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风云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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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四年夏,帝师秦书晓丧,妻沈氏自殉之。帝甚哀恸,罢朝三日,亲抚棺痛哭,赋诗而悼。
时人皆伤。
——《新宋史》
“相公,今日这般大雨,你可还要出门?”
吕烟波眉间轻颦,望了望倾盆雨注,一边将手中的画了折枝梅花的旧伞递与丈夫,一边温柔道:“若无要事,不如改日再出门吧?”
沈召南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眼底忧色沉沉惊心,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伞,摇头道:“我有要事,外面风大,你回房吧,莫要着凉了。虽是夏日,也应注意身子,不可大意。”
吕烟波回头看着苏致宁,忧声道:“相公近来十分忧虑,难道朝中又出大事?怎的半点风声都没有呢?”
“夫人多虑了。”苏致宁给她披上一件外衣,忘了一眼沈召南远去的背影,神色沉静,“秦太师方过逝,相爷想必是担心刑部的秦大人,故心中有事。”
吕烟波紧了紧衣裳,八月流火,可这一场冷雨下来,她身子竟有些受不住了。听得苏致宁的话,女子疑惑道:“相公与那秦大人交情极好么?怎的我从未见过他登门拜访?”
“夫人有所不知,”苏致宁扶着她往房中走去,答道,“相爷与秦大人少年相识,一贯便是知交好友。夫人未嫁时,他是常来的,与新辞小姐亦不陌生。只是,”
苏致宁轻轻皱了眉:“只是不知为何,相爷婚后,他二人便不常往来了。”
她在意的人,始终只有沈召南一人而已。他不开怀,她心中自是惦念。
只是,终究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尽力为他分忧罢了。
吕烟波点了点头,心中亦是不解。
沈召南却没那心思去理会家中女眷的猜测,只持了伞,匆匆赶往秦家。秦书晓新丧,不曾想连沈氏夫人亦随着去了。
果然是鹣鲽情深,伉俪恩爱。
只是苦了焕然,椿萱骤失,心中痛意又有谁能解?
秦焕然已在丁忧之中,但淳熙帝却并未按祖制撤他官职,而是夺情留任了。
想来,失去帝师这样睿智而忠诚的臂膀,官家定是不愿再失去秦焕然这个助力了。毕竟,刘氏仍大权在握,他需要人。
只是怜他父母新丧,许他三月免了朝会。
沈召南一边想着,一边脚下加快,到了秦家。
秦府管家福叔见了他,顿时老泪纵横,十分伤心。沈召南与秦焕然多年知交,老人家是看着自家少爷长大的,他与谁最为亲厚,福叔自是明白。
“沈大人,你帮着我去看看我家少爷吧。”
沈召南忙扶着老人下拜的身体,温声道:“福叔你莫要着急,焕然人在何处?”
秦福擦了擦眼泪,方答道:“少爷已经在西园呆了好几日了,也不许家中下人过去,老奴实在是无法,方请了相爷过来。”
说罢,秦福看着沈召南恳求道:“老奴知相爷与我家少爷素来要好,他也只肯听你的话,你帮着我劝劝他,莫要伤心过度。”
想起去世不久的秦氏夫妇,秦福又抹了一把泪:“若是老爷夫人泉下有知,该有多心疼啊,少爷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沈召南安抚了老人,方转身朝西园走去。
因着心中实在担忧牵挂,见四下无人,沈召南干脆施展轻功,一掠而往。
到了西园,这场暴雨还在下,声势惊人,雨骤风急。
沈召南顾不得其他,才踏入园中,将手中旧伞小心收好,放到一旁,而后迈步,四下寻找那人身影。
四顾不见,待找到他房中,总算是看到这人。
甫一进屋,便闻到了浓烈的酒香气,桌子上放着三个空坛。闻着这味儿,便知定是极好的陈酿了。
沈召南走过去,直接拿下秦焕然手中的酒坛,皱眉道:“焕然,别在喝了,你今日喝的已经够多了。”
秦焕然抬眼望过来,那眼底清寒的光,哪有半分醉意,惟余沉沉哀恸。
“你怎么又来了?”
