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举步维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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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举步维艰(上)
赛诗的前一天深夜,刘铭传心事重重,站在窗前望着黑蒙蒙的天空,耳边不停地回荡着逢甲的声音:“抚台大人,台湾建省,事事均需钱款,不从根本上治理,何以图远谋而解近忧?应仿效外洋,发行股票,集资入股。”刘铭传不免长叹一声。
天大概阴了,黑得格外幽深,劲风掠过屋檐,灯竿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着,给寒夜凭添了几分躁动和神秘。刘铭传坚毅的目光凝视着书房墙壁的条幅,仿佛在聚集着浑身的勇气。
唐景崧走进来,一进门便问:“大人,找下官有事?”刘铭传点点头,示意景崧坐下:“景崧,我想上书朝廷,在台湾发行商业股票!”唐景崧霍地站起来,连走两步急道:“大人,万万不可啊!股票是西洋事物,我大清从未实行。发行股票,闻所未闻,那些道学先生会怎么说,满朝王公大臣又会怎样议论?十四贝勒对您恨之入骨,倘若借井下石,掀起喧然大波,只怕皇上也不能扭转乾坤啊。更何况,还有……”
他不敢说下去了,刘铭传却明白,这是指颐和园中真正掌握军政大权的慈禧太后。“您既然将景崧视为心腹,景崧岂能不为大人筹划周全?当年丁大人奉旨申斥,丢官赋闲,就是因为大违祖制啊。”唐景崧的声音发颤,身子也像怕冷似的发抖。
刘铭传两道弯眉压在深不见底的眼睛上,清朗的目光似乎要望透暗沉沉的夜空,望到辽远的未来。他的声音带着金石碰撞的回声,在静夜中显得那样宁静又那样有力。
“眼下,建台急需资金,铭传顾不得那么多了。‘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将祸福避趋之’?我刘铭传纵然丢了官,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朝廷的诤臣,发行中国第一股票。”
窗外,翻滚的黑云中电闪交错,呼啸的海风带着水腥,吹得巡抚堂前的大纛呼拉拉摆动。
刘铭传抬眼看着僵直了的唐景崧,笑笑说:“景崧,你是书生请缨名满天下,如今又有这样的见识,等建台稍有眉目,我保举你当台湾布政使。”
“什么?”唐景崧一愣,滚开的茶水晃出来烫得右手红紫一片,却丝毫不觉得疼痛。布政使位置还在按察使之上,是一省仅次于巡抚的高官。全省钱粮财政大权在手,若是巴结得好,几年内做封疆大吏甚至入阁为相,都不是不可想象的事。难道,自己真的会官运亨通、龙门一跃?唐景崧头嗡地一响,心嘭嘭乱跳,脸色立即变得雪白,只觉得刚喝下的冻顶乌龙茶燥得厉害,一颗心仿佛在温煦的热茶里,扑通扑通地跳。他脸上越发恭谨,站起身躬身一礼:“谢抚台大人的栽培,下官一定与大人同舟共济。”
就在刘铭传与唐景崧密谈的当晚,刘铭传为了开办新学,决定发行中国第一股票。
赛诗会还在继续,人人处在亢奋中。逢甲为创办新学苦心孤诣,罗又仑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再也坐住了,起身面对众人,感慨中又带有几分无奈:“丘才子兴台一片赤诚,我等商家无不佩服。不过,商家也有商家的苦衷。近来,凡商号卖给官府的米粮、茶叶、樟脑等物产,得到的均是潘高升印行的银票,而官府课税却要收白银。如此一来,用绅民的话说,叫‘留六吃五’:六两银票的物产,只可抵一两捐税。台湾商界不堪重负,已有半数以上濒于倒闭,其余的也不过勉强维持,何来钱款认购股票?如果认股,就要豁出身家性命。如此一来,台府以何为担保呢?”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响亮的答话:“本抚以顶戴担保!”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刘铭传手托顶戴大步走来。两名侍卫托着官防大印和文房四宝,紧随其后。众人惊愕地望着刘铭传,全场鸦雀无声。
刘铭传的声音有些激动:“古时弦高犒师,为国免灾;逢甲以诗会摆擂,为国募财。一样的标垂千古。由此,本抚已看明,众绅民于兴台建台皆有诚心,只是过去捐纳摊派过多,货币混乱,难免使各位踌躇观望。铭传既为台湾首抚,整顿币务责无旁贷。不过,请容本抚一个期限,官银票之事,三个月内必有答复。”全场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过后,刘铭传接着说:“为捐助新学,台湾巡抚衙门特制股票二百股。凡自愿认购者,均由福建台湾省礼聘为首批‘新学顾问’,监督教学、管理财务,成为台湾教化之功臣。”
众绅商听了刘铭传的话互相看看,面露愧容。
此时,罗又仑从座位上起身,向刘铭传躬身施礼:“刘抚台鼎力兴台,诚心可鉴,苍天可感。既然大人建台如此赤诚,我台湾众绅商也不能袖手旁观。我,台中樟脑商户罗又仑,愿认购股票两万两。”
刘铭传惊喜:“好,拿聘帖来,笔墨侍候!”
