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乾坤骤变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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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十二年秋,崇宁帝染疾,罢朝三日。
    三日后,太师进献天书,崇宁帝准太师蔡恒所奏,定于三月初东行,举行泰山封禅大典。
    “沈大哥,今日朝堂之上,泰山封禅一事,你看如何?”
    西园小苑,秦焕然执了酒盏,看向沈召南,眼底神色微微冷厉。
    他才过了弱冠之龄,如今却已是刑部侍郎,从三品。
    与沈召南三品的大理寺卿,倒是近了。
    入仕不过三年有余,已有如此地位,虽是与那身为太子太傅的爹不无相干,到底是秦焕然少年英才不凡。
    他果然很适合呆在刑部。
    沈召南这样想着,神思又飘到了朝堂之事,不由皱眉道:“这几年,官家致力于封祀之事,广建宫观,着实有些劳民伤财。天书之说,甚是让人难以信服,这泰山封禅一事,怕是不太妥当。”
    也不知怎的,官家如此热衷于这些事情。
    秦焕然冷哼一声,懒懒道:“都是那太师蔡恒奸佞,仗着女儿在宫中受宠,这般横行无忌,欺上瞒下。哪有什么天书,分明是他一手所为!”
    提起此人,秦焕然眼中掠过一丝煞气:“那蔡恒还是不忘你当年,判他儿子斩刑一事,处处寻你错处,真真是可恨!”
    沈召南见他手握成拳,轻轻锤于桌面,不由拍了拍他的手,淡淡笑道:“我自认身正影直,无甚可虑,焕然莫要生气。”
    “你这人,真是……”秦焕然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知他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也只能挑了眉,不再说起。
    心中却是暗自思忖,早晚要给那太师点颜色瞧瞧,叫他无故刁难沈大哥!
    二人说了会儿正事,便又闲谈起来。
    近日大多都在准备封禅一事,余下的,倒是不算很忙。
    “对了,沈大哥,近日叫你来,是想给你个物件。”秦焕然说着,起身去了屋内,拿出一幅卷轴出来。
    沈召南心中有些好奇,便问道:“是什么?”
    秦焕然一笑,将手中卷轴递与他:“自己看看,本就是送你的。”
    看模样,像是字画儿。
    沈召南展开来细看,果然是一幅字画,待瞧仔细了,不由惊喜道:“是李营丘的《寒林平野图》!”
    秦焕然眼底笑意闪闪,帮着他拿开石桌上的杯盘酒盏,好让他能将全图铺展在桌上,细细玩赏,边得意笑道:“我知你最喜欢李成的山水画,便特意寻来送你,你瞧着可欢喜?”
    营丘李成,他的山水画,便是传世之作。
    此人工诗善画,山水尤其精妙,气韵才调不同凡响,而磊落有大志。他一贯纵情于诗酒之中,又寄情于绘画,画技精妙。时人论山水书画,当推他为第一。
    世所难寻呢,难为焕然能找了来……
    沈召南心中喜悦,不由点头,眉眼俱是笑意。
    他也不理会秦焕然,自顾自看起画来。
    李成的山水画向来气象萧疏,烟林清旷,毫锋颖脱,墨法精微,《寒林平野图》更是巅峰之作,最见风致。
    寒冬萧瑟,平野清旷,那画上长松亭立,林木薄疏,小丘起伏,古柏枝干交缠,老根盘结,河水蜿蜒曲折,烟霭濛濛而至天际。硬笔锐锋,线条瘦硬坚韧,极具功力,便是不染墨,也神定气足。
    这幅《寒林平野图》墨法变化微妙,清新秀静,意韵精致。胜在用墨不浓,看着说不出的秀润淡雅。
    轻淡如笼烟雾,更显缥缈幽清,果真不负“惜墨如金”之名。
    沈召南看着,神情渐渐如痴如醉,连连赞叹。
    可见是真心欢喜了。
    秦焕然不由轻轻笑了。
    一早便知他定是爱的,倒是不枉自己一番苦心,寻了这许久。
    他将画轴小心卷起,放到对方的手中,灿然笑道:“沈大哥,今日乃是你生辰,此画便是焕然的贺礼,沈大哥可还喜欢?”