沈召南忽觉的心痛难当。
他不曾大悲大哭,只这般淡淡一句,神色仍是冷静之极的。
丝毫看不出,即将崩塌的心意。
沈召南开了窗,散去酒气,而后自去厨房弄了些热水来。西园中一个下人也没有,厨房亦是灶台清冷,好在沈召南曾行走江湖,应付此等小事,倒是不难。
秦焕然沉默地看着他忙碌,待他取来热水,拧好了锦帕给他的时候,也只是漠然接过来,却不动作。
也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不愿动作。
沈召南心中暗叹一声,收拾了桌上的酒坛,又去拿了干净衣裳来。待所有都弄好了,方从秦焕然手中重新拿回锦帕,进浸了热水,拧干了亲自给他擦了擦脸。
秦焕然一怔,随即伸手,似是想阻拦他的动作:“你能不能不管我?”
“不能。”沈召南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焕然,听话。”
秦焕然彻底愣住,竟当真乖乖地给他服侍了。
沈召南淡淡一笑,提来更多的热水倒进浴桶中,等到秦焕然沐浴过后,桌上已摆满了各色点心吃食。
桂花糕,凉水绿豆,紫苏鱼,百味羹,洗手蟹,俱是他素日爱吃的。
见他怔住,沈召南递了双干净筷子过去,道:“快吃吧,你这今日都不曾好好吃饭,真是胡闹。”
秦焕然定定地看着他,沈召南毫不回避,坦然回望。过得片刻,秦焕然终是恢复往日模样,静静地吃起饭来。
沈召南晚膳已经用过,只在一旁,陪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不动,只看着他吃。
“你怎么到西园来了?”
晚膳用毕,秦焕然方缓缓问道。
沈召南收拾好了,坐下来给他倒了杯茶,随口答道:“福叔遣人来找了我,说你已多日不曾回家,所以让我找找你。”
他看着秦焕然波澜轻漪的眼,轻声道:“焕然,我知你心中悲痛,但逝者已矣,存者偷生,节哀吧。若是伯父伯母泉下有知,定也不愿你如此伤心。”
丧亲之痛,他也懂得,故而不愿多说,只因知道,多说无用。
秦焕然只低了头看着面前的茶杯,也不喝它,“我知道,你不必多说。若是无事,你便回去吧。”
“焕然,此时你叫我放任你一人留在西园?”沈召南微微蹙眉,“我怎么能放心,你这几日的表现,着实让人担心。”
秦焕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道:“沈召南,你分明知道,我对你不同一般,别有心思。若是你也放不下我,视我为心中唯一,便直接应了我,免得我胡思乱想。”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若你不能应我,何苦对我这样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恨你!”
这眼神炽烈而痛楚,是求而不得,眼底深处却仍旧是沈召南熟悉的温柔颜色。
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轻易割舍,奈何这人心意,他竟是看不透。若是没有吕烟波的存在,或可全力追逐,然而……
沈召南心间微颤,忍不住望进他的眼里去,试图以此来探求真相。
然而那目光深处,仍旧只有焕然的爱情,那般清晰明了。
自己的眼,依旧那么模糊而茫然。
新宋礼教甚严,断袖之好终非正道,秦焕然少年得志,若是应了此事,日后难免会惹来风波。况且,爱与不爱,他心中尚是一片混沌,轻易做出决定,无疑是害人害己。
应或是不应,皆是艰难。
沈召南狼狈地转开眼,蓦地无言以对。
秦焕然忽的再也忍耐不得,直接搂过他的腰身,单手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拉至身前。沈召南受惊般挣了一下,却被秦焕然制住。
这人,竟然用了内劲制住他!
