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长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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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院。
“秦大人,请。”负责照管观音院的衙役领着秦焕然向里走去,一边说些沈召南的境况,“沈大人一直挺好的,进来之后也十分从容,真不愧是左相大人。”
秦焕然微微皱眉,似是有些走神了。等转过回廊,到得一间房门口,那衙役躬身道:“沈大人便在此处,小人告退了。”
“去吧,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秦焕然吩咐一句,待到了门前,静静地站了片刻,也不动作。不多时,里面的人似长叹一声,温和道:“焕然,站在门口干什么?”
“在想你知错了没有。”
秦焕然推开门,淡淡地讽道,“沈大人好生英明,竟连顶撞圣上这等事也做得下来,果然是当朝左相,魄力有异于常人。”
沈召南官服已去,只着了一件天青的长衫。他内力深厚,便是深秋时节,也不觉得有寒意。
虽是去官待罪之身,其人看来,仍旧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静静坐在桌旁,手里一杯清茶,说不出的雅静味道。
秦焕然心中莫名的恼意,为这不能自制的心动,不由盯着他手里的茶杯,冷哼一声:“还有心思喝茶!你知不知道,此次官家废后,大有深意。”
说起此事,秦焕然脸色也微微变了,沉声道:“官家欲牵制刘氏一族的势力,此次废后一事,正是打击刘氏太后的好机会。你心中不是不知其中利害,为何还要与范意那般古板之人一道惹事?”
沈召南瞧他看着冷淡,实则心急,忍不住笑了笑,温声唤道:“焕然,过来坐吧,站着好玩儿么?”
“你……”秦焕然顿时气结,拂袖坐下时还重重地哼一声。
沈召南伸手给他倒了杯茶,悠悠道:“那又如何?我只知道,郭皇后乃是一国之母,既无大过,便不应废她。帝后失和,对做臣子的来讲,便似父母吵架一般,只有劝和,哪有劝废后的道理。”
他语调温缓平和,丝毫未觉激愤情绪,与那般谏官,倒是不同。
秦焕然有些泄气,他既深知此人性情,又怎能指望他随波逐流呢?
罢了,随你吧。
他喝了口茶,去去火气,刚平心静气,便忽的想到,那年召南即将随军出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火气大得很。
那个人,用了半个橙子,勾起了他半生心事,再难消磨。
秦焕然的心,陡然又有几分乱了。
他握住那寻常的白瓷杯子,皱着眉对沈召南说道:“右相刘大人故意阻止了谏官的进言,激得那般谏官果然乱了阵脚。没想到你也这么傻!这件事,你心中是如何打算的?”
“你说我我傻啊……”沈召南侧头轻轻一笑:“是么?不过,听说刘大人的女儿明年便要进宫了。刘大人与太后之间,早有嫌隙。二人兄妹失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这番举动,我倒是并不意外。”
秦焕然右手食指不疾不徐地轻叩着桌面,沉吟道:“如今右相借此事发难,恐怕你一时拖不了身。官家虽看中你,这一次大约也要动你了。”
“无妨。”沈召南笑得仍旧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把罢相一事放在心上,“我只是担心,范意他们怎么样了?”
秦焕然冷冷道:“带头的几个,都被贬出京城了。范意那个书生,被发配到信州去了,没个三两年,是回不来的。其余的人,罚的倒是不重,罚俸半年罢了。”
沈召南这才皱了眉:“范意心性耿直,为官清正,是个人才。”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秦焕然无奈地暗叹一声,面色仍旧是冷淡讥诮的,“都自身难保了,还操那些个冤枉心。沈家我派人去说了,你那夫人……”
提起吕烟波,他眼底不由露出些欣赏又嫌弃的神色来。秦焕然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淡淡道:“倒是不错,知书达理,性子也比一般人家的小姐稳当得多。”
沈召南从前不知他为何无故厌烦烟波,自二人将心事说开,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如今心中早已了然。
他笑了笑,眼里的光有些幽深,“烟波向来便当得起主意,家里有她看着,我倒是不担心什么。只是怕新辞心思重,若是知道了,她思虑过多,不免又要伤身。”说到这里,沈召南不由叹道:“若是柏舟他们几个在家便好了,我也不必这般放心不下。”
秦焕然冷笑道:“脑子里不是夫人,就是妹妹,有点自己的影子好么!”