    “呵,岂止是喜欢,简直是欣喜若狂了。”
    二人相交数年,沈召南倒也不与他客套,收下这画,小心翼翼地放好,方冲他露出朗朗笑颜来。
    竟有几分孩子气。
    秦焕然心中一动,有什么甘美滋味极快地掠过。
    待要细想,却又无处可寻了。
    泰山封禅一事,闹得甚是隆重,前前后后,百官扈从,竟费去了将近两月的时候。
    纵有人心中觉得不妥,也不好在此时说出什么异言来了。
    封禅一事结束,未过多久便是冬至,崇宁帝又病倒了。
    此次病逝沉沉,久未痊愈,似有大变之兆,一时间朝堂人心浮动。
    崇宁帝几子皆夭亡,如今膝下唯有太子尚在,与丽妃所出的七皇子殿下。太子乃是正宫所出,才德兼备,储君之位本无异议。
    奈何这七皇子,外祖乃是太师蔡恒,怕是未必甘心啊……
    “大哥,小宁姐说你找我。”
    白七辞推门而入,在沈召南面前规规矩矩地立好,静静看着沈召南。
    这孩子与柏舟他们不同,从不顽皮任性。
    倒是有担当,许是人间世情见得多了的缘故吧。
    沈召南才换下官服,正坐在书桌前,不知思忖些什么。见白七辞进来,便走近前,拍了拍弟弟的肩,眉心微微皱起,却仍旧是温和的神色:“七辞,大哥有些事,须得嘱咐你一二。”
    见大哥面色严肃,白七辞便知事情重要,于是懂事地点头应道:“大哥请说,七辞会好好做的。”
    想起今日崇政殿内的召见,和吕伯父所言,沈召南暗叹一声,方握住白七辞的双肩,凝神看着弟弟,温缓道:“七辞,新辞还小,有些事我不能告诉她,她会害怕的。今夜你莫要回房,就在新辞那房的外间睡吧,好好照顾妹妹。”
    白七辞心中一紧,不由抬头问道:“大哥,可是朝中出了事?”
    沈召南有些讶然,不想七辞竟如此敏锐,于是点头道:“事涉机密,大哥不好与你多说,总之今夜一切都要当心。我今夜不会在家,若有任何动静,你便带着妹妹,和致宁一起躲到密室中去。那密室机关,便在新辞的床头,可记住了?”
    说罢,沈召南转身取出一把短剑,交予白七辞,温声道:“这短剑你拿着,以防万一,留着护身之用。”
    “我记住了,大哥。”白七辞接过短剑,十一岁的少年,已露出不不符年纪的稳重与坚毅来,“大哥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妹妹和小宁姐的。”
    沈召南听他说得郑重认真,不由温和笑笑:“那大哥便放心了,对了,七辞,”不想弟弟这般紧张,他便问道:“新辞的病,最近如何了?她可有好些?自封禅一事以来,我一直不曾有时间陪她。”
    “不见大好,可是也没怎么犯病就是了。”提起妹妹,白七辞眼底万千颜色,俱化温柔之意,“昨日我去曹大夫那里抓药,他说若是过得三月再无奇效,便会亲自来看看,想着到时再换换。”
    沈召南颔首,脸上露出赞赏之色来:“没怎么犯病便是好事,待闲了些,我瞧瞧可否请御医来为新辞看病。”他略想了片刻,便含笑道:“好了,去照顾新辞吧,大哥没事了。”
    白七辞应了,少年先把短剑在身上藏好,这才准备出去。见大哥一直瞧着自己,白七辞摸摸脑袋,笑容仍旧青涩:“我怕新辞看了,心里会担心。“
    沈召南拍了拍他的间,笑着点了头:“去吧。“
    七辞对妹妹新辞,确实用心之极,百般呵护。
    待白七辞身影走远,沈召南方温声唤道:“致宁,进来吧。”
    鹅黄裳的女子转进书房,默然看了他片刻,而后方低声问道:“是要出大事了么?晚间可会有乱子?”
    沈召南也不隐瞒,点头道:“今夜会有大变,我担心家里不甚安全,劳烦你多留心了。虽说可能无碍,到底是小心些为好。”
    官家心中已有决断,太师一党,终是要对付的。
    难保今夜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苏致宁定定地看着他:“大人放心便是,致宁定会好好保护四公子和新辞小姐,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致宁,”沈召南注视着这个义妹,长叹一声:“这几年,真是委屈你了。你若几时想重回江湖,定要与我说,莫要这样委屈自己。”
    苏致宁紧紧地咬了唇,神情仍旧是那年的倔强模样:“我不委屈,能够帮到你,致宁已经很高兴。”
    二人相对,皆是无言。
    这晚果然街上不时有呼喝之声传来,苏致宁在沈新辞晚间的药里,加了些安神的药材,免得惊吓到她。
    白七辞一夜未眠,手中紧紧握着大哥所赠的短剑,寸步不离地守在妹妹新辞的床头。少年有些紧张,不时看看妹妹安睡的侧脸。
    苏致宁见他如此,便揽过他的肩膀,低声道:“放心,没事的。”
    寒冬时节,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沈家皆知她是沈召南的义妹,故白七辞兄妹也一直尊她如姐。苏致宁本就出身江湖,有武艺傍身,此刻见小宁姐镇定如常,白七辞便也慢慢安下心来。
    三更之刻,门外忽的传来阵阵的拍门之声,夹杂着喧嚷之声,二人不由心中忐忑,却忍着不去开门。
    片刻过后,门外忽的就静下来,一片死寂。
    如是不安忍耐,终于挨到了天明。
    待卯时三刻,沈召南才到了家,面上隐约的倦色和疲惫。
    苏致宁也不敢多问。
    这日宫中便传出消息来,崇宁帝病重,戊午日,命太子继位。
    丽妃图谋不轨,赐白绫。蔡太师一党,尽皆零落。
    一场大变无声无息,汴京城中仍旧安宁而祥和。
    天圣十三年二月,崇宁帝崩,于延庆殿内。
    着改号明道元年,淳熙新帝继位。
    一夕间乾坤骤变。
    新帝继位,国丧诸事毕后,太后刘氏垂帘辅政,朝堂渐渐稳定下来。
    七皇子封钦王,迁扬州开府。
    明道元年,帝师秦书晓之子,秦焕然,擢升至刑部尚书,从二品。
    同年,安南国八万大军,入侵新宋南境,雍州城陷落。知州苏健举族自焚而亡,以身殉国,安南大军屠城泄愤。
    一时朝野震惊!