挣扎不过是本能的反应,沈召南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那目光虽然疑惑,却并不防备,显见对他,沈召南一直都是信赖之极的。
仍旧是那么熟悉的眉眼,眼底流光宛转,清澈如溪,却叫人看不分明深浅。如斯动人,叫他不知不觉便沉醉多年而毫不自知。
也像潇湘苑的那个晚上,混沌中为情欲所制,亲昵而信赖。
秦焕然越想心中便越是滋味难言,他近乎狠戾地,重重地吻了上去。
沈召南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盯着他看,也不知挣扎,直到嘴里有了铁锈般的味道,他方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秦焕然故意咬破了他的舌尖。
沈召南平生第一次红了脸,连功夫都忘了,直接便把人推开几步。
“抱歉。”
秦焕然顿觉心意皆冷透,他口气有些生硬地说着,慢慢放开他的手:“我没事,只是一时心中哀恸,所以放纵了些。生死有命,我自是懂得。现下我没事了,也不会再乱来,你走吧,不送。”
不知怎么,忽的想起了自己的爹娘,秦焕然眼眶微酸。
娘自尽前的那一眼,饱含了太多的心意,太复杂。他震惊之余,到今日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爱得太深,原来人会变得自私。爱让人义无反顾,不顾一切,爹走了,娘毫不犹豫随他而去,固然是成全了他们半生痴恋。
然而他呢?
什么都抓不住,失去爹娘,心中所爱求之不得,真真是令人失望的人生。
沈召南见他眼色狠戾到微微扭曲,不由心惊,上前几步,“焕然,你怎么了?若是心中不快,痛哭一场也好。”
越是温柔关心,越是让秦焕然觉得痛苦。
因他知道,这关心不过是顾念着年少的情分罢了。纵然仍旧温柔,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别再来找我了!”
秦焕然骤然爆发,也不管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紧紧地皱着眉道:“如果不能给我全部的你,就别再来找我,我秦焕然也不是那么看不开的人!”
他急促地喘息着,努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
沈召南静静地看着他。
秦焕然只觉自己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只扔下一句“愿意待着你就待着吧,我走了”,转身拂袖而去。
经过沈召南身旁时,白衣人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咬咬牙走了。
他带起的风凛冽而清凉,扬起一角衣袂,而后缓缓落定。
沈召南沉默地望着这人远去的背影,右手渐渐握紧,却不复言语。
转眼九月九至,又是一年的重阳节庆。
秋高气爽,气序清和,确是难得的好天气。沈召南中心郁结,心事难解,又见妹妹新辞在家中着实日子沉闷,便带了家眷,一道出城登高赏菊。
愁台。
孩子太小,便留在家中,交予奶娘陈氏照顾。沈召南带着妹妹们和妻子行至愁台,于愁台寻了景致开阔的凉亭,设宴聚会。
吕烟波帮着苏致宁取了点心美酒,一一摆放,便含笑对沈召南道:“愁台凉亭之上观菊,真是风雅之事。是吧,相公?”
沈召南本是负手望着天际的流云,听见妻子的话,便回身淡淡笑道:“重阳登高,本是人生快事,夫人说的有理。”
亭中的女眷俱是轻笑起来。
沈新辞起身走到沈召南的身边,拉了拉大哥的衣袖,比划着道:“大哥,新辞想听你吹笛子。”
苏致宁见了,脸上掠过一阵恍惚的神色,似是想起了旧日光景。
那时人在江湖,公子如玉,只是那笛声,从不是为她而响起。
不论到了何时,这个人的心事,她都难以把握。
吕烟波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语调却仍旧温婉:“是啊,相公,今日良辰美景,不如吹一曲吧,烟波和致宁也很想听呢,致宁?”
她侧头望向苏致宁,眼底淡淡的悲悯。
人生自是有情痴,红尘茫茫,从不在乎多了谁的痴心。
何必。
苏致宁默默地点头,见东西都安置好了,便侍立在吕烟波的身后。
唇角紧抿,不泄露一丝心事。
沈召南轻轻抚过妹妹的头发,点了点头,应道:“好。”
碧玉的笛子按在唇边,清婉明丽的笛声穿越了流云飞烟,响过了群山叠翠,带起一片悠悠的情思。
沈新辞捧着脸,眼底露出想念的颜色来,连手里的点心也放下了。
而不远处的四里桥边,秦焕然侧耳听着,怔怔不言。
这笛声,他仍然记得,他们的西园夜晚,那些回忆。
一曲终了,吕烟波轻轻拊掌而笑:“相公果然不负才子之名。”
沈召南却不答,只低头看着自己的笛子,手指缓缓摩挲而过。
见他脸上神色微微有些怅惘,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沈新辞却知笛子原是爹爹留下的,只道大哥想起了故去的父亲,心中难过,便转头看向吕烟波,拉了拉嫂嫂的衣袖。
“让大哥来跟我们一起看菊花吧。”
吕烟波会意,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便唤了沈召南过来。
一家人品酒赏花,倒也是难得的惬意。
待尽了兴,沈新辞专注地看着亭下盛开的桃花菊和金铃菊,也不理会沈召南几人的闲话。过了片刻,沈新辞看了看自己的手帕,忽的对沈召南比划着道:“大哥,大哥,新辞有事想跟你说。”
沈召南便看向妹妹,耐心问道:“新辞有什么事么?”
