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西园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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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十年,已是隆冬时节。
除夕又快到了。
“你今日怎的不用陪着弟弟妹妹们,出门游玩,沈大哥?”
白矾楼上,秦焕然转着手中的酒盏,含笑看着沈召南,目中依稀戏谑之色。
他如今已十八岁了,眉目愈发得清俊起来。比之从前,少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柔美秀丽,多了明朗的痕迹。
那五官分明得很,开始有了北方男子的英挺,眉眼间却仍旧留着南方少年的秀逸风致。
到底还是少年,算不得成年男子。
而对面的沈召南,眉目俊朗如初,只是越发显得气度清华,直教人不敢逼视。
亦不过只是年方弱冠,面容才褪去稚嫩,然而那数年历练出来的沉稳练达,却是远远超出了年纪的局限。
便是长他许多的官员,也能放心将诸事一一交予他手。
定保无虞。
“新辞有七辞陪着,她身子娇弱,这几日正是天寒地冻的,我不敢大意。”沈召南斟了一杯热酒,方温声笑笑,“她现在黏七辞得很,只要七辞肯陪她,便是待在家中,也无甚不耐。”
略想了想,沈召南又笑道:“说起来,七辞这孩子,真是不错。换做了柏舟和新河他们,哪有这等耐心去陪孩子。”
秦焕然指尖酒盏伶俐转了一圈,脸上笑意明亮而生动,衬得那眉眼,不尽的风流动人。
叫人不由想起春日来。
五陵年少,纵酒行歌。
少年灿然笑道:“上次我见了致宁姑娘,她也说起,七辞虽非沈家的孩子,与你之性情,倒是颇有类似之处。”
秦焕然侧了头,凤目间流光一转:“尤其是对待新辞,真真是耐心得紧。奶娘也说了,新辞小姐与七辞少爷,倒像是双生的兄妹似的,成日里形影不离。”
沈召南不答,只笑了笑。
去年和新辞在街上遇见的那乞儿,便是他们口中的七辞了。
那孩子有姓无名,只知自己姓白,其余便没有了。沈召南便做主,为他取了名字,唤作“七辞”。
问起年纪,方知七辞比新辞略大了两岁,又比柏舟、新河他们要小上几岁,论起排行,在沈家应是老四。
沈召南便正式代父将他收为沈家义子,并去了家信,与柏舟和新河他们一一讲明,免得到时不知。
白七辞出身寒苦,原以为到了沈家,是奴仆之身,不想竟是这样的身份。
他心中又惊又喜,便加倍上进起来。
沈召南见他已八岁了,便特意请了西席先生,专教这兄妹二人念书识字。自己若是无事,亦开始传授武艺。
他希望这孩子大了些,也能像柏舟、新河一般,自在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既做了弟弟,便要好生为他打算。
白七辞性子看着清冷,骨子里却最是重情重义。瞧他对待新辞,百般爱宠,丝毫不亚于沈召南这位大哥,便足可窥见一二了。
新辞有这位四哥哥陪着,不知开怀多少。
沈召南看在眼里,也觉欣慰。
今日二人恰好无事,便相约来了白矾楼,偷得浮生半日闲。
秦焕然最是喜欢这样的时光。
二人随意说些近来的琐事,或是公事,或是趣事,相谈甚欢。
说来也怪,他二人遇见,总有不尽的话题,竟从不觉得闷了。
待向晚时分,酒楼内灯烛荧煌,娇声巧笑四起,二人方散了。
这年的除夕,家中添了人口,沈召南心中倒是开怀了些。
只是柏舟与新河他们,仍旧不能回家来。兄妹二人频频来信,内容倒是无甚紧要,只是字里行间,浓浓思乡之情,让沈召南颇觉心疼。
却也不可多言,多学了本事,总归是好的,尤其是那两个孩子,还是爱玩爱闹的性子。
那两兄妹都是有心之人,纷纷托了人,给弟弟妹妹们带了许多南方新奇的玩意儿。
虽人未归来,这些小玩意儿,也是个心思,聊表思念。
对于多出个弟弟来,两人倒是十分欢喜,尤其是沈新河。
从来只有哥哥,这会儿多了个弟弟,自是兴奋的。想来也是,新河那性子,最是爱热闹的人了。
沈召南想到,那年因嘉庆坊而结识的朋友,岳修良,家正在姑苏,便去了信,嘱咐妹妹新河,若是有空,可去拜访一二。