侍从立即将笔墨砚台放好,徐骧和丘逢甲为刘铭传展开聘帖。刘铭传挥笔书写,最后庄重地按上官防大印。他转过身,亲自将聘帖双手捧给罗又仑。众绅商一致鼓掌。罗又仑惊喜地接过聘帖,两眼湿润了。
洪力川此时早已耐不住性子。他霍地起身,爽朗地说:“抚台大人,众人的意思罗老板已代言了。大人给台民办事,我洪力川也不是没心肝的人,就是再难也要捐助新学。我们同庆堂认购股票一万五千两,以示诚心。”
众人再次鼓掌叫好,刘铭传挥亳疾书。
林水源看看女婿徐骧,又观望了一阵,狠狠心站起来说:“我——水源茶庄庄主林水源,愿认股5000……”他又下了一次决心,“不,5500两!”
徐骧惊喜地看着岳父,几步走过去搀扶岳父坐下。然后,他站起身大声说:“筱云山庄认购股票三万两。”倩云惊喜已极,杏眼含笑。她赶快接过话题说:“还有我,筱云山庄徐倩云,认购股票100两。”
全场都笑了,倩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刷地红了。
此时,陈鸣鹤看了一眼倩云,不服气地说:“台湾举子陈鸣鹤,愿出全部家资10万两,认购股票!”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逢甲、徐骧异口同声:“鸣鹤,你?”倩云也关切地望着鸣鹤:“鸣鹤哥哥,你怎么——”鸣鹤看着倩云,自信地点点头。
诗案前众绅商一个个站起,刘铭传奋笔疾书,脸上已沁出汗珠。每张聘帖都庄重地印着官防大印。丘逢甲、徐骧将聘帖送到捐募绅商的手中,霎那间一片沸腾。
台湾首抚刘铭传没有失言,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整顿吏治,免除了复进口税,并印发了盖有台湾巡抚官防的商业股票。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早发行的股票之一。从此,台湾商务走上了现代化轨道,全省贸易一片兴旺。
刘铭传正在审阅公文,唐景崧兴冲冲从门外走入,一进门就大声说:“大人,股票认购一空,台民欢欣雀跃。不少乡绅愿意捐款捐物,资助新学。您看,这全是礼单。”他说着,将一叠礼单递给刘铭传。刘铭传展开礼单查阅,边看边微微点头。他放下礼单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波涛滚滚的海面凝神。
他眼前呈现出三年前抗法的动人场面:将士奋勇杀敌,台民送水、送饭、抬炮弹……刘铭传感慨地回忆:“三年前,铭传在台抗法,全军危在旦夕,多亏台民拚死相助,铭传才得以转危为安。今日台湾建省,铭传举步维艰,又是台民如此深明大义。看来,兴台有望啊!”
“大人说的是。”唐景崧说,“台民如此深明大义,景崧也为之感动。但景崧以为,这都是因为大人建台一片诚心,百姓才如此踊跃。这正是当年小逢甲所言:‘母慈则子孝’。大人,您这个台湾的父母官当得好啊!”