沈新辞想了想,便比划道:“我从前的时候,听二哥哥和三姐姐说过,这附近四里桥的边上,有木香菊花盛开。我想要一朵,拿回家去养着,可以么?”
木香菊花白瓣红心,却是难得的品种。
沈召南倒是曾听人说过,四里桥附近,似乎真的有几株,只是从没亲眼见过。
沈召南颔首笑道:“自然是可以的,你且与嫂嫂和小宁姐坐着,大哥去给你找找吧。”
说罢对吕烟波交代了几句,便要走开。
吕烟波点头,微笑着目送他离去。
四里桥比之愁台那边,十分冷清,并非因其景致不佳,而是道路崎岖,若无功夫傍身,确实不易上得去。是以虽两处相隔非远,清冷热闹,却是不同的滋味。
沈召南一路寻来,尽是些寻常的品种,倒是不曾见到妹妹想要的木香菊花。
渐渐往上而去,人迹罕有,独留满山葳蕤,翠柏青青。
沈召南抬头望去,见前面有座小亭,便加快脚步,想上去瞧瞧。
不曾想,待到了近前,才看见那一袭白衣渺渺。
沈召南抿了唇,还是上前,默然相望。
“你不在凉亭待着,跑这里做什么?”秦焕然斜倚在横栏上,一手举着银质的酒壶,语调淡淡的讥诮,“不怕那帮女子无人看护么?”
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我来找木香菊花,新辞想要一株拿回去养着。”沈召南微微蹙眉:“焕然,你能好好与我说话么?”
不知为何,他越来越不能忍受,秦焕然刻意的冷淡态度。
原本,他们该是比谁都亲密的……
秦焕然扬眉,虽是自下而上地望着他,却仍旧是睥睨的姿态,唯有眼底的温柔痛楚,掩饰着心底的秘密。
“我一直在好好说话,只是你不肯应我罢了。”
他冷静地看过去,双目颜色暧昧难辨。
那眼眸黑得愈发纯粹起来,黑曜石一般流转的光,令人难以抗拒。
沈召南默然不语,微微低了头,空山流云也映不出他的心事。
秦焕然一扬手甩了银壶,蓦地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伸出双臂将沈召南压制在廊柱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不是从没仔细想过我对你说的话?”
“不是。”这番动作,沈召南全无反抗,却在听得他问话之时,不易察觉地蹙了眉宇,静静地否认,“我一直在想。”
秦焕然抵着他的额头,良久,方无奈长叹一声:“沈召南,你真是令我憎恶,为何我一刻也放不下你?分明你也不过是如此,哪点比得上萧娘……”
他言辞甚是刻薄,语调却温柔之极。
听他提及萧娘,沈召南不由低哼一声,也不答话。
二人相识多年,他自然知道,这人话里的心意。只是听他提及萧娘,心中难免有些不快罢了。
却也不想多说什么。
秦焕然分明是听见了,轻轻笑出声来,嘴角的弧线却有些苦涩的痕迹。沈召南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而后转过脸去,仍是不说话。
“我最恨你这个样子。”
他静静地说着,“你每次都是这样,无论我为你如何痛苦,你仍是自由的,而我陷进去不能自拔。沈召南,如果可以,我不想爱你。”
沈召南暗暗握紧了手,语调镇定如常:“你可以选择不爱,没人强迫你选择看不到结局的感情。”
“你是否真心想过我的情意,召南……”
秦焕然喃喃低语,紧紧拥住他:“如果想过,你不会为我觉得心痛么?我看不到你给的希望,你让我觉得难过……召南,如果你不能爱我,至少要阻止我去爱你……”
沈召南心中刺痛不已,迟疑片刻,还是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缓缓说道:“我不会骗你,只是想过不意味着我能很快得到结果。我需要时间明白,我不希望给你错误的希望,反而误了你。”
秦焕然放开了他,眼底的光,重重变幻,最后归于沉寂。
