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最怜梨花解人意(2)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25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一)
晚宴上席间的热闹自不必说;与父亲交好的多是些武官,再加上这满人的贵戚们无一不是善饮的,故而别说那山西的陈年老汾竟成了涮口的凉水,就连黔州茅台那样高度的佳酿也才刚刚及得上这些男人们口中称的‘痛快’;
我陪着饮下几杯,实在心慌得很,见长兄与阿玛都被客人们团团围着,定是无暇顾及我了……便悄悄遛出来,一个人站在‘熙和堂’后的小鱼塘边,用些刚摘下来的梨花芳蕊,扔到水里去惹那鱼儿们浮上来争抢唼喋;
“白天还没玩够?这会子你还不好好跟着你阿玛席上多陪两杯?”不知什么时候,背后忽传来一阵男子浑厚而明朗的问话声;
我听得出是谁,便头也不回道:“你不也跑出来了吗?怎么着,平日里你是最爱饮酒最爱热闹的,干嘛今儿晚上反倒不尽兴了?”
“我不爱喝那鸟茅台,虽说名贵,可我更爱咱们蒙古的马奶酒和烧刀子,那才爽烈!”
闻他语中似有些郁懑,我便转过身来好好瞧着他,道:“阿尔斯楞,你想家了?”
“没有。”他故作矜持,不肯袒露心意;
“再过两年你也二十了,若是在蒙古,可也有咱们中原这样的行冠礼之说?”
“这都是汉人们扭扭捏捏的玩意儿,咱们蒙古没有!”他语气有些硬,似乎是在怨我挑得他更加思乡情切;
我笑道:“傻子,你还解不过来?!到了二十岁,虽说你家乡没有冠礼,可皇上就会恩准你回准葛尔去了!当初你来京为质子时,朝廷可不就是这样定的约么?”
阿尔斯楞这才明白过来我的意思……他长长叹一口气,似乎是在感慨这五年中的生不遂人意……
这却也难为他,他好端端一个准葛尔可汗的三王子,又还是可汗最中意的王妃嫡出,身份尊贵异常;可偏偏这些年大清和准格尔部战事不断,百姓受苦异常,为此,两方才定下条约由此修好,并各派一名皇子和王子到彼此宫中作为质子抚养,年至二十时方可各自还朝……故而,阿尔斯楞一十三岁时就背景离乡来到京城,且这一待就是五年……
我见他有些落寞,忙安慰道:“回去的日子近了,这是好事儿,如何要叹气。”
“其实,来这里久了,也有些舍不得的人。”他边说着,边有意无意地深看我一眼;
他这一望的意思我心里何尝不明白……自从那晚上他偷偷带我去郊外看银河时趁我不当心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起,我就知道他的心意,可终究他是外族的王子,也迟早是要回蒙古的,而我又不是女子,不似男女间可以通婚嫁娶,故而,即使我心内也暗暗对他有些牵缱,终究也是没有结果的…。。既如此,又何苦表露真意徒惹得彼此伤心……想一想,我便道:“我听京中的百姓闲时常议论,说都中目下的这些郡王世子们,统共没一个是及得上阿尔斯楞那般英武豪气的,就连我长兄牧克登和你比起来都要少了一分粗犷潇洒……我又听人说准葛尔不但有最娇艳的鲜花还有最美丽的姑娘;你又是可汗最心爱的王子,且不具艰险来京为质五年,等到时你这一回去,定是有最美丽、最温柔的姑娘迎着你的,待你见到了她们,自然就不会烦恼牵挂了。”
“你真这么想?”阿尔斯楞看着我,那语气似乎是有点儿愠了。
我这才知道他不喜欢我拿着这事儿如此打趣比喻,只得赔笑道:“旁的也罢了,倒是你母妃,经年分别,你难道不想她么?”
“还好。”他冷冷说完,从腰间解下盛满马奶酒的鹿皮酒囊饮一大口,然后举头呆呆地望着天。
看来是我猜错了,以前从未细问过他母妃的情况,今日看这光景才明白过来:似乎他母妃并非太宠爱他……细想想,却也难怪,若是自己最心疼的儿子,又怎会舍得他远隔千山万水,经年不能相见……
正待再寻思些什么安慰他两句,可前面厅里却忽然人声鼎沸,爆出一阵喝彩;忙唤了一个丫头去打听什么事儿,回来禀报却原来是十七贝勒福沛喝高了非要和牧克登比试角力,结果被牧克登摔了个狗吃屎,其他客人们都在哄笑取乐呢。
我便对阿尔斯楞笑道:“你快去吧,出来久了,指着他们要差人拿你去喝酒了!这也快戌时了,我要到佛堂去陪母亲诵经,不陪你了。”
说完,我转身跑开,却听见阿尔斯楞在我身后似乎重重踢了一脚那梨花树,震落满枝碎玉,空坠池中……
(二)
小佛堂建在大将军府中的西南角,这儿偏僻幽静,四周也只有些不开花的松柏,故而最是适合静心礼佛;
母亲今夜仍是要照旧诵念三十三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方才罢的;我便跪伺一旁,口内轻声一同附念
可才颂至第一十八遍,母亲却忽然停了口,侧过脸,对我道:“怎么,我儿今日有心事?”