那人,品性极好,人也是儒雅的。
除夕过后,诸事皆闲,倒是玩赏景致的时间多些。
冬日天寒,沈召南忧心妹妹犯病,便不常带了他们出去。苏致宁去了师门拜见,奶娘亦回了老家过年,沈召南便自己照顾弟妹们。
趁着自己清闲,正好亲自教他们念书习武。
好在七辞十分懂事,倒是不用他怎么操心,反而能帮着照料新辞。
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呢。
如此日子惬意,转眼便到了上元佳节。
灯宵月夕,一场新雪。
不夜天,花千树,星如雨,宝马雕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华灯偏共月争光,五夜车尘马足香。
这是汴京的上元夜,盛世荣华。
潘楼街上,便结彩棚,铺陈珠翠,间列舞场歌馆,车马交驰。
沈召南牵着沈新辞,而新辞,则牢牢牵着白七辞的手。
终究是幼儿,两个孩子看的目眩神迷,不时大声欢呼,笑声如铃。
兄妹三人一直漫步行过,直到了宣德楼。
镜灯,琉璃灯,日月灯,绢灯笼,凤灯,水灯,影灯。
凤烛龙灯,灿然如画,奇伟万状,不可言表。
沈新辞见了街上立着的双排长竿,高数十丈,那上面纸糊的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如天仙,便兴奋地直拍手。
口中咿咿呀呀,望向哥哥们的脸,笑得天真明媚。
沈召南便蹲下身含笑摸摸妹妹的笑脸,问道:“新辞喜欢这个?”
她说不出话来,便拼命点头。
从前那几年,新辞每到冬日便病着,家人不敢带她出来。再之前她年纪尚幼,哪里记得自己看过什么呢?
仔细算来,这其实还是新辞第一次,真正看上元的灯会啊……
沈召南心中疼惜,便抱她起来,好让妹妹看得更清楚些。
沈新辞异常欢喜,笑了一阵,便转头去寻四哥哥的身影。
在大哥怀中挣扎一阵,沈召南知她看够了,便放她下来。沈新辞忙拉了白七辞的手,开始一阵比划。
白七辞仔细看着,相处了大半年,他本就聪明,早已学会了手语。
“四哥哥,好漂亮,我们去看大相国寺的灯吧!姐姐从前说,特别好看!”
白七辞笑着点头,拉了她的手,望向沈召南,问道:“大哥,我和妹妹想去大相国寺看灯,可以么?”
眼中尽是期待。
他其实看过,但那时身世寒苦,怎比的今日心情滋味。
见他们喜欢,沈召南便含笑点头,牵着两人,穿过赏灯的喧闹人群,朝大相国寺走去。
汴京城中,大相国寺内观灯实在很好。
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
今夜落了一场新雪,华灯宝炬,霏雪融融,天上仍有月华婉转,衬着满空的璀璨烟花,映照着人间的华灯流转。那喧嚷的人声,几可直上云霄。
此情此景,天上人间,此生不换。
正带着弟妹玩赏,人声喧哗之中,有人竟以内力传音,唤了他一声:
“沈大哥。”
沈召南循声望去,秦焕然换了锦绣白衣,立在阶旁的壁上,抱臂瞧他,神色是沈召南极熟悉的,似笑非笑的懒散模样。
灯火阑珊处,那人笑得肆意,仍旧是别样的亲昵滋味。
沈召南便笑了笑,俯身叮嘱了白七辞几句,便走了过去。
“焕然,你怎的一个人?”沈召南看了看他,含笑问道:“你爹娘竟没与你一道来看灯火么?”
秦焕然轻嗤一声:“怎么没来,那俩人,又自己窜没了影!”
少年眉目间露出几许懊恼之色,又是有些委屈的模样:“真是!年年如此,少腻一会儿都不行,我才懒得理会他们,没良心!”
沈召南不由失笑:“既如此,焕然你与我们一道,可好?”
“嗯……”秦焕然看了看不远处,两个孩子亲密无间的样子,料想不需大人照顾许多,还是点了头,耸肩道:“好吧,看在你的份上。”
眼底终是露出几分笑意来,烟火璀璨落下,那光影便停在秦焕然的眉目间。
盈盈流转,好似一幅传世的山水名画,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沈召南拍了拍他的肩,也笑了笑。
一行四人,走走停停,嬉闹十分尽兴。
待看完了京中最好的,莲华王家香铺的灯火之后,沈新辞终于是倦了。
白七辞见妹妹困了,便说要回家了。
秦焕然便与沈召南送了弟妹回家,待要歇息时,秦焕然却忽的拉了沈召南的手,眼底光芒闪耀:“沈大哥,你现下很困么?”
