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南起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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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召南缓缓抚着手中的长剑,面上神色依旧温和,却似有些心事的模样。
出征一切俱已妥当了,他明日便要随军出发。
今天已是最后的日子了,她会来么……
正思忖着,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沈召南闻声望去,见妹妹新辞小跑着过来,便放下了剑,张臂将她揽进怀中,含笑道:“新辞。”
看了看,七辞却没有跟来,不由笑道:“新辞,你四哥哥呢?素日里你二人形影不离的,怎的今日只你一个人?”
沈新辞手上比划着道:“四哥哥去厨房给我煎药了,小宁姐准备晚膳去了。”
比划完小姑娘便从绣袋中拿出一个物件,递与大哥。
“我瞧瞧。”沈召南接过一看,温声道:“嗯?是平安符啊……”
他抚过妹妹的头发,问道:“新辞今日去了哪里?”
沈新辞手中动作着:“新辞今日和四哥哥、小宁姐一道去了大相国寺了,这是新辞特意求来的平安符,慧静师傅说,很灵的。”
她颦着眉,往大哥的怀中靠紧了些,也不比划了,只睁着眼睛,难过地看着沈召南。
这许多年过去,药吃了不知凡几,她仍旧说不出话来。
沈家人却不肯放弃。
去岁方柏舟终于出师,也不回家,便直接闯荡江湖去了。沈召南未曾责怪半分,只去信叮嘱,江湖险恶,凡事小心,另吩咐几句,若是遇着什么好的大夫,定要倍加留心。
实是指望着江湖中,许是有那等奇人,能够治好新辞的哑疾。
沈召南知妹妹心意,便温柔安抚道:“新辞莫要多想,最多一年,大哥便会回京来了,不会有事的。”
说罢他笑了笑,扬手一亮平安符,道:“大相国寺的平安符很灵的,我保证时刻都带着它,新辞可安心了?”
沈新辞伸手抱住大哥的腰,轻轻蹭了蹭,似是撒娇,亦是不舍。
他兄妹二人手足情深,年岁又相差甚多,与其说新辞是妹妹,可在沈召南心中,不如说是小女儿更好了。
都十岁的女孩儿了,还是这般粘人啊……
沈召南不欲妹妹如此难过,便抱起她坐在自己的位上,手把手教她写诗。
这两年,大理寺总不得清闲,余下不多的空闲时间,大半也被焕然占了去。好在新辞有七辞和致宁照顾着,方不会闷着呢。
那人看着比谁都冷静淡漠,却偏偏格外爱与他一起。素日里无事总要拉了他去这里去那里,便是一道回了家,也常常霸占了他留与新辞的时光。
说起来,也像个孩子呢。
思及往事,秦焕然那张俊美而飞扬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沈召南不由抿唇,温温一笑。待低头触到妹妹柔软的发丝,心中却有了几分抱歉。
自从为七辞和新辞请了先生,专门教他兄妹二人读书写字,他便很久不曾亲自教过妹妹功课了。
平日忙时,更是连检查二人功课的时间也无。
这般想着,沈召南眼神不由更加柔和。
过了小半个时辰,白七辞端着药进了书房,沈新辞见了四哥哥,方欢喜了些。白七辞递给她药,也不曾见女孩子皱了眉。
一饮而尽。
沈召南看着心中十分欣慰,便温和嘱咐道:“七辞,大哥离家后,你要好好照顾妹妹,也要听忠伯和小宁姐的话,知道么?”
白七辞牵着妹妹的手,点头正色道:“大哥放心,家中事情,七辞会帮着打理的,也会照顾好新辞的。”
“这便好,大哥信你。”沈召南笑道,“新辞身体不好,功课上不用督促得太紧,七辞你却不能偷懒,书要好好念,功夫也不能落下,大哥给你的剑谱,就算我不在家,也要勤加练习。”
白七辞懂事地点头。
他虽只有十二岁,却已是个事事不用让人操心的孩子。
想起来柏舟与新河这般年岁时,还是贪玩任性的孩子心性,沈召南不由有些心疼,微微俯身,轻轻拍了拍白七辞的脑袋,含笑道:“七辞,莫要这般紧张。”
他叹了一声,看着弟弟的眼,娓娓道:“七辞,虽说你是哥哥,理应照顾好妹妹。可是,大哥希望,七辞也能哥哥姐姐那样,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凡事莫要太多心思,你既叫了我一声‘大哥’,我便应当还你一段安乐的岁月。做什么事,只要是你自己的心意就好,莫要觉得你不是沈家人,懂了么?”
