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茶痴(中)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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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茶痴(中)
    众文人互相看看,战战兢兢,纷纷低下头去。
    “要是不认输呢?”逢甲声音不高,却有一种特殊的威严。
    吉田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用锋利的目光盯住逢甲。逢甲露出年轻自信的神态,拱手一笑:“我愿陪先生谈谈茶道。”吉田怔了怔,低头行礼:“好!三天之内,请到陶然亭找我。”
    众名流看看逢甲,又看看茶人,惊讶地张大了嘴。
    颐和园乐寿堂的静谧被打断了。满头大汗的十四贝勒躬着身手撩袍角,踏着小碎步急跑上殿,见到慈禧慌忙跪倒:“老佛爷,大事不好,丘逢甲又捅大漏子啦!”
    慈禧睁眼看着十四贝勒,绷起脸问:“慌慌张张的,这是出了什么事啊?站起来答话。”贝勒起身说:“侄儿谢恩。老佛爷,台湾进士丘逢甲,要和东洋茶大人斗茶!”
    慈禧一怔,随即领悟,冷笑着:“我还以为什么事呐!茶人,不就是个百姓吗?一个小日本的茶人,就把你个大清贝勒吓成这样儿?!”十四贝勒连忙磕头:“老佛爷,侄儿是想,丘逢甲是皇上亲点的六品工部主事,身为朝廷命官。和东洋人斗茶,一方面有失国体,这另一方面——”他偷眼看着慈禧,“要是引起两国之争,那可就……”
    不等贝勒说完,慈禧眉头微皱,一挥手:“罢了,你跪安吧!”十四贝勒忙把要说的话吞进去,不知所措地看看慈禧,只好叩头跪安。待十四贝勒出去,慈禧一顿茶碗,高喊:“小李子——!”
    工部堂内只有宫书办仍在整理着卷宗。里间屋几个工部官员又在议论,传出唧唧喳喳的声音。宫书办觉得诧异,暗想:“皇上降旨整顿工部,这几个工部官员这些天老实多了,今格儿又出什么事啦?丘工部怎没来呢?”想着,宫书办放下手头的卷宗,走到里间门旁边,侧耳偷听里间的议论。
    “丘逢甲要和东洋茶大人斗茶。这小子目空一切,又斗到东洋人那儿了。”李工部低声说。“可不是么?”王工部幸灾乐祸地说,“这回丘逢甲的漏子捅大了!东洋人,那惹得起吗?该着天不绝路,贝勒爷有令,咱们得这么着……”几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宫书办什么也听不到了。
    斜阳照着屋角的青草,分外鲜亮。丘逢甲在小屋中仔细地看着墙上挂着的自制东海地图,凝神思索。忽然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逢甲打开房门一看,是满面惶急的宫书办。逢甲急忙抱拳:“是宫书办,请进!”宫书办走进来,赶快顺手把房门关上,焦急地说:“丘工部,老朽听说您要和日本茶人斗茶?”
    “确有此事。”逢甲点点头。
    宫书办急道:“和东洋人斗茶,此事非同小可。工部大人,请听老朽一言,您还是免了吧!”逢甲摇头叹道:“逢甲若不是进退两难,也不会如此。既然已经与东洋浪人相约,逢甲只能守信,不能堕了中国人的气势。”
    “工部大人既然这么说,也只好如此了。”宫书办点头沉吟,“不过,您要想和东洋人斗,就必须去找一个人。”
    逢甲急忙问:“是哪位高人?还请先生指教。”宫书办一字一顿地说:“驻日参赞,黄遵宪黄大人。”
    黄昏降临,丘逢甲茫然地推开宅门,无力地靠在门上。室内十分昏暗,伸手不见人影。逢甲顺手点起蜡台,缓缓走向桌案。忽然,他一惊,手中的烛台熄灭了。逢甲急忙放下蜡台,跪倒叩头:“学生丘逢甲,给大人请安。”
    昏暗的背景中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本官在此已等候你两个时辰了,起来吧。”丘逢甲起身再次把蜡台点燃。蜡烛的映照下逐渐看清,桌旁坐着一个人,一品顶戴相貌端严,竟是帝师翁同和!他沉着脸问:“丘逢甲,听说你要和日本茶人斗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逢甲断然答道。翁同和看了他一眼,缓声说:“圣母皇太后爱惜你的才华,特命本官来劝告你。你是皇上亲点的朝廷命官。这样做,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回大人的话,”逢甲磕头道,“学生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翁同和面容很复杂,轻声说:“丘才子,你既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以老夫之见,斗茶一事就免了吧。”
    “日本茶人甚嚣尘上,放弃斗茶会丢了我大清的威名,堕了中国人的志气。逢甲决不能如此。”逢甲又磕个头。
    翁同和一愣,随即慢条斯理地说:“斗茶、斗诗虽说是士子们的常事。可这一次不同往常,是与日本人斗茶。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感到有碍国体吗?”