“沈召南,如果你不能爱我,那么,让我爱你也可以。“
山风阵阵流转,空气有草木的香气,寂寞地飘着。
天地缄默到底,仍有秘密。
“回去吧,木香菊花我府中便有,若是新辞那丫头想要,明日我遣人送去就是。”秦焕然转身,淡淡说道。
沈召南紧抿了唇,心中约略有了决断:“那好,此事便拜托你了,多谢。”
待听得他脚步声远去,秦焕然才慢慢转过身来。
那青衫衣袂,很快消散在流云山色之中。
第二日,秦焕然果然遣人送来了木香菊花,沈新辞难得欢喜雀跃。
吕烟波打发走来人,缓缓抚过美丽的白色花瓣,神情沉静。想起那日夫君自四里桥回来时,说起遇见秦焕然时微微惘然的模样,吕烟波轻叹一声。
致宁言道此人与她夫君交情匪浅,果然不假。木香菊花如此珍贵,召南哥哥不过寻而未得,秦焕然便特意送了来,果然上心。
只是,为何她会觉得心中微酸呢……
待十月间,朝廷忽然出了一件大事。
国母郭氏与官家宠妃尚美人向来不和,一贯争风吃醋。那日郭皇后在御花园中散步之时,无意间听得尚美人在天子面前讥讽于她。郭皇后一怒之下,上前扬手便要掌掴尚美人,官家上前相劝,这一巴掌,竟打到了天子脸上,生生在淳熙帝颈间划下两道血痕!
淳熙帝大怒,第二日便要废后,惹得朝臣议论纷纷。
“这郭皇后好生大胆,”吕烟波给沈召南端上茶,不由说道,“官家乃是天子,何人敢伤他分毫,皇后如此作为,难怪要被废了。”
沈召南端着茶杯,却不曾喝,凝神道:“烟波,你有所不知,此事并非那么简单。”
“怎么?”吕烟波一愣,坐下道:“还有什么玄机么?”
沈召南长叹一声:“郭皇后是刘太后为官家选定的皇后,帝后之间一向心性有异。如今刘氏太后大权在握,官家想要真正亲政,必定要先撤了刘太后的权了。此次皇后虽然失仪,然而毕竟是无心之失,并未存不敬之心。官家为人素来仁厚,此次却大动干戈,想来,是要借此向刘后施压了。”
吕烟波眉间轻颦,“这我倒是听爹爹说起过。”
她本是宦门女子,相府独女,心思也甚是玲珑,思忖片刻,不由有些忧心地看向沈召南,“相公,废后之事,你可会赞同?”
沈召南摇头道:“后无过,不可废。”
他皱眉道:“废后之事,累及圣德,绝不能附和。”
吕烟波心中轻叹,只道:“我知你心性仁厚,处事自有分寸。只是废后一事,涉及皇家诡谲,官家既然心意已决,你若执意阻拦,可会招来祸患?”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沈召南温声道,“此事乃人臣之责,纵然官家怪罪,我也非上谏不可。”
吕烟波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淡淡的温柔神色。
第二日,沈召南与御史台、知谏院的范意等十数名同僚联名上奏,称“后无过,不可废”,坚决反对淳熙帝废后。
秦焕然却只站在一旁,低垂了眉眼,脸色淡淡,也不曾言语。
哪知右相刘翼竟拦住了大臣们的谏言,淳熙帝立即下了废后诏书,称皇后没有子嗣,自愿退位修道,特封为净妃、赐名清悟,居长宁宫。
群臣哗然。
知谏院的范意大人对右相所为怒不可遏,情急之下,便联合了御史台的一些大人,来了沈家,拉着沈召南直接去了淳熙帝的寝宫前跪谏。
但无论这帮臣子如何力争,守殿的内侍仍不予通报,急得众人莫可奈何。
吕烟波站在廊下,眉间颦起,身旁的苏致宁忍不住道:“夫人,相爷进宫这么久了,怎的还不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相爷他,会不会出事?”
吕烟波眺望着天际的乌云,沉静道:“放心,相公才智过人,会没事的。”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吕烟波又道:“致宁,新辞怎么样呢?”
