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萧然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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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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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月色凄凄,一室流华,倍觉伤心。
沈召南运起三分内力,缓缓推开了棺木,将手中七卷《妙法莲华经》轻轻置于父亲的身侧。
待要合上棺木,沈召南却忽的酸楚难当,眼中瞬间涌起泪来。
上好的棺木中,沈梦溪面色依旧安详,似仍是往日那般,悠然温和的模样。
他这一睡,再也不会醒来。
而棺木一合,少年此生,便再也无处寻得父亲的面目了。
此时柏舟和新河皆被他打发去睡了,两个孩子跪了几日,身子怕是受不住。今夜是最后一夜,他定要守着爹。
以后再无机会,这般与爹作伴了……
沈召南默默落泪,再无掩饰。
“哭什么呢,他走的并不痛苦,比起大多人,已是极幸运的了……”
耳边凭空响起了女子幽美的声音,沈召南不由一惊,遽然循声望去。少年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只是犹带泪痕,不免显出了几分狼狈。
仍是气势不减,却并不狠戾霸道。
这少年小小年纪,竟隐约有了几分渊渟岳峙的风范,当真难得。
来人眼中露出几分赞赏,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怜意。
沈召南目中起了几分戒备,暗暗打量起她来。
女子一袭绯衣,负手而立,面上覆着薄薄一层白纱。
她见沈召南望了过来,便自门边朝灵堂前款款行来,步伐飘忽若神,姿容娴雅,体态轻盈,婀娜绰约。
虽有些看不清,仍是隐约能瞧见,那面目甚是年轻,依稀间美艳绝伦。
沈召南怔了怔,随即皱眉问道:“请问夫人是……”
绯衣女子虽则看着年轻,却是已婚妇人的打扮。
她眉心微蹙,只道:“令尊从前的故人罢了,闻得他骤然离世,心中感伤,特来拜祭。”
语罢她不复多言,径自拿了香,就着堂前的烛火点燃,拜了三拜,拈香在沈梦溪的灵位前垂首默立良久,方插上了香。
那神色,似是十分哀戚,目中隐有痛意。
知她只是拜祭,并无恶意,沈召南便放下心来。见绯衣夫人神色有异,沈召南心中有些困顿,不由问道:“敢问夫人如何称呼?与家父,是何旧识?”
绯衣女子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着沈召南,仍是负手而立。她动作间衣袂翩然,更觉风姿过人。
“嗯,我夫家姓秦,你如此唤我便是。至于我与你父亲……”绯衣女子轻叹一声,“斯人已逝,往事不堪回首,不必多问了。”
听她语气,落寞怅然之意尽出,显见是十分伤心。
沈召南也不好再问,只点头道:“秦夫人,多谢夫人夤夜拜祭,家父若泉下有知,定也会感念夫人一片好意。”
见他言语甚是知礼,较之寻常少年,不知沉稳了几分,那秦夫人目中怜惜之意大盛,不由轻笑道:“你这孩子,当真是讨人喜欢得紧。若有何难处,定要与我说来。”
她顿了顿,方喟然长叹道:“论及辈分,你应称我一声姑姑了……凡事不必与我客气,尽管直说。”
沈召南颔首道:“劳夫人费心了,召南应付得来,家中一切皆好,无甚难处,夫人多虑了。”
知他心性坚韧,又最是骄傲之人,想来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开口,秦夫人便点头,温缓道:“如此便好,姑姑信你,定能照顾好弟妹。”
她上前几步,伸出了手,似是想摸摸沈召南的头,见少年本能般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便低声笑了笑。
似有些自嘲的意味。
“秦夫人?”
