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茶痴(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617  更新时间:07-10-20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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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茶痴(下)
    吉田狂傲的神态全部收敛:“丘先生是我游历半年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茶道高人。请恕我刚才失礼了!请问丘先生,您怎么会品出高山冻顶茶呢?”黄遵宪一笑:“吉田先生有所不知,这位丘先生就是台湾有名的东宁才子。”
    “先生是台湾人?!”吉田惊问。
    逢甲微微笑道:“不,我是中国人。”
    吉田面色一惊。他将残茶倒入茶池,用茶筅涮洗茶碗,重新斟上一碗茶双手捧起:“这一局是我输了,我向丘先生献一碗茶。”他将碗递过去,却又停了停,在手中旋转两周,把碗上的花纹对向逢甲,“不成敬意,丘先生请!”
    逢甲双手接过茶,黄遵宪焦急地向逢甲示意。逢甲不看黄遵宪,稍稍凝神,也将碗旋转两周,花纹对准吉田,双手捧着回敬:“借花献佛!先生请!”黄遵宪如释重负地笑了。
    吉田露出惊讶的目光:“丘先生怎么懂得日本茶礼呢?”逢甲笑道:“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日本茶人能熟知中国茶艺,中国茶人就不该了解一点日本茶礼吗?”亭外,雨声渐渐稀疏了。
    伊藤与北白川二人身穿和服,在茶室中席地而坐。二人中间有一矮脚茶案,案上摆着一壶茶,几碟果品。一身着华美和服的侍女在身旁布茶。
    喝了口芳香的清茶,伊藤问道:“亲王殿下,您聘任的那位茶痴,到中国去宣示大日本帝国的成就,情况如何啊?”他说着,不自禁地狞笑起来。
    “报告首相阁下,”北白川庄肃地说,“他的确是个茶道天才,在中国游历半年之久,还没有遇到一个对手。大概很快就会得胜归来了。”说罢,二人同时大笑。
    北白川补充说:“当然,并不排除中国山野中有个别茶道隐士。但只要涉及到日本茶道,中国人就必败无疑了。”
    “是的,”伊藤自信地说:“我们的优势就在于:日本了解中国,而中国不了解日本。”
    雨后的陶然亭如刷新一般,古朴的小亭内空气清新多了。吉田与逢甲仍席地相对而坐。黄遵宪静静地坐在一旁。吉田诚恳地说:“我本来以为,日本了解中国,而中国不了解日本。现在看来,我完全错了。”丘逢甲双目炯炯,追问道:“那么,吉田先生还认为只有日本才有茶道吗?”
    吉田怔了一下,随即自信地说:“是的,中国的品茶、谈礼只是外在的,而日本茶道是由千利休创始的,讲究的是精神。千利休把哲学、文学、禅学融汇到茶艺之中,总结出‘和、敬、清、寂’的茶之精神。”
    逢甲说:“千利休是日本茶道的祖师,但他的茶学却源于中国。”吉田不解地望着逢甲:“丘先生这样说,有何证据?”
    “中国茶文化是儒、道、佛三家并举。”逢甲款款地解说着,“儒之茶强调亲情伦理;道之茶讲究天人合一;而佛之茶则体现禅宗的清静苦寂。日本茶道的‘和、敬’思想体现了中国儒学精神,而‘清、寂’二字则源于禅宗。”吉田望着逢甲,静静地听着,然后微微点头。
    “唐代陆羽《茶经》已奠定中国茶学基础。当时日本尚无茶树,是贵国遣唐使最澄和尚与弘法大师从中国带回茶树种,开启了日本的茶艺。”逢甲说,“元代,贵国的荣西和尚又到中国天台山学习禅宗。禅宗把饮茶作为精神修炼的方式,这种茶道被荣西带回日本。传到村田珠光时,将禅宗之茶与中国民间茶会相融合,产生了‘数寄屋法’。村田珠光的第三代传人,就是陀茶道祖师千利休。因此,日本茶道的源头在中国。”
    吉田凝神点头:“丘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的确,日本文化在很多方面得益于中国,因此在日本,有‘文源于唐’的说法。”
    “可是,今天的日本却忘记了两国的渊源,对中国虎视眈眈。琅峤事件,日本吞并琉球,又不断侵扰台湾,到处杀伐抢掠。”丘逢甲说,“其实,玩火者必将为火所焚。当年,你们的丰臣秀吉侵犯中国,不是被戚继光打败了吗?”