这话说着便气,忆起少年时沈召南对弟妹的呵护爱宠,尤其是对沈新辞,那时闲了,几乎是寸步不离的亲昵依恋。
秦焕然皱起了眉头,心中很是不满。
听得他这样说,沈召南轻笑出声。
二人视线在微带寒意的空气中撞到一处,秦焕然盯着他笑得温润的俊朗面孔,忽然有些咬牙切齿的滋味。
这人莫不是吃准了他么?当真是命中注定的劫,逃不开了。
却又是有几分不能出口的恋。
沈召南注视着他变幻莫测的眼,笑得甚是悠远从容。
重阳那日的情景在眼前清晰起来,那流云山翠勾起往昔的记忆。在过去的十年,其实最初的时候,答案便已经伏笔在那里了。
似乎心里,有些东西,渐渐清晰起来。
他想,自己大约很快就能做出决定了。
沈家。
秦焕然撑着伞立在雨中,左手负在身后,对站在廊下的吕烟波道:“我去看过沈大人了,他有些事,叫我嘱咐于你。”
“秦大人,外面风大雨大,大人何不进来?”吕烟波轻轻颦眉,看着雨中笔直的身影,心中甚是不解。
秦焕然淡淡说道:“无事,我转告几句便走。”
见吕烟波点了点头,秦焕然拇指缓缓摩挲过伞柄,边继续说:“他让我告诉你,先写信把柏舟和新河都叫回来。好好照顾新辞,待他们兄妹回来了,让柏舟他们把新辞送到岳家庄养病。七辞远在南海,此事便不用告诉他了,免得他担心,至于你和孩子,”
他顿了顿,才道:“你们先留在京中吧,待官家旨意下来,再做决定。”
吕烟波轻轻颔首道:“我已经去信了,相信二叔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赶回来的。烦请大人转告,家中亲眷,我会好好照顾的,相公莫要担心。”
说罢,她对秦焕然福了福身,“多谢秦大人了。”
秦焕然露出复杂的神色来,沉默了片刻,方应道:“夫人果然是大家女子,处事周到。不必客气,在下告辞了。”
他转身便要离去,吕烟波忍不住唤道:“秦大人!”
秦焕然回身:“夫人可是有事交代?”
吕烟波摇头,蹙着眉问道:“妾身是想问问,我家相公,他在观音院,可是还好?”
女子有些出神地望了望屋檐下织成的雨帘,神色有些怅惘,似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脑中的某种念头摒弃,重又温婉道:“这天越来越凉了,我有些担心相公一个人在观音院,无人照顾。”
秦焕然眼底一抹讥诮,“你二人如此情深意重,真是叫人佩服。”
拳紧了又松开,他淡淡地说道:“我会安排,夫人当心就是。若无事,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秦大人慢走。”
吕烟波行了一礼,眉尖颦着,若有所思地看着秦焕然远去的背影。
不多时,苏致宁端着沈新辞的药碗出来,见她独自立在廊下,疾步上前问道:“夫人,秦大人走了么?他可有说什么?”
吕烟波收回了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致宁一眼,忽然道:“致宁,这几年来,我也知你心意。你今日可能认真答我一句,你憎恨我么?”
“夫人!”苏致宁握着碗的手蓦地紧了,“夫人何出此言?致宁凭什么要憎恨夫人?”
吕烟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悠悠笑道:“致宁,你不必紧张。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忽然有感而发,问问罢了。”
她看着苏致宁,安静地道:“你待相公一往情深,为他甚至甘为婢女。而我却是什么也不曾做,只凭了我爹的身份,便嫁给了他,你真的不怨我?”
苏致宁虽不知吕烟波为何突然说起这些,但她本就出身江湖,原不是一般的女子。此刻见她问得真心,苏致宁默然片刻,终是低声道:“怨倒是说不上,只是觉得有些心酸罢了。”
她慢慢看向院中,幽幽道:“我一早便知,他不会属于我,我不会强求。现下我还能待在他身边,为他分忧,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秋雨淅淅沥沥,下得缠绵不绝。那声声打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叫人听着,无端起了几分凄凉之意。
分外的感伤。
吕烟波听后也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好半天,她轻轻拍了苏致宁的肩,叹道:“你果然通透善良,情深如此,我真是自愧不如。”
苏致宁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吕烟波却是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
“致宁,”她独自怔了半天,终于恢复了一贯温婉的颜色,吩咐道:“你去给新辞收拾一下东西,我想,等二叔他们回来,便立即动身吧。”
苏致宁疑惑道:“夫人?”