    淳熙帝下旨,大理寺卿沈召南,封镇国将军副将,随其带领十万兵马,赶赴雍州,南去平乱。
    西园。
    秦焕然定定地看着沈召南,半晌不曾言语。后者神色仍旧悠然如初,仿佛今日大殿之上,那应了官家出征之人,并不是他似的。
    “沈大哥,”秦焕然放下茶杯,直接去握了沈召南的手,这才略略缓了脸色,方道:“今日朝堂之上,你……”他的声音顿了顿,才继续下去,“你为何要自请出征?兵部的潘大人曾是蔡相的门生,故针对于你,才特意举荐你。右相刘大人他想必……”
    “想必是为了太后吧。”沈召南反手轻轻拍了拍秦焕然的手背,示意他放下,悠悠地接道,“太后当政,官家年幼,吕伯父素来耿直,想必太后略有忌惮,我既是他左膀右臂,先行把我支开,亦是不难猜测的。”
    秦焕然一掌拍向木桌,沉声道:“真是小人伎俩!原本边境不宁,出征亦是平常,只是这般情形,真真是叫人好生不忿。”
    说罢他凝神看向沈召南:“沈大哥,你一介书生,如何征战?虽则你有武艺傍身,只是那沙场终究不比江湖,任你如何高手,怕也是无用……”
    沈召南笑了笑,眼底意味不明,他不答话,反倒是伸手自桌上的果盘中,取出一个橙子,慢慢剥了起来。那动作极是雅致,一丝一毫皆是经心,仿佛他现在所为,便是最重要的事情一般,比他即将要上战场的消息,还要值得在意。
    常年握笔之人,手上肌肤白皙如处子,却因为练剑,虎口有茧,衬着那新鲜明亮的橙黄,格外的赏心悦目。
    秦焕然不由一愣,眼底渐渐露出不自知的痴怔颜色来。
    似乎内心深处,有着什么懵懂的情愫,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地生长着。有些煎熬,有些难耐,却仍然有甘美滋味。
    秦焕然不由微微迷惑起来。
    “焕然,给。”
    秦焕然猛地回过神来,略带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半个橙子,傻傻地接过:“沈大哥,你这是……”
    “我瞧你火气大得很,降降。”
    沈召南笑了笑,径自取了一瓣放在嘴里,待咽下后,方笑道:“安南平乱之事,你莫要忧心,我心中有数。”
    “啊?哦,为什么?”
    秦焕然看着这人被新鲜橙子汁液染得水润之极的双唇,不由觉得有些口干,心中莫名的躁动起来。
    强自定了定心,把注意力拉回到他的话上面,秦焕然有些失神地问着,下意识地掰了一瓣橙子,也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清凉甘甜,果然是上好的橙子,不愧是官家赏下来的贡品。
    沈召南并未注意到他的走神,甜橙也不再吃,只拿在手中,淡淡地看着,“我忘记告诉你了,家师天纵奇才,身负绝学,兵法战略,我也曾习得。”
    “师傅她,也一直叮嘱过我,将来若有机遇,定要带着秋水,上一次战场。”他忽的侧头望向秦焕然,温朗一笑。那俊朗眉眼间,与秦焕然常有的骄傲目色一般无二,十分地好看。
    “焕然,你且信我,这点事,料想我应付得来。”
    秦焕然手握新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笑容,委实是太过炫目,他从未见过。
    这日晚间,秦焕然被一场旖旎绮丽的梦境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半晌怔怔难言。他想起梦里,自己身下那人沙哑宛转的呻吟与呢喃,只觉面上犹如火烧。
    不知是惊是喜?
    那个人……
    那张俊朗温润的脸,遍布的殷红颜色,朦胧似江南烟雨般的眼神,难耐时微微蹙起的清秀眉宇,穿过他发丝的修长手指,抵死缠绵的销魂感觉……
    秦焕然猛地握紧了拳,眼神变幻莫测。
    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
    但,当真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么……
    秦焕然微微苦笑一声。
    沈召南,我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一场缘分,不曾想,你竟是我生命中逃不开的一道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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