    烛光不停跳动,映得逢甲的脸明暗变幻。逢甲有些激动:“翁大人此言差矣。当今世界,列强环伺。琅峤事件,足见日本对我国台湾垂涎已久。现在,一个日本的茶人竟敢到中国连踢几个场子,又闹到天子脚下,还无人敢管。想我泱泱大国,如此甘受耻辱,难道就不失国体吗?”
    翁同和骤然失色,斥责道:“你小小年纪,为何口出狂言?!别忘了,你本是落榜的举子,是本官举荐,皇上开恩,才亲点你为六品主事。到了工部,你又带头上折子,惹得皇太后天威震怒,若不是老夫力保,万岁圣明,你头上的乌纱早没了。这一次,如果引起两国争端,不用说头上的乌纱,只怕连命……”他忽然想起师道尊严,又硬生生把话吞回去,“丘逢甲,你要知道,仕途之路,如履薄冰啊!”
    逢甲听后,在地上猛碰了几个响头:“逢甲这次回大陆,好像山溪归入大海,大陆是台湾的依托啊。逢甲以为,如果日本茶人在大陆都如此疯狂,必将认为台湾唾手可得。学生桑梓之地,决不能任日人欺凌。茶道争胜,也就是国力争胜啊。只要老师成全此事,我甘领任何责罚。”
    翁同和此时已无言可对,他沉思一会儿,改变了口气:“丘才子请起。老夫是为你的前途考虑。一个大清国的官员和日本浪人斗茶,不仅有失国体,还会让朝野上下贻笑大方呀!况且,你身为官员,就是代表大清朝廷。一旦斗茶发生冲突,就会给日本以口实,引起两国纷争啊。”
    逢甲听到此话,郑重地摘下头上的顶戴,托在手中:“和日本浪人斗茶,全是逢甲个人所为,与朝廷无关。我甘愿摘掉顶戴,以布衣身份与日本人一较高低!”翁同和霍地站起来,指着逢甲:“你,你也太任性了!”逢甲跪着定定地托着乌纱,一动不动。
    翁同和看了看手托顶戴的逢甲,又缓和下来,沉思片刻说:“丘逢甲请起。我来问你,你去找黄遵宪黄大人了吧?”
    “是。”逢甲仍跪着在地上回答,“可是学生找遍南城北城,连琉璃厂旧书摊都找到了。整整一天也没能见到他。”
    “我已经想到了。”翁同和叹息道,“以老夫之见,你是找不到他的。我与黄遵宪常有往来。此人曾为外交使臣,作为参赞驻日本七年,在日本政界和文化界交结了不少朋友。他利用八年时间写了一本《日本国志》,亲手抄写了四本,准备送给皇上和朝中重臣。据说日本的风土人情、文化习俗应有尽有。不过,你想过没有:黄遵宪能视前途而不顾,帮助你和日本浪人斗茶吗?!”
    丘逢甲看着翁同和,脸色暗淡,一言未发。翁同和趁势说:“丘逢甲,你若一意孤行,老夫也爱莫能助。你好自为之吧,告辞。”说罢,一甩袖子走出门外。
    逢甲赶快爬起紧追出门外:“翁大人请留步!翁大人!”翁同和头也没回。逢甲痴呆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晚风萧瑟,北京的天,九月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几点暗沉沉的星悬在天上,映着墨蓝的天宇,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北京南城热闹的夜市已经歇了,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颤抖的叫卖声:
    “韭菜花——臭豆腐,不臭不要钱哪。”
    “梨萝甜呀——萝卜赛梨嘞——”
    “烧吊子来——煮猪心、猪肺、猪肚——辣椒油香菜末,红辣肥香啊!”
