难为你的心思如今也渐渐缜密起来;可你要知道,这宫里处处是眼睛,不是太妃的眼睛,那也总会有太后的眼睛、皇上的眼睛盯着你……与其是太后、皇上的眼睛,我倒宁愿是太妃的眼睛……太后的对头,眼下便是咱们的靠山……”
“小玉明白了;”
“明白了就去好好替我请秋姑姑进来,说我有话要与她说。”
小玉忙答应着去替下秋姑姑手里的笤帚,请她进到内室来;
秋姑姑净过手后,小心上前来,便垂首恭敬道:“大人现下身体可安些了?”
“多亏姑姑周全,这一月劳你冷殿服侍;姑姑恐怕自进宫来也没受过这份委屈吧?”
“大人哪里话,我刚进宫时原是‘辛者库’专职浣洗的奴婢,比起大人这里,真不知差了多少去;”
没想到她如此老实,竟不以辛劳矜功,这样的奴才若是我家生带来的可倒真是一桩美事,又笑道:“这一月原是为了打消太后心中的疑虑,如今想来宫中人已无人愿意理会我了吧?”
“大人自是心里明镜似的;太后是最顾全大局的人,前番礼遇大人,是为了安抚远征的将士;而如今将士们早已拔营,大人又已被挪至这冷僻清净的地方、再也不能去与其他宿于宫中的公子、世子闲谈,恐有污朝风……既然大人您已自封固步,太后她老人家自然是乐得尽心去照管宫里的那些爱争风吃醋的娘娘们了,您看,这冷殿里不是半个服侍的人都不肯剩下了么?”
“姑姑说得透彻;想来若是我这时若有些个内务府的朋友想要接济照顾我一番,必也是透不出风去的;”
秋姑姑忙笑道:“那可不是,这时候谁敢照顾大人,那都是抗了太后的旨的;既抗了旨,谁又敢说出去,难不成不要脑袋了么?”
“那我再问姑姑,如今宫里哪位娘娘最得人心,她平时在下人们身上花费多少?”
“大人这话问得实在妙;在这宫里,皇上的恩宠自然是第一要紧的,可要下人们都臣服听话,银钱实实在在地赏下去却更加重要;据奴婢平日里打听着,辰妃娘娘宫里一个月赏到奴才们手里的钱恐怕得有二百两之钜!要知道,娘娘每月在宫里领下的月利银子也就刚好二百两;”
我冷笑道:“可见做宠妃是好啊!我以前听额娘说起过,就是亲王府里的大福晋,一个月的月利银子也不过一百两,皇家的气派果然是外头比不得的;”
宁秋便笑答:“光靠月利银子哪够呢?宫里这些娘娘们的娘家,谁不是年年贴补着呢;只是能讨万岁爷欢心便罢了;”
“是这话;既如此,便请秋姑姑先拿了这二千两银票去,替我在内务府结交两个可靠的朋友;请他们派人来将这‘紫云居’粉饰粉饰,再拨掉两个没人认识的丫头和太监来伺候;”
“大人好爽快的手笔……只是奴婢冒犯多嘴一句,这宫里处处都要使钱……大人自然是豪门公子,可如若不计算着点儿,如今大将军又已远征,恐怕他日一时手中短了,怕仓促间没人照应;”
“姑姑这话很是,我心里明白;你且去吧;”
言罢,秋姑姑便深福一礼,告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