    吉田低头行礼:“很抱歉,我不了解这些,无意中充当了军人政府的工具。我此次到中国来,是受了北白川能久亲王的托咐,身上还带有我国政府颁发的证书。”说着,吉田从怀中掏出证书,不屑地丢在地上。“但是,丘先生请相信,”吉田的目光热切地望着丘逢甲,“真正的日本茶人是反对战争的。”
    丘逢甲诚恳地点点头。
    吉田缓缓地说:“我们的祖师千利休不满丰臣秀吉的作法,反对他向中国发动战争。在一切努力归于失败后,。祖师毅然剖腹自杀,用生命维护了茶的精神。”他怔怔地望着亭外,似乎在深沉地回忆,“就在丰臣秀吉发动战争的那一天,下着蒙蒙细雨。祖师千利休静静地坐在茶室中,面前的茶案上放着清茶。他眼望着青碧的茶烟,缓缓抽剑,对准腹部猛地一刺。血流到茶案上,溅到茶水中……”
    丘逢甲静静地听着,眼中渐渐涌满泪水。他端起一碗茶,缓缓站起:“我要把这碗香茶,献给贵国这位伟大的茶人。”说着,逢甲虔诚地把茶轻轻洒在地上。
    吉田一直凝神望着,当逢甲虔诚地把茶洒在地上时,他站起身,激动得浑身发抖:“请先生相信,如果日本军人政府真的发动战争的话。今天的日本茶人,也会像我们的祖师一样,用生命维护茶的精神!”说罢再次低头行礼。
    逢甲激动得一把拉住吉田的手。黄遵宪此时也激动地站起身,伸出手。吉田、逢甲、黄遵宪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十四贝勒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看上去却不象。脸上泛着光泽,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一根杂色没有。这全仗着他会补养。贝勒听说,过去乾隆爷在世,每顿要吃二两燕窝。慈禧老佛爷中年以后注重保养,每天也要进一两燕窝,而且专爱吃“血燕”,据说可以补血养颜。吃的日子多了,慈禧丰腴的脸上还真格儿的多了一层鲜艳的红晕。贝勒想,这燕窝一准儿是好东西。就这样,十四贝勒也学着乾隆爷和太后老佛爷的样儿,一天吃一两燕窝。
    燕窝这是南边海里悬崖上的特产,真燕窝一年也不过产十斤八斤。燕窝也称燕菜,是珍贵的药膳,分为“毛燕”、“血燕”、“官燕”。做燕窝的是巴掌大的金丝燕儿,把材料用唾液搅了,吊在海边的悬崖里。“毛燕”个小,是金丝燕在春季做的第一个窝,此时金丝燕正在脱毛,所以燕窝质地较次,称毛燕;“毛燕”被摘后,金丝燕为产卵育雏继续做第二个窝,质地最美,是上好的贡品,所以叫“官燕”;等到“官燕”也被摘了,金丝燕无可奈何,只得在产卵临近时,迫不得已做第三个窝。这时燕儿的唾液已经枯竭,连胸中的血都呕了出来,燕窝中隐隐现出血丝,颜色发红,故称“血燕”。用这种燕窝滋补元气、平火润肺,最是难得的。燕窝制法很多,蒸、煮、煨、扒、熬都行,但以蒸、煨的最好。
    午后,十四一边吃着燕窝,一边琢磨:眼下借着这个斗茶的事儿,能不能把丘逢甲撵走呢?
    正在此时,图总管走进来:“贝勒爷,奴才打听清楚了……”贝勒急切地问:“快说,丘逢甲和那个日本人斗得怎么着了?”