    “元宝混沌,三鲜韭菜羊肉西葫芦,皮软陷嫩,汤鲜味香喽!”叫卖声在夜空中回荡。
    丘逢甲走回房内,默然独坐。烛焰一跳一跳的,映得逢甲的脸色很苍白。他耳边回荡着翁同和的声音:“如果引起两国争端,不用说头上的乌纱,只怕连命……黄遵宪利用八年的时间写了一本《日本国志》……不过,你想过没有:黄遵宪能视前途而不顾,帮助你和日本浪人斗茶吗?”逢甲愁闷地望着窗外。
    忽然,身后又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逢甲快步走去开门。
    门**着一个身穿官服,举止洒脱文雅的中年男子,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书匣。他上下打量逢甲:“这位想必就是东宁才子丘逢甲吧?”不等邀请,来人抬腿走进房内。
    逢甲不解地望着来人:“在下正是丘逢甲,才子二字就不敢妄称了。您是——?”来人边走边打量着逢甲的书宅,只见厚重的书橱里满堆着层层叠叠的诗稿,一笑:“我就是你要找的黄遵宪。”
    听到“黄遵宪”三个字,逢甲惊喜莫名。他愣了一下,竟扑通跪倒:“学生拜见黄大人。”黄遵宪一把托住逢甲:“丘才子名满天下,我可不敢妄称老师啊。你我祖籍都在广东,我们就作个同乡诗友,如何?哦,对了,我给你带来了我写的一本书。”
    黄遵宪说着打开书匣:“这套《日本国志》是我倾八年心血,将在日本所见所闻全部汇集而成。分为国统、邻交、天文、地理、学术、礼俗等十二卷,对日本历史文化、政治国体均有所涉及。虽然粗陋,也许对中日茶道之争,还有些用处。”
    逢甲激动得两眼放光。他赶忙在衣服上擦拭,双手捧过《日本国志》,感激地望着黄遵宪,两行热泪滚滚流下。黄遵宪抚着逢甲的双肩,目光中又是鼓励又是担忧。
    南城陶然亭。天色阴暗,雷声轰鸣,雨点拍打着树叶沙沙作响。仲秋时节盛开的百花,在风雨中摇曳。丘逢甲和黄遵宪撑伞冒雨走在石子甬道上,透过雨帘四目张望,寻觅着吉田的踪影。远处土坡上,雨雾中显出一座古朴的小亭,亭内似有人影在闪动。二人互相看看,迈步朝小亭走去。
    亭内摆放着矮脚茶案,茶案上有茶池、茶碗、紫砂壶、茶筅等物,排列严整,法度井然。吉田面对茶案席地而坐,双目微闭,静坐冥思。静静的亭内,只有风声雨声。
    丘逢甲、黄遵宪二人跨进小亭,把雨伞立在一旁,轻轻走近茶案。吉田仍微闭双目,纹丝不动。逢甲面对吉田,也盘膝在茶案旁坐下。黄遵宪在一旁静坐观望。吉田仍闭目冥思,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逢甲的目光注视着吉田,亭内的空气象是凝固了,只传来亭外哗哗的雨声。过了一会儿,吉田慢慢睁开眼,向逢甲投出傲慢的目光。一个厉闪闪过,映在吉田和逢甲的脸上。一个傲慢,一个自信。吉田逼视着逢甲,缓缓抬起手,紧闭的牙缝中吐出几个字:“丘先生,请!”
    丘逢甲注视着吉田,也缓缓抬手:“吉田先生远来是客,还是请先生出题!”
    “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天我和丘先生比试,是代表中日两国的茶道,一定请先生竭尽全力。我想,我们可以比试三场:第一场,比品茶;第二场,比茶礼;第三场,比茶道。”
    吉田说着,端起一个茶盘,上面有三盏热气腾腾的新茶。他高傲地看了逢甲一眼说:“这是三种刚沏好的茶,它们的产地都在中国。请丘先生品一品,这究竟是什么茶?用的是什么水?”
    逢甲笑着微微点头。他端起第一碗,轻轻呷了一口,沉吟片刻说:“这是绿茶极品碧螺春。它产于太湖之中的小岛洞庭山,用太湖之滨的天下第二泉――无锡惠山泉水冲泡。”
    吉田微微点头,傲慢的神态稍有收敛。
    逢甲又端起第二碗,微微呷了一口,咂咂嘴凝神,沉吟良久:“这是六安瓜片。它产于安徽六安齐云山蝙蝠洞,此茶汤色澄碧,清冽醇香,一定是用隔年的雪水精心烹制而成的。”
    此话刚一出口,吉田微微吃惊,脸上傲慢的神态消失殆尽,露出钦佩的神色,并微微点头。他端起第三盏茶,递给逢甲:“请丘先生再品品这一种。”
    逢甲接过来呷了一口,咂咂嘴,皱眉凝神片刻;又呷了一口,咂咂嘴,凝神思索。静坐在一旁的黄遵宪。有点担心地望着逢甲。逢甲认真观察着茶水液面,又将碗稍稍举高,观察水面蒸气的形状。他似乎拿不准了。吉田露出胜利的喜悦。黄遵宪有点焦急,他忍不住端过碗尝了一口,凝神问:“是福建青溪茶吗?”
    吉田一笑,傲慢地摇摇头,向逢甲投去询问的目光。几乎与此同时,逢甲自信地脱口而出:“是台湾高山冻顶茶!”吉田傲慢的神色消失了,瞪圆了眼睛看着逢甲。
    逢甲笑着说:“台湾原有野生茶树,但培植、炒制之法却是康熙年间由福建传入的,因此和福建的青溪茶颇为相似。只是,台湾高山茶园更加清冷湿润,也就使茶有了一种特殊的云雾之气。”吉田惊异地注视着逢甲,连连点头。
    “至于这水嘛——”逢甲说着,又呷了一囗茶,“有一种独特的竹叶香味,想必是山林深处千年古竹上的露水了。吉田先生对烹茶用水如此讲究,可见先生果然深得中国茶艺之精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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