吕烟波叹道:“不知道相公这次会如何,但是方才秦大人已经来转告过了。相公的意思,是先把新辞送到岳家庄,正好新河也在那里。”
“我明白了。”
苏致宁满眼忧色,却还是点头,转身忙去了。
书房里他珍而重之的画卷,闲时独处时眉心不平的折痕,每每见了他特意送来的花时默然的心意,夜里不眠的悠远叹息……很多事,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便是有迹可循的。旁人不知,身为枕边人的自己,又怎能看不见他心事重重的辗转不眠呢……
到底是十年记忆,秦焕然便是他不能割舍的部分吧。
吕烟波站了多时,想起方才心中隐约的猜测,不由轻轻笑了。
只是,微微有些苦涩。
观音院。
沈召南放下手中的书,有些讶然地看着妻子:“烟波?你怎么来了?”
吕烟波放下手中提着的食盒与伞,温婉笑道:“相公,我想来看看你。而且新辞也很想念你,我答应了她,会让你给她写信带回去的。”
“新辞近来如何?”
沈召南帮着吕烟波放好了东西,待接过了那伞,却是怔了一怔。
这伞是……
吕烟波见了他的神情,动作顿了顿,忽的温缓道:“这伞是我从你书房里拿出来的,你上次自江南带回,一直不曾用过。”
她伸手为沈召南倒了杯茶,方道:“很重要么?我瞧这伞别致得很。”
沈召南小心地收好了伞,方微笑道:“本是打算送人的,只是后来耽搁了,便一直闲在了书房中。”
说罢他淡淡叹一声,也不曾责怪什么。
吕烟波唇动了动,似是想问,却还是轻轻摇头作罢。
她自食盒中取出带来的点心,一边道:“前几日秦大人来过了,我已经给二叔他们去了信,今日已经收到回信。”
沈召南示意她坐下说,问道:“柏舟他们几时回京?”
吕烟波答道:“大约半月之后吧,二叔回信说,已经让新河去药王谷请了大夫出诊,也与岳公子说好了。只等二叔回来,把新辞接走。”
“那就好。”沈召南点头,又问道,“新辞最近可好?这件事,你可有与她说起过?那孩子一贯心思重,若非七辞去了海南,我倒是希望七辞回来接她。”
吕烟波温婉一笑:“放心吧,新辞懂事得很,她只是担心你。这事也瞒不住她,我已经安抚过了,那孩子聪明得紧。秦大人也说过,此事他忖度官家心意,想来看着险恶,实则并无大事。”
“焕然他这样告诉你么?”沈召南看了一眼那伞,眼底淡淡的温柔,“此事我心中有数,之多不过外放,不会出大事的,你也莫要担心了。”
吕烟波颔首道:“我明白。”
她静静地看着沈召南,见他的视线不时落在那伞上,吕烟波心中暗自叹息,面上却仍旧温婉如常,“召南哥哥,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沈召南吕有些惊讶:“烟波?”
他很久,没有听过烟波这样唤他了。
吕烟波看着面前精致的点心,伸手拈起一块尝尝。
入口即化,酥软清香,手艺委实是好,而且尝得出一番心意。
是致宁特意做的,她知致宁的心意,故不曾自己动手。
吕烟波轻声叹道:“召南哥哥,此次你大有可能会被贬出京,新辞固然可以送到岳家庄,那致宁当如何?”
她咽下点心,注视着沈召南:“致宁这姑娘,一贯待你情深意重。她本就是为你留在沈家,现下,你可能决定,是带着她一起离京,还是让她跟随新辞去岳家庄?”
吕烟波长叹道:“召南哥哥,我向来自认聪明,却总也看不透你的心意。你待人从来一样温柔,我只是分不清楚,这温柔里你究竟愿意给几分心意?”
吕烟波的眼生得极美,极秀气。她眉眼俱是略弯,便是不笑,亦叫人觉得分外温婉柔和,目光深深,瞳眸纯净。
看人的时候,似乎永远带着三分淡淡笑意,不温不火,却极有味道。而细看去,便总让人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仿佛一切心事都被看穿。
她在问他对致宁的选择,但只是在问致宁么?