这番话他心中绕了几遍,其实一早便应当说,只是不曾找到合适的时机。七辞这孩子心思重,总觉得自己是捡来的乞儿,凡事都有些个自卑的意思。沈召南看在眼里,着实是疼惜。
小小年纪,这般心重,定是尝遍了人情冷暖的缘故了。
沈新辞听了,便拉了拉白七辞的衣袖,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
秀丽眉眼犹带稚气,眼神清澈如赤子,满满的,都是依恋。
白七辞眼眶微微红了。
少年忍了片刻,压下难抑的心绪与感激,方应道:“大哥放心,七辞都明白。”
仍旧是这般规矩守礼,但比之从前,总算是好了些。
心性所致,一时也强求不得。
沈召南笑了笑,温声吩咐道:“天色也晚了,送新辞回房去吧。”
白七辞应了一声,牵着沈新辞的手转出了书房。
少年们粉白的衣袂交缠在一处,仿佛双生的莲,与生俱来的契合与眷恋,亲昵无间。沈召南便笑了笑,暗想这两个孩子,倒真真是悠远。
分明毫无血缘,却是难得情深。
苏致宁见书房的灯仍旧亮着,敲了敲门,待他应了,才进去。
“致宁,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沈召南看着她,收起正在读的书,温声问道。
苏致宁默然看了他片刻,忽的低声道:“为何你要出征?我记得你分明并非武官,安南便是动乱,朝廷也应派其他武将吧。”
“致宁。”
沈召南静静与她对视,良久,方悠悠道:“此事,一来是兵部尚书的潘大人和右相刘大人的举荐。潘大人本是蔡太师的门生,与我便有嫌隙,知我通晓兵法,故在官家面前特意提了。”
他顿了顿,又道:“二来,亦是我自己请的旨意。”
朝堂之事,苏致宁不曾了解多少,但对蔡太师与沈召南之间的恩怨,却是知道的。当初她送新河拜师,回京便听说了此番过节。
只是……
苏致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由问道:“你为何要自己请旨,沈大哥?”
听她唤出旧日称呼,沈召南便笑了一笑,才缓缓道:“此间种种缘由,日后若有时机,我再与你说。”
说到此处,沈召南眉间露出一线折痕,只摇头道:“总之你放心,我自幼受恩师指点,兵法战略并不陌生。此番出征,定能平安归来。”
苏致宁眼底神色一黯,还是点头道:“我明白了。”
女子唇紧紧抿着,沉默地透出倔强的痕迹,过了片刻,方道:“夜深了,你还是早点歇着吧,致宁告退。”
从来他的选择,都不是她所能够全然领会的。然而,只要是他所选,自己一生一世都不会质疑。
爱,于是信赖,这不需要理由,更无理智可言讲。
沈召南便应了,目送她离开。
又等了一阵,远处遥遥传来更鼓的之声,已近三更了。
沈召南微微皱了眉。
难道自己猜错了,她真的不来……
正沉思间,书房门忽的开了。
夜色里不知名的淡淡香气,随风流转。
来人白衣紫裙,那裙角边亦是一层素色的纹路,瞧着十分娴雅,颜色却是太素了些。她负手立在门口,衣袂随风微动,不曾带了任何兵器。
那张脸,与十三年前并无二致,仍是清丽如画,眉目宛转。
神色淡漠如水,目中似古井无波。
沈召南将女子迎了进来,方执了弟子之礼,恭敬道:“徒儿见过师傅。”
裴袖染点了头,淡淡应了,也不多说什么。
她看了看沈召南,神色也未曾柔和多少,只问道:“秋水剑呢?”
沈召南早已习惯了师傅的冷淡性情,也不在意,转身拿了,捧着剑递到裴袖染的手上。
女子接过剑,单手抽出小半截来,寒光如水,霜刃逼人,依稀是旧日模样。
只是故人不再。
裴袖染目有哀色,却瞬间敛去,手缓缓摩挲着剑柄,低声呢喃道:“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秋水剑,又能征战了,你若在天有灵,可能看见?”