“还好,精神尚可。”沈召南怔了一下,虽不知他想作甚,还是答了。
秦焕然顿时眉目飞舞起来,笑道:“那就别睡,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好不容易两个孩子终于睡了,可别糟蹋了今日良辰美景。”
“你还没玩够呢。”
沈召南摇头暗暗轻笑,嘴上调侃,脚下却还是跟着走了。
终究是少年人,兴致一起,便也管不得那许多了。
二人一路朝西行去,小半个时辰过后,终于到了一座小院。
“西园?”沈召南抬头看了看那匾额,侧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焕然灿然一笑,兴致勃勃地答道:“好地方!”
说罢少年不复多言,直接拉了沈召南的手便推门进去。
进得院内,沈召南不由愣了一愣,着实有些欣喜。
西园内,一湖碧水在月色烟火下微微泛起涟漪,寒碧幽透,弯如半轮冰月。
那湖边,栽满了梅树。
举目望去,疏密有致,足有百株之数,瞧着十分壮观。新雪纷扬,那梅树枝头,无数粉白鹅黄的娇嫩花朵,次第绽放。
清凛彻骨,天香染衣。
试问梅花何处好?西园百树玉扶疏。
沈召南不由近前几步,那幽香缠绵,缭绕不散,直沁人心脾,他不由伸手轻轻触碰一朵玉白梅花,转头对秦焕然浅笑道:“果然是好地方呢,焕然。”
月色如霜,清朗明亮,时有新雪夹着几朵落花飘坠于他肩头衣上,衬着沈召南温润的脸,愈发的俊朗无双。
其人风姿清绝,也如寒梅也如玉。
秦焕然呆了一呆,方走到他身边,挽着沈召南的手臂,笑道:“还有更好的呢,沈大哥,跟我来。”
说着拉着沈召南向里行去。
沈召南为景致所喜,又被他勾起了兴致,只含笑由着他拉了自己便走。
待到了湖边近前,秦焕然拉了沈召南寻到一株梅树下。
那树下以草荐地,铺得甚为厚实,秦焕然也不计较,按着沈召南便坐下,自己却转身去了别处。
沈召南也不着急,也不催问,嘴角轻轻勾起,瞧着他忙来忙去。
他总不会丢着自己一人在此吧……
果然,未多时秦焕然便回来了,手中提着两个酒坛子,也挨着沈召南,坐在草上,神色十分快活。
“沈大哥,给。”
秦焕然递过一个酒坛,略挑了眉,戏谑道:“这可是二十年足的玉堂春呢,沈大哥,你可别醉了。”
“我只怕醉的是你,到时还要劳我背你回去。”沈召南朗朗一笑,拍开泥封,浓郁凛冽的酒香绵长不绝,熏人欲醉。
他仰头便是一口,姿态绝世豪迈,透出一股江湖儿郎的洒脱放旷来。
与平日温润模样,大有不同。
秦焕然目中一亮,斜睨他一眼:“笑话,我可没醉过!”
说罢学了他,也是一口。
“对了,焕然。”沈召南抱着酒坛,侧头看了看秦焕然,含笑问道:“你还不曾与我说过,这西园是什么地方?”
秦焕然笑得颇有几分顽劣。随意倒在他身上,笑眯眯地道:“这个说来话长了。西园原是我爹娘购置的,我娘喜爱梅花,爹便特意买下园子,便是为这个。他们从前不时会过来休憩一二,后来我恼他们旁若无人,不把小爷放在眼里,一时赌气,便要了过来,不许他们再来。”
他抬眼瞧了沈召南,扬眉道:“所以现下,这园子就是我自己的了。”
沈召南闻言不由失笑。
这家人,倒真真是有趣得紧。
远处遥遥有烟火之声,西南夜空,火树银花璀璨,仍旧可见。
却因少了人声喧闹,多了一份难得清静,只这般瞧着,便是别有一番滋味。
灯火月明,其夜如昼。
那梅花似开得异常繁盛,香气清冽,寒风中愈发的清幽,令人沉醉。
二人相对饮酒,一边散漫地闲谈。
话说的零零落落,上句难承下句,没什么道理,却是十分自在。
沈召南忽的起了兴致,放下手中酒坛,自腰间抽出一管碧玉的笛子来。他低头看了看这支笛子,眉间似有怅然之色,手指缓缓摩挲,也不说话。
不知想起什么来。
秦焕然心中有些好奇,放下手中空了的酒坛,便抢过他的,瞧着他笑得懒散:“沈大哥,这支笛子可有什么来历?看你瞧得这般入神,不会是意中人所赠吧?”