沈召南微觉动容,依稀猜到她想问的,或许不只是那么简单。
他认真回望过去,并不闪躲:“奶娘年迈,我不想她千里奔波,所以我会让致宁随新辞一道去江南,这里不适合她。你是知道的,我只把她当做妹妹。她想要的,我给不了。”
吕烟波眼中泛起潋滟的光泽:“那么,你想给的,你能给的感情,究竟会交付给谁呢,召南哥哥?”
她顺着沈召南的视线望过去,安静地问道:“是他么?”
沈召南微微蹙眉:“烟波?”
吕烟波笑了笑,秀美弯成新月:“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算来这几年,你于我甚有恩惠,我希望你快乐,好好地去爱。”
“莫要像我一样,”吕烟波轻轻抚过绣帕上的花瓣,眼里露出暧昧混沌的艳色来,淡淡道:“想爱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
沈召南不由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追问她如何得知自己的心事,只温声道:“烟波,你从不与我说起过去。其实,靖儿已经出生,你和孩子的亲生父亲,当真没有重聚的可能么?”
吕烟波抬起头,轻轻笑了笑:“姻缘之事,不可强求,烟波早已看开了。那个人……”她露出伤感的神色来,语调仍是温缓柔和的,“他与我,从不是一路人,若非那夜他受了伤跳进了我的窗子,我们,一生也不会相遇。”
“烟波,他是谁?”沈召南忍不住追问道。
吕烟波却摇头道:“往事不可追,没有必要再问了。”
她起身看着沈召南,温柔地说道:“相公,我要走了,车夫在外面候着呢。家里的事,我会安排妥当,你莫要担心。”
沈召南拿过伞:“烟波,别把伞落下了。”
“没事,我本就不打算带走。”吕烟波笑道,语调重又难以分明起来,“我不需要这伞,今日撑来,本也只是借用罢了,留在你这里吧。”
观音院中灯火昏昏,映着吕烟波的眼,混沌中极致的温暖。
“路上小心些。”
沈召南目送她离去,只觉得妻子今夜数语,尽似大有深意。
明道四年冬,左相沈召南“伏阁请对,盛世无闻,冒昧径行,殊失大体”,罢相。淳熙帝贬其为扬州知州,责令其反省。
朝中人心不定,各有谋算。
城门外,白雪纷纷。
吕烟波抱了抱沈新辞,方温婉笑道:“新辞,我已去了信,你二哥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沈新辞眼眶红了,搂住嫂嫂的颈项,不肯放手。
沈召南暗叹一声,便走过去低声劝慰了几句,“新辞,别伤心了。等你到了姑苏,我们还是能见面的。”
好不容易才哄好了妹妹,沈召南扶着吕烟波和孩子上了马车,又让苏致宁先将沈新辞送到了秦家,免得她受寒,这才回神看着秦焕然。
那街角处,苏致宁回头看了一眼。
沈新辞拉了拉她的衣袖,苏致宁才低头淡淡苦笑一声,带着她离开了。
秦焕然眉头紧皱:“此次去扬州,官家心意,一是不希望你留在京中,被刘氏刁难。二来,小钦王也在那边,你正好可以帮着看看。”
贬去扬州,虽连降了几级,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秦书晓过逝,淳熙帝失去一大助力,自然不希望沈召南再有什么差池。与其留在京中可能会被太后压制,不如外放,反能保他平安无虞。
这份思虑,身为淳熙帝心腹重臣的秦焕然,不难猜到。
所以他不急。
沈召南笑了笑:“我都明白,你未免太低估我了。”
正事交代完,一时似也无话可说。秦焕然悄悄握紧了拳,微微转了脸,说道:“路上务必留心,刘太后未必会放过你们。也许会遇到阻截,你自己要做好准备。”
沈召南点了头,忽然低声唤他的名字:“焕然。”
秦焕然忍不住转过眼来看他。
漫天飞雪里这人青衫磊落,眉眼含笑,一如当年。面前的这个人,依旧俊朗如昨,风神如玉,似乎与十四岁时初见的模样,并未有太大的区别。那些过往就这么回到眼前,清晰如画。
十年烟尘岁月过去,他仍旧是那么让人沉醉的风景。
原来一晃眼,已经十年了。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爱,真是不懂啊……
沈召南轻轻笑起来,悠然说道:“焕然,你穿白衣的模样,可是比穿官服要好看多了。不过站在雪地里,若是离得远了,还真是很难看清你的身影呢。”
天圣九年的时候,他初任大理寺少卿。
那个时候,自己还曾经几次拿他那身明丽红衣来打趣呢。
秦焕然不由失笑,骤然轻松下来:“是么?便是看不清楚,你心里清楚就无妨,反正不管怎样的,你总是知道我的。”
沈召南的视线落在自己的伞柄上,又抬头看了看伞面上的折枝梅花。
这把旧伞,跟了他三年了。