那剑柄温润静和,有着多年为人抚触而泛起的温柔光泽,与霜刃的寒芒截然不同的暖。
“师傅?”
沈召南见裴袖染神色有异,不由略带担忧地唤了一声。
裴袖染蓦地回过神来,震剑还鞘,这才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淡淡地道:“我听闻你即将带兵前往安南平乱,所以来看看。”
“师傅可有话嘱咐弟子?”
沈召南微微低头,垂手侍立在一旁,唇微微抿起,神色看不分明。
他早知道,师傅若知他要出征,定会前来相询的。
多年执念,师傅怎会轻易放弃……
裴袖染点头道:“此番是你首次上战场,为师昔日所教,虽则都是名家战略,终究比不得自己亲自见识,你……”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的弟子,一时百感交集。旧时记忆纷纷涌出,当年不曾在意的天真孩童,如今想来,全是她私心所致。
终归是她放不下心中执念,才定要他走了这路。
一思及此,裴袖染眉目略略柔和,难得温声道:“战场凶险,不比其他,纵然你武艺高强,也不当什么。凡事谨慎,多学学你那将军。”
师徒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师傅露出如此,近乎于温柔的神情……
沈召南一时怔怔,愣了片刻,方应道:“弟子谨记,师傅放心便是。”
裴袖染也不知还有何话要说,默然半晌,将手中秋水长剑重又递还给沈召南,道:“你明日要随军出征,今夜便早些休息吧。”
沈召南点了头,裴袖染便转身离去。
那背影萧然寂寂,仍旧是旧日模样。
沈召南忽的心中微觉酸楚起来。
当年这个裴姓女子寻到他家,莫名收了他做弟子,传授他绝顶武艺。他心中虽不解,然而能学到这样不凡的武艺,却很是高兴的。
爹原就与江湖中人有所来往,倒也不反对。
只是未曾料想,师傅瞧着弱质纤纤,不仅身怀绝艺,竟还精通诗书兵法,胸中自有韬略,也一并教给了他。
裴袖染性情冷淡,教徒亦是极严厉的,稍有错处,便会训斥,绝不留情。日常教导,更是没有半分寻常师徒的亲昵温情。
少时沈召南时常觉得委屈,也觉不解。
总觉得师傅并不疼爱自己,那种教导的方法,好似恨不能叫他一夜长大。心中感觉,师傅更像是急于在他身上,实现些什么……
虽然他亦不知,师傅所求为何。
直到年纪稍长,渐渐懂事。
师傅的只言片语,醉时的狂乱剑法,每日练剑之后的嘱咐,对爹的简单解释……所有的所有,都让沈召南隐约明白,师傅心中定有一段情事遗憾。
纵然她天纵奇才,年少时错过的人,拼尽力气,也再追不回。
叹浮生,萧然独行,长剑起,且拼一醉。
而她唯一的能做的,不过是在自己身上,寻找那人曾经的回眸。
她一遍一遍地教导,如何出剑,如何谋略,如何提笔……
然而自己终究不是那个人啊……
沈召南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秋水。
师傅心里的那个少年将军,战场上一去不归。而今自己将要带着他的秋水剑,再次奔赴同一个地方。
结局定然不同,但对师傅而言,是否有任何意义?
罢了,虽然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过自己想要的人生,他也想认真地活着。
即使人生只是一出折子戏,戏本早已写好,他也想要不同的滋味。
他只是沈召南而已,还是沈召南。
幸而,还有一个秦焕然相伴。
第二日晨间,冗繁仪式叫人不耐,拖拖拉拉好不痛快。
沈召南不由在众人中寻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应该在哪里……
百官肃穆,遥遥相望间,沈召南似见秦焕然微微抬起头来。那人神色仍旧闲慵散淡,望向他时,那目色却总是别样的暖。
四目相对间,沈召南忽的抿唇而笑。
而他身后,滟滟的曦光盈满天际,嫣然色泽耀人眼目。
恢宏一色,流云卷温柔,那缱绻颜色,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