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已见他这样子，想想他带来的孩子，心里猜到几分，只道：“你有何事直说便是。”果然，他回道：“想着跟姑娘求个恩典，让孩子在府里伺候……”
    素已轻轻抚那张清单，慢悠悠啖一口茶：“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老婆的主意？”
    尤奉良大汗淋漓，当即跪下道：“我原本不同意，说庄子里的丫头野惯了，只怕伺候不好姑娘，我家那口子说在姑娘府里呆一两年学些规矩，日后嫁出去也容易些。”
    素已也不说，命人带他媳妇的进来。尤奉良家的看到这阵势，双腿一软，也跪倒在旁，素已道：“家里落道这几年，这么多人也就伺候我一个，也用不了多少人手。就先让两个大的进来给我照看一下园子。你回去给我挑几个好的，过了年和你家的孩子一并带来。”便把这个差使交给他媳妇。尤奉良两口子忙应下。
    给下人们发新衣，因要做各色糕点，素已便调卢召家的与嬷嬷去做糕点。卢召是本地人，他媳妇对达城吃食颇有心得，做起来很上手。嬷嬷是初次，虽有素已指派，终究帮不上什么忙，只见厨房的媳妇顾二嫂和梁桂喜家的隔夜就洗净粳米、糯米、红豆，分放于水盆中泡上。一大早春英、云雀、兰香等几个小丫鬟在井旁将石磨刷洗一新，兑好两样米，细细的磨浆，尔后将米浆装进细棉布口袋里，用石板压着搁水。此时厨房那边已经热锅炸油角，等炸好，米粉已压去水，兑上砂糖，裹着红豆沙团子，入冷水滚一圈，再滚白芝麻，进锅继续炸成煎堆。两个媳妇子在这厢炸煎堆，那边一个媳妇碾碎烘干的乌贼骨，兑入米粉下力气揉，揉好一小团后给云雀、香兰搓成条子，盘做莲花状，只待待会下过炸成糖环。又炸了蛋散，便蒸上糖莲藕糖椰子之类甜食，一并放在小竹簸箕里搁油晾干，之后便蒸年糕。蒸了年糕时，已经差不多到吃饭时候，另两人去择菜做饭，一人取出前几日做好的荸荠粉，又称马蹄粉的，兑水添糖揉匀，放进模子里，点上红豆，上锅蒸熟，即马蹄糕。等蒸完马蹄糕，吃饭时候早已过去，素已等不及，已经在正屋里垫了两个新炸油角。等吃完饭，灶上炭火还通红，用老丝瓜络刷净锅，重新放水温热，取来糯米、绿豆、花生一一淘洗浸泡，将五花肉剁成两指宽两寸长的条子，剁排骨，加料酒、酱油、油、盐等调料腌制，只等明日包粽子。
    这厢素已早就尝完新制好的各色点心，嬷嬷坐在她下首，拿着美人捶轻轻的给她捶腿，笑道：“想不到卢召家的灶上功夫竟这般的好。”素已吃饱喝足，懒洋洋的半眯眼睛，道：“他家是回家过年的，等明日包了粽子，给她十斤肉，两坛酒，再各色点心都装上，让他们两口子回家也长脸。”嬷嬷应是。素已想了想，卢召家的是新来，恐怕厚待他们，其他人不服，又补充道：“但凡回家过年的，每个人头都给五斤肉，一坛酒。”
    次日大早，天气有些干冷，阳光顶好。嬷嬷带人去买冬叶，小丫鬟在井边洗石臼，卢召家的忙着烧火煮绿豆。素已这早起来精神得很，便到厨房转悠。只见卢召家的与顾二嫂刚捞起绿豆冲冷水，两双手上的绞丝银镯子在水中透亮。梁桂喜家的在一旁剥栗子。几人见了素已，忙起来福身，又搬一张官帽椅来给她坐着。素已坐了一会，闻到满屋子的香味，肚子忍不住馋意四起，只是在下人面前切不可失了礼数，只好起身准备回屋。
    却不料起身时脚下一震，小腿的痉挛缩紧，再也伸不直了。素已一脚踩地，一脚在半空中伸也不是曲也不是。那痉挛的脚筋像钻进一条幼蛇，扭曲缠绕在皮肤血管内，将血肉都缠紧，，又酸又痛的感觉让素已痛叫一声，身子登时跌回椅子上。众仆妇听到主人家的叫声，忙停下手中的活一看，只见素已面色惨白，瘫坐的在椅中。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梁桂喜家的，她冲上来叠声叫唤夫人怎么了，然后蹲在素已下面看她的脚。素已忍痛道：“腿抽筋……”便扶着肚子在椅子上忍耐。却见卢召家已经洗完手回来，道：“夫人得捋顺腿筋才是，奴婢来吧……”说罢，便双手抬起她的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隔着衣裳，从脚后跟开始，然后慢慢按摩小腿肚上的肌肉，而后道：“夫人勾起脚趾。”素已强忍着痛，慢慢的试着勾起脚趾，汗从额头上慢慢渗出。卢召家的手渗着凉意，慢慢揉搓安抚着纠结在一起的青筋。素已眼角已经含有泪意，只见她跟顾二嫂要热水，梁桂喜家的忙着带仙桃和琼花出来。卢召家的所说果然不错，不多时，素已觉得脚上恢复了。
    不久，嬷嬷带着一大捆冬叶回来。听说此事，忙到上房看素已。见她腿上盖着一条薄被安然坐在摇椅上看书，便安心了，忙上来问候。素已只道无事，又道请了大夫来，说这也常见，只消多喝点筒骨汤便可。嬷嬷听到，叠声叫人下去寻瓦罐煨汤。素已却还在想着刚次啊厨下众人的情形。
    卢召家的能干，又细致机敏，梁桂喜家的光的一张好嘴，做起事情却不如卢召家的。顾二嫂不够机敏，厨艺不如卢召家的，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敢妄自贪财克扣。放卢召家的进厨房也未必不可，只是这两口子不知哪天就赎身出去，到底不放心。梁桂喜家的在厨房她却不愿意了，只怕哪天她凭一张嘴，哄了顾二嫂去做下作的事。不过日前看来，几个人相处得还不错，且无大过。她暂时还不需要调换下仆。
    包完粽子，眨眼到腊月三十，请出拿版画门神换了，贴上新买的对联，新油桃符，祭祖过后，吃了年夜饭，转眼一年又过去了。下人们没差事的都得开恩，结伴去逛迎春花市，仙桃与琼花两人早已得允许，穿上新衣出去了，素已房中只有嬷嬷在。
    素已依旧坐在摇椅上，拿一本《南华经》在灯下看。不知多久以后，只听窗外一声炮响，如点燃了全城的烟花炮竹的火引，只听到远远近近的声音如雷鸣轰然，如车马奔腾，连绵不绝，窗外时而光闪电铄，火树银花，明灼黑夜，耀动长宵。素已站在窗前，冷风扑面，手抚肚子，一滴泪水从眼角流下。
    年初六，一直资助的几个清寒子弟都来拜年，素已说些勉励的话，又问学业上的事，道：“你们都是我族昌盛的根基，万莫辜负老大人遗愿。”发放了红包，便请下去吃酒。尤奉良两口带几个孩子过来，素已挑了两个男孩和三个女孩，其中一个叫阿兰的，便是他们家的女孩子。素已训了几句话，便累了，让嬷嬷下去安排差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