不是当年爹手绘的那把,而是他出征的那年,自己亲手绘的。自江南带回的,深山修竹的伞骨,棂纱棉纸的伞面。
雪纷纷打在伞面上,发出扑簌之声,轻巧温柔,却也清晰。
就像过去的那些年,一起在西园听过的落雪之声。
沈召南有些出神,慢慢想起了当日绘制这伞面时的情景。
那日不知怎的,他见了这伞,莫名地想起了京都西园的梅花。一时竟思念难抑,忍不住提笔,画出了这三两枝梅花。
本是想着,回京之后,打算送给焕然的。
只因从前他与秦焕然说起爹的那把伞时,少年曾经戏谑道“果然是文人心性,什么时候沈大哥也为我绘制一把如何?”。
也许当时只是无心戏言,可不知怎么呢,自己倒是放在了心上。
大约在那个时候,有什么东西,就已经开始不一样了吧。
或者更早的时候呢?
沈召南轻叹一声,有些怀念。
久不见他动作,秦焕然皱了眉,还是问道:“你看什么呢?”
沈召南被他惊醒,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忽然笑了笑,眼底淡淡温柔的流光。他将手中素蓝色的纸伞递与秦焕然,一手拿过了秦焕然原本拿着的伞。
秦焕然心中不解,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沈召南悠然道:“这把伞,原就是打算要给你的,只是自我从安南回来,你便对我一直不理不睬,所以始终没送出去。”
“这伞是……”听得提起那时候的事,秦焕然的语气有些复杂。
沈召南温声笑道:“自江南带回来的,我绘的梅花。”
梅花,江南。
这话一出口,秦焕然瞬息间便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眼底幽光浮沉:“年少时的戏言,你还记得?”
他当然记得,西园梅花,那时的亲密无间,随口的玩笑话。
“自然是记得的。”沈召南笑得甚是明朗,轻轻摇落伞面上积的雪,“那天你在西园对我说过的话,我想了很久。”
秦焕然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起来:“哪天?”
忽然觉得,这场雪,也许是带来另一个不同的晴天。
沈召南侧过脸,看着天空飘着的白雪,慢慢说道:“我不信你不知道,焕然。你说的这件事,我心中思量甚久,大约想出个眉目来了。”
“当真?”秦焕然的眼里露出一抹极亮的光来,忍不住一把抓住沈召南的手臂,急切道:“快说!你想出什么来了,你心中可有决断?”
沈召南低头看着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忽然失笑。
这情形,与那日在西园,何其相似。然而彼此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现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沈召南悠哉地挣出了自己的手,摇头道:“待我自扬州回来,再与你说。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要走了。”
说罢竟转身上了马。
秦焕然登时被他气结,想了想又十分不甘心。
他其实能猜到这人的心意,只是,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
“喂!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秦焕然疾步上前,拉住了马的缰绳,挑了眉道:“沈召南,沈大哥,把话说清楚了再走,不然我不放你离开!”
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固然有些吓唬人,然而眼底满满的笑意却泄露了他的心思。分明是得意之极的,哪有凶恶的样子。
他虽不知为何沈召南终于想通,然而他信沈召南的为人,断不会轻易许诺。如今说出这般话来,便是一生一世的约定。
沈召南莞尔一笑,抢回了缰绳,摇头朗声道:“我现在不想说了,你若想知道,便等着吧!我家新辞妹妹就麻烦你照顾了,记得我跟你交代过的,别忘了告诉柏舟他们。”
说完对等候在一旁的车夫道:“我们走吧!”
一车一马,慢慢出了城门。
留下秦焕然站在原地不走,待那身影消失在雪中,秦焕然便抬头看了看手中的纸伞,低低地笑起来,眉目间温柔乍现。
而不远处,仍然能够隐约听到马车上悬挂的铃铛,传来清脆的响声。
提醒着他,那人离去的方向。
两心相知,十年也不过是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