绯衣女子回过神来,手便低了低,轻轻拍了拍沈召南的肩,柔声道:“好孩子,你辛苦啦。逝者已矣,莫要再伤心了。”
说罢,她忽的出手,将棺木缓缓合上。
沈召南不由微微凛然。
这棺木材质极好,甚是沉重,他用了三分内劲,方推开了。这绯衣女子合上棺木,动作间行云流水,毫不费力,连声音都未发出,显见是内家功夫极深了。
她来时点尘未惊,沈召南自信武功不弱,却是半点没察觉到,可见这女子轻功之高,已臻化境。
他师从名门,游历江湖一年多,眼力自是不弱。以这女子方才显露出的功夫,足以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列了。
果然是世外高人么。
那女子瞧他反应,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挑眉,神色间淡淡的清傲:“我自幼习武,天资不低,又肯下苦功,当今武林,能胜过我的,不足六人。”
她忽又嫣然而笑:“不过我退出江湖很多年啦!争强好胜之心,倒不似年轻时那般厉害了。”
沈召南有些钦服,这女子气度,当真是不同一般。
不骄却傲,凛凛如梅。
月色愈发冷了,秋风一阵凉过一阵,大开的门迎进一室夜风,绯衣女子衣袂翻动,只笑了笑:“好啦,我要走了,好孩子,我知你有担当,便放心了。”
她语调甚是亲昵,沈召南听了只觉亲近,便一直送到了门口。
待那绯色身影消失在月色里,沈召南犹自疑惑。
也不知是爹哪位故交,那夫人连姓名也不曾留下……
第二日沈梦溪便下葬了,天气并不十分好,零星下了些小雨,染上衣裳,更觉凄清。
沈家兄妹几人在父亲新坟前跪下,皆黯然泣下。
管家忠伯也跪在身后,忍不住抹了眼泪。
沈新辞被沈召南抱在怀中,紧紧裹了披风小帽,仍是睡着。
她如此年幼,尚不知人世悲哀,梦中犹有甜美容颜。
不多时,沈新辞似是被哥哥姐姐们的哭声惊得醒了,睁开了眼睛。
那瞳眸琉璃纯黑,清澈如溪,说不出的天真漂亮。
似是见了大哥的泪,沈新辞眼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来,而后忽的伸出柔软的小手,笨拙地去摸大哥脸上的泪。
嘴里“咿咿呀呀”,音色稚嫩好听,却说不出话来。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怀里娇弱的小小身子不时扭动,沈召南低下头,心中顿觉酸楚。
他轻轻握住了小妹妹的手,抱得紧了些,缓缓擦干了落在妹妹脸上的泪。
待父亲后事料理完,过得半月,便是秋试了。
沈召南独自站在书房良久,不断摩挲着自己的秋水剑,眼底神色微微怅惘寂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将宝剑盛于匣中。
明日秋试,他须好好准备。
过去的,失去的,错过的,都是美景,但已是旧日风景了。
他再不得任性而行,随心所欲。
沈家原就是书香世家,沈召南自幼文武并举,文才亦是出众。秋试并不让他担忧,几场下来,他倒是比旁人,多了十分的沉稳。
爹在世时,原就喜欢督促他念书。光耀门楣倒是其次,爹只是文人心性,不希望他做个不识风雅的莽夫罢了。
“大公子。”
沈召南抬起头,手中的书未曾放下,只温声道:“忠伯,有事么?”