苏致宁应道:“新辞小姐睡了,她最近容易倦,总没什么精神。请了曹大夫来看,说是郁结所致,加之本来就体弱。新辞小姐与七辞少爷向来形影不离,七辞少爷离家甚久,想必新辞小姐是为此伤心吧。”
“新辞这孩子心思重,也极懂事,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真是让人心疼。”吕烟波点了点头:“别吵她,这事儿也别让新辞知道,免得她担心相公。”
忽的一个闷雷响起,豆大的雨点噼啪落下,寒风骤起。吕烟波紧了紧披风,忽然想起晨间她拉了拉丈夫的衣袖时,那人回头温和的笑意。
阻止的话,便说不出口,只得任他去了。
吕烟波伸手轻抚廊柱,暗叹一声。
苏致宁见状赶紧扶了她回房,怕她受了寒。
雨声越来越大了。
这夜沈召南,一夜不归。
吕烟波面上仍旧镇定如常,照顾小姑,打理家事,一应都是周全的,丝毫没有失态。宫里已传出消息,说是官家为废后一事动怒,几位重臣都受了牵连。苏致宁本忧心惶惶,然而见吕烟波这般,倒是安了心。
朝廷之事,她真的不懂。夫人乃是宦门女子,定是心中有数的。
沈新辞看了看苏致宁,忽然伸出手拉了拉小宁姐的衣袖,比划着道:“小宁姐,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呢?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很好。”苏致宁忙定了定神,方摇头道,“多谢小姐关心。”
沈新辞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会儿,又看着吕烟波,“嫂嫂,我大哥呢?他怎么不回家吃饭?我从昨日起,便没有看见大哥了。”
吕烟波给妹妹夹了一筷子的菜,轻柔笑道:“新辞,你大哥很忙,最近事多,他在宫里呢。咱们先吃,等他回来了,嫂嫂让他去看你,好么?”
沈新辞点了点头,乖乖地吃饭。
姑嫂二人才用完午膳,沈忠便在门外道:“夫人,刑部尚书秦大人府上派了人来,说是有事要见夫人。”
“让他进来吧。”
吕烟波缓缓吹了口茶,应道。
那人亦是家仆打扮,见了吕烟波与沈新辞,半跪了行礼:“见过沈夫人,五小姐。”
吕烟波点了头,温声道:“起来吧。”
似是不经意般看了那人一眼,吕烟波侧头对苏致宁吩咐道:“致宁,带新辞回绣楼,今日天寒,莫要叫她在外面吹了风。”
苏致宁心中略有不安,却也猜到吕烟波是要支开沈新辞,便应声带了沈新辞离开。
待那两人走了,吕烟波方转头问道:“秦大人要你来,可是宫里有什么消息,需要你转告与我?”
那人正是重阳过后,送菊花前来的仆人,似乎名唤秦逸。
是秦焕然的心腹吧。
她本是聪慧之人,虽不曾亲见,但平日里听得苏致宁说的那些话,以及夫君书房中与秦焕然有关的物件,那日特意送来的菊花,心中隐约猜到,二人定是关系非比寻常。
如今沈召南忽的没了消息,秦焕然却特意遣了家仆来,定是有事相告了。
吕烟波微微颦眉。
秦逸答道:“正是,我家大人让小的告诉夫人一声,沈大人今日触怒了圣上,现下已被软禁在观音院里了。秦大人说他会继续打听,请夫人务必照顾好新辞小姐,莫要慌张。”
观音院,乃是新宋朝廷官员被罢官后,待罪反省的地方。相公他,竟被关进了那里。恐怕事情不小,此事未必能善了啊……
吕烟波心中一沉,面上却镇定如常,温婉道:“多谢秦大人好意,妾身记住了。烦请这位小哥回去转告,这份恩情,烟波代我家相公记下了。”
秦逸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开。
苏致宁自帘后进得厅中来,见吕烟波独自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由担忧地看着她:“夫人,你怎么了?”
吕烟波深呼吸一次,稳稳地握着茶杯,啜了一口,“没事。”
苏致宁皱起眉,担心地看着她。
吕烟波不曾解释什么,只静静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碗。
茶,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