口里说着,心中感觉却甚是怪异,遥想此人从前,不知不觉有几分恼了。
可若是叫他说出个究竟来,竟也说不出什么来……
秦焕然不由有些烦躁,手指便在酒坛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借以分心。
沈召南侧过头来,含笑望着他:“这倒不是,是从前我爹所赠。”
说罢他便横笛一曲,那曲调清丽宛转,叫人不由想起雪夜寒梅来,音色亦是清透明亮。果然笛是好笛,曲是好曲。
是《落梅风》。
秦焕然听着,便忘了方才那一丝疑惑与烦躁,重又愉悦起来。
就着这悠悠笛声,竟也独自喝完了沈召南那半坛美酒。
两坛陈年佳酿入腹,秦焕然枕在沈召南的腿上,凤目微眯,似是睡着了。
曲罢,沈召南低头瞧了他的脸,眼底淡淡的笑痕。
少年衣衫发上落了些梅花,天香染衣,月色烟火下,那张清俊秀逸的面庞,愈发的风流动人。
沈召南怔了一怔,魔怔了般轻轻探手过去。
却是近了脸时,伸手拈去了他衣上的梅花花瓣。
方才那一瞬的奇异感觉,立时便消失不见。沈召南静静看了片刻,心中莫名缱绻,愈发理不清。
如是呆了片刻,沈召南方收好自己的碧玉笛子,望着少年的侧脸,不由露出一丝温暖戏谑的笑意来。
谁说自己没醉过来着?正好,现下让你知道醉了是何感觉……叫你逞能,还抢了我的酒,这下撑不住了……
“焕然,你可还好?”
这般想着,沈召南终是不大放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声询问:“可觉得难受?夜已深了,我们回去吧。”
秦焕然应了一声,低低呢喃道:“喝醉了应该睡觉……沈大哥别吵……”
边说边莫名地挥了挥手。
沈召南便知他醉得狠了,也不再多问。怕他就这样睡去,会受了寒,于是将他负在背上,转回沈家。
也不慢行,施展了轻功,一路身形如烟。
家人都已睡下,客房一直没用,定是寒衾冷枕。沈召南便把秦焕然带到了自己的房中,先安顿好他,才自去了厨房寻到热水,端了过来。
待替他擦洗干净,脱了外裳,沈召南忽的见了他衣裳间掉落的那蓝白佩环,不由拿起来看了两眼。
好生熟悉的感觉,似是在哪里见过,那年秦大人来拜祭爹的时候,腰间悬着的,似乎也是同样的环佩。当时隔得远,不曾看清楚,现下拿近了瞧,这环佩倒真是熟悉,好像身边的谁,也有同样的物件似的,只是记忆模糊,想不起来了。
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召南摇头轻笑一声,将那蓝白环佩放了回去,而后给秦焕然盖了被,这才准备离去。
才放下手巾,忽听得秦焕然低低呻吟出声。
沈召南担心他醉酒不适,便走过去,坐于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声问道:“焕然,可是身上不舒服?”
秦焕然犹自沉睡,最终低低呓语。
沈召南不由俯身凑近,想听清他的话,却听到少年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是有意瞒你的……是不许说……娘不许我说出来……沈大哥,我喜欢跟你一起……有趣……笛子好听,再吹一曲……”
零零碎碎,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沈召南轻轻一笑,知他无事,便给他掖好了被角,正想先去客房将就一夜,却被秦焕然拉住了衣角。
仔细听去,仍旧是咕哝着“再吹一支曲子吧”云云。
沈召南有些好笑,屈指轻轻弹了他的脑门儿,低笑道:“我方才吹笛子,你都听得睡着了,这会儿居然还敢要我吹一曲,给你催眠么,小呆子!”
梦中似犹有知觉,秦焕然撇了撇嘴,露出些委屈的表情来,手上却更是抓紧了些,不肯松手。
夜已深了,沈召南心中暗叹一声,不能与他计较,只好留下。
寒风凛凛,夜窗雪阵,梦中晓枕云峰,室内暖意融融,二人抵足而眠,好梦正酣,丝毫未有不惯。
情冷意暖,终不敌这一刻相偎安然。
这滋味,怎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