“铭传来台还寸功未立,岂敢居功?”他笑着,沉吟说,“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把台民请来办个开学庆典,与绅民共商兴台大计。”
陈家大屋一色豪华的西洋陈设:沙发、壁炉、珐琅自鸣钟……
一位华侨装束的老者正急躁地来回踱步,面沉似水。他就是陈鸣鹤的父亲陈敬乾。陈鸣鹤在堂下侍立,面红耳赤,似乎在争辩什么。
“鸣鹤,你太不懂事了!”陈敬乾训斥道,“那是老爹辛辛苦苦为你积蓄的,怎么敢都购成股票呢?我一辈子从台湾奔波到南洋,从不肯多花一文钱,才有了今天的陈氏家业。这么大笔的款子,你就敢自作主张?你,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他越说越气,厉声喝道,“拿家法来!”
随声走进两个家人,手持棍棒,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听候指令。陈鸣鹤一看慌了,扑通跪倒:“父亲息怒。容孩儿细禀。”陈敬乾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挥手示意家人退下,喝道:“讲!”
徐骧从远处匆匆赶来,刚走到窗下,猛听房内传出陈氏父子激烈的争论声。
“哥哥已经死了,难道您还要让悲剧再出现吗?”鸣鹤说。“此话怎讲?这与购股有什么关系?”陈敬乾厉声问道。
徐骧听到这个声音,不觉心头一颤。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您当年也给哥哥积蓄了财产,可是您没能给他作人的价值。他不是商会会长,在众人面前没有徐骧的面子大,水源茶庄就不肯把碧怡表姐嫁给他。这就是悲剧的原因。”陈鸣鹤面容激动,述说出自己内心的苦楚,“孩儿我……深爱筱云山庄的倩云小姐,可东宁才子丘逢甲也在追求她。丘逢甲没钱没势,是个在乡间课读的教书先生。可他以诗会摆擂,为国募财,名传四海。孩儿我舍却家资,重金购股,就是要和逢甲一较高低。”鸣鹤越说声音越大,情绪越激动。他大喊道:“爸爸,我不是大哥鸣鸿!为了倩云,我什么都可以做。您要是用家法,就用吧!”
此时,倔犟的鸣鹤脸上已挂满了泪珠。父亲站在儿子面前,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嘴唇激烈地颤抖,张了两下,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老人跌坐在沙发上,闭了双目,泪水慢慢地流下来。
陈宅窗外,徐骧听到陈氏父子的对话,心如刀绞。他不知道自己与碧怡之间这个无法弥补的悲剧,何时才是了结?听着听着,他的眼眶中也充满了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埋在心中的悲怨。他想大哭,但又不能出声,只能转身迅速离去。徐骧一边走,耳边还在回响着鸣鹤的声音:“哥哥已经死了,难道还要悲剧再出现吗?”他自语道:“不,绝不能。小妹的事,要由她自己选择。”
学政府门前锣鼓喧天,高大的门楼披红挂彩,门上恢宏的匾额蒙着大幅红绸。人们聚集在门前,一片欢声笑语。刘铭传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石阶,一把揭下红绸。匾上显出四个镏金大字:“海东书院”。此时,密集的爆竹声欢然响起。人群欢呼鼓掌,清脆的爆竹声与掌声连成一片。
“众位请到堂中一叙,请!”刘铭传说着,率先大步走上台阶。众士绅拱手相让,陆续向前走。身后侍从们挑着各式各样的披彩箱担,紧紧跟随。门旁的知事今日也穿戴整洁,高声的奏报着:“万胜园罗老板捐赠宝砚500方,宝墨500匣,上等紫毫笔500枝!”罗又仑手提袍角快步走上台阶,侍从挑担紧紧跟随。
“同庆堂洪老板捐赠宣纸100刀,大红绸缎100匹!”洪力川手持芭蕉扇,大腑便便走上台阶。
“志成商行郑老板捐赠楠木桌椅100套,玛瑙珠算盘10挂!”郑万鹏身穿雪白绸缎长衫,手持折扇,边走边向四周点头施礼。他潇洒地迈上台阶,身后侍从紧紧跟随。
人流中徐骧的岳父林水源由家人搀扶,也匆匆赶来。知事大声报:“水源茶庄林老板捐赠上等茶叶100担!”