    图总管稀奇地说:“奴才按您的吩咐一直跟着他们,贝勒爷,您猜怎么着?丘逢甲和那个日本人在陶然亭斗了阵子茶,不知道怎么回子事儿,俩人又不斗了。”
    “那究竟丘逢甲是输了,还是赢了?东洋茶大人恼了没有?”十四贝勒急忙追问。图总管愣了愣:“奴才没看出来。”
    “蠢货!我就等着丘逢甲斗茶的信儿呐。东洋茶人恼没恼,这是最要紧的事儿。要是惹恼了东洋人,我立码到颐和园参他。”
    “这——?”图总管说:“禀贝勒爷,东洋茶大人好象没恼,还和丘逢甲手拉着手儿。”
    “什么!”贝勒一惊,“手拉手?这些文人,整个儿一帮疯子。”图总管试探着说:“贝勒爷,怎么也得想法子把丘逢甲撵走不是?”十四贝勒斜了一眼图总管:“这不是费话吗!备轿,我到工部尚书那儿走一趟,让他帮忙想想招儿。”
    夕阳照在宫墙上,发出微弱的红光。光绪坐在养心殿御案后,静静地听李鸿章奏陈。
    “启禀皇上”,李鸿章道,“臣奉旨经营海军衙门,若无经费,老臣实难承担。‘定远’、‘镇远’、‘济远’三艘铁甲舰,造价就是四五百万。臣奉旨大办海军,至少还要添置四艘铁甲舰,加之增加员弁、聘雇洋员、添购枪炮弹药,所需资金极为可观。自古以来,劳民伤财的无过于两件事:一件是穷兵黩武,一件是大兴土木。一件尚不可,何况同时并举?如今大清国非昔日之比,强敌环伺,非坚甲利炮,不能抵御外侮,筹办海军势在必行。臣请皇上明鉴,修园子之事,是否先行暂缓?”
    皇上无奈地摇头:“国库空虚,重修颐和园已引起朝中大臣们议论。自丘逢甲上书以来,朝中不少官员纷纷上奏,建议停修颐和园。可是,唉――!朕又有什么法子呢?”他起身踱步,满面愁容,“同治十二年,为重修圆明园引起的轩然大波,朝中老臣自然不会忘记。圣母皇太后一意孤行,只因有慈安太后和恭王阻止,总算没修成。现在慈安太后暴崩,恭王被黜,再没有人敢当面谏阻。人人都知道,圣母皇太后是个不服输的脾气,现在正是出气的时候,朕如何能阻挡得住呢?丘逢甲敢上书谏言,朕都为此吓出一身冷汗啊。”
    李鸿章跪倒磕头,用颤抖的声音道:“皇上,臣只恳请皇太后,不要把用来修园子的钱挂在海军军费的账目上。这样一来,海军军费就无法管理了。海军没了军费,也就等于名存实亡。老臣经营水师呕心沥血,大清国需要海军!皇上,大清国不能没有海军啊!”他说着,声泪俱下。
    皇上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殿下的李鸿章,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才道:“**莫急,朕去找圣母皇太后。”
    街上静静的,只偶尔有卖水车的铃铛响和拉粪肥的土车声。李鸿章放下轿帘,手抚着前额默默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大轿停止了闪动,稳稳落在地下。侍从小心翼翼地禀道:“中堂,颐和园已经到了。”
    绿呢大轿在离宫门不远处停下来,李鸿章一脸愁容,被侍卫扶着从轿内走出,缓缓向宫门走去。
    李鸿章走到乐寿堂门口,只见一座大石如小山一般雄踞石座,横呈如屏,色青而润,阔广浑厚,仿佛凝集了天地万古的曼妙精华。李鸿章迷起眼细看,不由心中一颤。他猛地想起,这就是闻名天下的米家石,学名“青芝岫”,人都称“败家石”。三百年来历尽沧桑,想不到竟在此处!
    米万钟是明朝人,自号“石隐”,又称友石先生,喜存石、善画石,四处寻找美石。乐寿堂前的这块青芝岫,就是米万钟在京西房山发现的。他本想运回北京勺园,哪知耗资巨大,倾家荡产也只运到良乡途中。后人便称此石为败家石。爱石到如此地步,实属罕见。后来乾隆听说此事,便从良乡将沉睡百年的青芝岫运到清漪园,哪知石头太大,竟把乐寿堂的垂花门撞破了。据说皇太后当时曾说:“先败米家,又破我门”,认为此石不祥。士林上下从此将此石称做“败家石”。想不到慈禧寓居颐和园竟然选了乐寿堂,而乐寿堂的开门石竟是这块“青芝岫”!李鸿章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破家败门的不祥之感。
    殿内走出一个年老太监。李鸿章定睛一看,是光绪跟前的公公寇连材,连忙上前答话:“噢,是寇公公!您是公干,还是陪皇上到园子来的?”