我微微一惊,忙看母亲一眼,疑道:“额娘……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母亲笑道:“娘不是用眼看见的,只是听你诵经之声中略有恍惚走神之感,所以猜你心里有事儿。”
没想到母亲这些年来双目虽不能视,可耳力倒精进至如此地步……只得叹口气,免不得将前时阿尔斯楞提起的话同母亲说一遍;
听罢我言,母亲缓缓伸手细细在我脸上摩挲一遍……良久……方道:“东儿啊,为娘自你出生后半年便双目不能视物,可惜不能看一看你如今的模样……不过娘心里知道,你现在定已长成了一个十分俊逸的少年,是吗?”
我素日贪玩,容貌之事并不太在意顾及,听母亲忽然这么问,忙答道:“总有人说儿子长得清秀,阿玛也说过儿子和额娘长得极像。”
母亲点点头,微笑道:“东哥,你要知为娘和你父亲都只希望你此生能平安喜乐便好……你若有了中意的人,无论对方是如何的身份、家世……可定要第一个告诉为娘啊。”
我忙红了脸,道:“额娘,你说什么呢?!即便阿尔斯楞有龙阳之好,儿也没有那个雅癖。儿子今年才十五岁,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陪着娘,再好好四处玩乐一番!”
“我不过是白嘱咐你一句;好了,接着诵经吧。”
(三)
转眼戌时已过,母亲诵经毕,由丫鬟扶着回返寝房……我便留下来替母亲在佛前化几卷手抄的《金刚经》祈福;
可这本来清静不染的佛堂,这时却不知怎么的,忽然飘进来一大股子酒味儿,又腥又烈的……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逼近,我忙回头望去,只见牧克登跌跌撞撞地踉跄着走了进来……
“东哥,怎么就你在这儿?大娘呢?我正要给她请安呢。”
我看他满口酒气,口齿不清的,心下便有些不耐烦,冷冷回道:“额娘回去了,你也快出去吧。这是佛堂,你醉醺醺的,当心冲撞了神佛。”
“东哥,你怎么对我一直这么冷冷的?我是你长兄啊,你怎么跟我说话老像是对待外人似的,还不如你跟那头蒙古狼和气!!”
“哥,你醉了,去睡吧。”
“我没醉,多少年了?我都没说过,今儿我正好把话说全!你是不是因为我额娘和你额娘不和睦,所以就心里不肯认我这个长兄?”
“你真的醉了。”
“我没醉!论理说,你额娘本就不配做正福晋,我额娘本是正二品工部尚书的女儿,生得又美,多少王孙公子想娶她做福晋她都没答应,偏偏就是一根筋地要给咱阿玛做侧福晋;而你额娘呢?只是下五旗的四品文官家的女儿,怎能和我额娘比?!所以,这些年来我额娘一直和你额娘置气,也无可厚非!!”
他这话虽不客气,可倒也是实话,论家世而言,他的额娘赫舍里确实要高过我额娘娘家许多了;故而,我听了也没生气,只是低着头只顾自己烧自己的佛经。
只听他接着又道:“不过,咱阿玛的心意我知道,他心里就是最喜欢你额娘……嗨!也难怪,谁让你额娘长得那么倾国倾城?!就是瞎了这么些年,她看起来也还是那么美!我也是男人,所以我知道咱阿玛的心,我要也遇到这么一个美人儿,必然也舍不得让她做侧室……东哥啊,你心里有什么疙瘩,就放下吧,长辈们是长辈们的事情,咱兄弟是亲兄弟,至亲骨肉,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啊……”
本来我听他妄议母亲容貌是当即就有些恼的,可听完他后面的话却又难免觉得这也是一番真挚肺腑之言,于是,只好道:“哥,我没有不亲近你,只是素日和阿尔斯楞玩得熟惯些罢了。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听说明日阿玛还要带你去见皇上,你早些歇着吧,咱们是兄弟,以后我会多敬重哥哥的。”
我话刚说完,牧克登便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两步,‘啪!’一下扑倒在神前的供桌上,然后,动也不动了……
我低下头,听他鼻息沉重,竟是睡着了!忍不住好笑一番,却又没那么大力气推醒他,也只好由着他趴那儿了。
离开时,我瞥见供桌上立着的那一方用明黄布盖着的木牌位被他刚才的跌落震倒;这块牌子母亲一直供着,可终究我也没有见过里面是什么?这时既然翻倒,我便仔细瞧一瞧,只见上面刻着一五爪盘龙纹饰的图案,煞是好看,却也终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于是,依旧用黄布掩上,转身出去。
回至卧房的途中,必要路过熙和堂……此时这里早已是客去景幽,只剩得满树的梨花儿暗香清远……闻着这幽香,我忽然记起刚才牧克登跟我说的话,可不是吗?阿玛心里果然最重的就是额娘,否则也不会在府中最重要的所在种满额娘最喜欢的梨树了……
哎,罢了,夜色既沉,我还是且去睡一觉吧……明日,定还要缠着阿尔斯楞再偷偷带我去西山骑马,阿玛不喜郊游,哪知道山中春色是何许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