人流熙熙攘攘地涌上台阶,知事还在不停地高声报着:“台中商户李老板……”
院内茶花散发着幽香。假山对面竖立一座高大的巨碑,碑上蒙着大幅的红色锦绸。罗又仑、洪力川、郑万鹏等众士绅陆续进入院内。猛然,刘铭传和丘逢甲将大红锦绸揭开,巨碑上赫然露出朱红大字“教化首功”。巨碑上写满了朱红小楷的人名。众士绅凝望巨碑,惊呆了,人人双眼闪出喜悦的泪花。
众人又惊又喜,到堂内落座。茶几上摆着各种鲜美的台湾果品,众士绅相互交谈着。林水源手捋胡须笑眯眯地面对郑万鹏:“哎?郑少爷,您怎么把算盘都带来了?”“听说书院要开算学课。”郑万鹏说,“我想,没有算盘怎么能成呢?”林水源听后笑着点点头。
“洪翁,您怎么送这许多的绸缎?”罗又仑不解地问洪力川。洪力川大嚷:“罗公,您这么大的学问,这事儿没想到吧?您想,等书院的举子们中了进士,还能不披红挂彩吗?”没等洪力川说完,罗又仑扑吃笑了:“嚯,您倒准备得早。”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刘铭传站起身,众人霎时肃静下来。
“海东书院自筹划以来,承蒙台湾各界踊跃捐助,铭传不胜感激!”刘铭传扯开青铜般的嗓音向台民道谢。众士绅和举子们急忙起身逊谢。刘铭传接着说:“今日本抚请各位来,一是答谢,二是请众位共商兴台大计。海东书院已经办起来了,各位是首批新学顾问,这教育如何办,烦请各位不吝赐教。”
“抚台大人!”林水源先开口了,“这海东书院是只学八股旧学,还是广开新科啊?”刘铭传一笑:“铭传以为,今日天下形势,废除八股取士,势在必行。台湾自应领风气之先,因此,海东书院以新学为主。”
“那能否开茶叶之科呢?”林水源问。“噢?”刘铭传惊问,“茶叶还有专科?”林水源点点头:“不错。大人既然广开新学,以鄙人之见,自应讲究实用。台湾茶叶过去一年可出口150余万担,得白银几千万两。自英夷占据印度以来,开办东印度公司,采用新式技法包揽红茶生意,台湾茶叶的行情就每况愈下。现在每年不过外销一、二十万担了。”
刘铭传微微发怒:“英国仗着船坚炮利,在茶叶销售上竟也如此欺人吗?”“大人息怒。以草民看来,倒也不尽如此。大人请看——”林水源说着掏出两包茶叶,在双手中对比,“我们台湾茶叶采用土法泡制,叶面粗糙,香气也不浓郁;而东印度公司的红茶用机械工艺,加工精细,又添加香料,使茶叶有一种特珠的香味。”
刘铭传捏起茶叶吸吮,发觉果然有区别。林水源说:“更何况人家用机器制茶,又快又好,价格也比我们便宜。”刘铭传迫不急待地问:“哪里可以买到这种机器?我们也加速改进技法。”林水源正待开口,徐骧接过话题:“大人,这种机器我也曾见过。我们在香港、星加坡的同乡都能协助购买,但此机械是由西洋人发明的蒸汽机作动力,不懂得机械原理,买来也无法使用,一旦损坏更无人会修理。要改进茶艺,需先学机械之学。”刘铭传点头沉思。
罗又仑站起身:“刘抚台,台湾的樟脑、蔗糖、生丝,也和茶叶一样,都因为加工粗糙,占不住市场。”“硫磺也是如此。”郑万鹏抢言道,“其实,我们台湾的硫磺矿成色最好,只是提练不佳。现在日本硫磺抢占了中国市场,上海,天津都购买日本硫磺。久而久之,硫磺生意就被日本人操纵了。”
刘铭传静静地听着:“好!各位还有什么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