    寇公公用袖子擦擦眼,抬头笑道:“哟,**!奴才给您请安了。”说着打个仟儿。李鸿章忙道:“寇公公免礼,皇上今日在园中忙什么呢?”寇公公听了问话,脸色一凛,凑近李鸿章低声道:“皇上给太后请安来了。因为修园子的事儿,娘儿俩争了几句,皇太后龙颜震怒!这不,把皇上进的珍珠万寿茶都摔啦!”他举着手中破碎的明黄瓷片。
    李鸿章一下愣了。只听寇公公徐徐道:“李大人,依老奴看,您还是快走吧!有什么事儿,改日再来。赶上太后老佛爷的气头,谁敢说话?唉!”寇公公长叹一声,转身走进乐寿堂。李鸿章愣了一会,无奈地转过身,朝绿呢大轿走去。
    天已黄昏,两只乌鸦在李鸿章的头顶上飞翔,还不时地发出凄厉的叫声。李鸿章走出几步,回头看着颐和园。园林已笼罩在紫色暮蔼中。他缓步走向绿呢大轿。侍从掀起轿帘,李鸿章躬身刚要上去,又猛然抬头望着暮色中的颐和园凝神,从心里叹息一声:“这园子修了又烧,烧了又修,这大清国――还能支撑多久啊?……”
    明月高悬,黄遵宪从逢甲窗下走过,隔着花梨窗听到逢甲正在咏诗:“明月出沧海,我家沧州东。今朝燕山月,似与故乡同……”黄遵宪一听,笑着推门而入,边走边说:“燕山之月虽好,但逢甲已有思乡之意了。”逢甲回头笑道:“哦,黄兄!你真是逢甲的知己。我已向朝廷告假回乡,撰写《台湾风土志》。”
    “哦?逢甲这是――?”黄遵宪关切地问。逢甲凝神说:“建台百事艰难,逢甲归心似箭。况且,官场之中尔虞我诈,贪赃枉法,逢甲也实难应付。”黄遵宪走到窗前,抬头望着明月,低声说:“你回去写《台湾风土志》也好。等此志写好,大清国十八省山川就写全了。”
    “江山能够写全,但能不能保全哪?”逢甲慨叹道。
    黄遵宪也忧心忡忡地说:“是啊。老佛爷每次过寿都要割地赔款,四旬丢琉球,五旬让云南,这六旬――谁知大清国又如何呢?”二人望着明暗相间的夜空,对月长叹。
    逢甲和宫书办仍坐在两人第一次喝酒的小酒馆,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酒。逢甲起身为宫书办斟上酒,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逢甲初到京师人地两生,蒙先生指点,不胜感激。”他说着起身,深施一礼。
    宫书办也急忙起身:“工部大人是老朽的恩人,大人如此,真是折煞老朽,折煞老朽啦!不知丘工部何时归来?”逢甲沉思着说:“我的祖籍是广东镇平。中国有句古话,叫作‘叶落归根’。我一定会回来的。望先生多加保重!”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褡裢,放在宫书办面前,“先生,有一件事,您必须要办。”
    “哦?”宫书办一惊。
    “这是二百两银子,”逢甲叹息说,“把芳儿姑娘赎出来吧。”
    宫书办听到芳儿二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字:“芳儿!”泪水夺眶而出。
    逢甲再次把褡裢推向宫书办:“先生不必难过,往后和芳儿一起过日子吧。”宫书办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接着褡裢,忍不住抽咽起来。
    正是初冬时节,北京城人烟稀少,护城河里已结了细冰,一阵风吹过,黄褐的柳叶落进清冽的水中,随着愁波涟漪瑟瑟沉浮。苍白的晨光照射着离离长亭,显得那样寂寞凄凉。
    丘逢甲身背小包,手提考篮,回头挥手告别。芳儿扶着宫书办,缓缓向前走着,恋恋不舍地与逢甲告别。此时太阳已升起,逢甲迎着朝阳大踏步向前走去。芳儿和宫书办望着逢甲远去的背影,呆呆地伫立。
    朝阳映在芳儿的半边脸上,她稚嫩的脸有些苍白,也有些激动,泛着艳丽异常的光泽。芳儿纤小的手在半空中不停挥动,两行泪水像朝阳下的露珠,沿着腮边滚落下来。她突然觉得身子一阵阵发烫,羞怯地不敢看逢甲的背影,却又忍不住用目光追逐着他。渐渐地,那潇洒飘逸的身影融进浩阔的天空,东边的云团已变成绯红的曙色。
    宫书办颤抖着向前望去,边挥手边大声呼喊:“丘工部,我们在大陆等你,你还要回来呀!”声音带着呜咽,深情地在郊野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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