秋试已过,他心中自有分寸,来年便是省试,大意不得。
他纵是天资过人,也须倍加勤奋方可。
沈忠有些为难的神色,还是道:“是这样的,大公子,嘉庆坊的路掌柜,他夫人忽得恶疾,他今日匆匆赶回老家了。可是明日与客人约了商谈一笔生意,那客人来自江南,不能多等,你看这……”
“无妨,明日我去便是了。”沈召南放下书,“忠伯,你把要用的东西拿来我看看,不必担心。”
沈忠应了,递上一叠信笺,便告退了。
沈召南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唐三彩的交易。
嘉庆坊是沈家祖传的铺子,到如今沈召南这辈,已是第三代了,做的便是古玩玉器之类的物件买卖。
说到底,亦是先人的兴趣所在。
如今爹不在了,这嘉庆坊许是要成为他兄妹几人的生计了。
与人约在丰乐楼相见,第二日待用了早膳,看了一会儿《诗经》,时辰也差不多了,沈召南方起身准备出门。
已是十月,时近深秋,天愈发寒了,沈新辞的身子受不得这寒气,不时病痛难言,便哭闹不止。
今日又是这般,也不知怎的,一离了沈召南,沈新辞便不肯安生。
这孩子,着实是粘人。
奶娘十分无奈,沈召南抱着妹妹哄了片刻,见时辰不早了,索性带着沈新辞一道出门,先去往嘉庆坊。
到了铺子,让伙计小时拿了锦盒,装好了那尊玉女吹笙唐三彩之后,沈召南便带着他朝丰乐楼走去。
那酒楼据嘉庆坊颇近,不过盏茶功夫的路程。
丰乐楼。
二楼的雅间里,锦袍玉带的客人掀帘而入,见着那青衫少年怀中抱着个孩子,不由面露讶然之色。
待到了近前坐下,那江南来的客人便对伙计小时问道:“这二位是……”
小时忙笑道:“这是咱们嘉庆坊的东家,沈公子,那位是四小姐。”
客人忍不住又看了看沈召南。
这少年一袭青衫,眉目俊朗之极。今日天寒,他穿的倒也不甚厚重,瞧起来更觉风姿过人,一派清华。
少年怀中那女童十分娇小,长得粉雕玉琢,脸蛋绯红,身上裹得重重的衣装,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也不吵闹,只是笑。
客人便含笑道:“沈公子,幸会了,我瞧阁下这气度,倒似是我们江南儿郎一般呢。”
“过奖了。”沈召南笑得谦和,温温地道:“江南儿郎多锦衣,与北方自是不同了。客人今日来,是想买下这尊玉女吹笙么?”
语罢看了一眼小时,后者便伶俐地递上了锦盒。
那客人打开一看,目露惊艳喜悦之色,不由颔首道:“正是。”
这尊玉女吹笙的唐三彩,釉色明丽绚烂,面目丰腴,肌肤细腻白皙,十指纤巧,两足丰柔,吹笙姿态柔美之极,旖旎无双,而又栩栩如生。
当真是难得的珍品。
见他如此喜爱,沈召南不由一笑,对此人的率真性情倒很是赞赏。二人便就此商谈起来,一番切磋,彼此瞧着对方言谈从容,气度不凡,俱有些心生折服。
于是相谈甚欢,买卖成了,交情竟也生了几分。
待一切谈妥,已快到了巳时,原本欲请了午膳再散,不料忽的下起了大雨,那人有事,便要先告辞了。
沈召南欲要起身相送,低头一看,新辞已睡得沉了。
方才二人侃侃而谈,小姑娘定是听得无趣,自睡去了。好在今日出门,给她多穿了衣服,倒也不怕受寒。
沈召南轻轻抱起沈新辞,给妹妹换了个姿势,将她的脑袋缓缓架在自己的肩上,又给她把小披风笼紧了些。
这一番动作甚是温柔小心,丝毫没惊动到沈新辞,小姑娘在大哥肩上,犹自睡得香甜。
见客人望过来,沈召南便微微歉然一笑,方起身低声道:“让岳兄见笑了,舍妹身子弱,向来便是嗜睡的。”
岳修良摇头笑道:“无妨,令妹倒是可爱得紧。”
声音也跟着压低了些。
客气几句,岳修良转身告辞。
心中却是暗道,此人谈吐不凡,气度清华,对幼妹又这般温柔体贴,倒是难得的君子呢。
值得一交。
沈召南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带了小时和新辞转回了嘉庆坊。雨势越来越大,这秋雨分外的凉,沈召南不想大意,便自己守着铺子,嘱咐小时回府,让车夫架着马车来接。
一层秋雨一层凉,这光景,愈发黯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