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斐亭风流(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508  更新时间:07-10-13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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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斐亭风流(上)
    墓地笼罩在黄昏的紫色烟蔼中,石缝间长满了草,瘦削的枝条似乎向太阳乞讨温暖。碧怡的天青色短袖纱褂露出浩腕如雪,荷青长裙随风飘动,仿佛一枝亭亭玉立的蝴蝶兰。她在寒风中俏立,满面泪痕地抬起头,惊望着眼前的丈夫:“云贤,怎么是你?”
    徐骧望着碧怡,默默地点点头,目光中又是怜爱又是伤心。看着丈夫宽容的脸,碧怡心中一酸,胸口热辣辣地疼痛。她后悔自己的冒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隐忍的丈夫。这真是人世间最尴尬、最无可奈何的情形。怔了片刻,碧怡不好意思地擦擦泪水,转身离开墓地。
    徐骧在鸣鸿墓前肃立片刻,任寒风掀起长衫的袍角,稍顷,也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去。
    荒凉的杂草在晚风中摇曳,徐骧与碧怡并肩默默走着,只有沙沙的风声和远处不时传来的乌鸦的叫声。
    终于,徐骧打破了沉寂:“碧怡,我后来才知道你和鸣鸿兄……我们本不该有姻缘。我看得出,五年来,你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我……我也感到很内疚。”碧怡拭泪道:“云贤,不要说了,你没有错,全是我不好。我不该到这个地方来……”说着,忍不住又流下眼泪。
    徐骧攥着绢花,失神地望着前方,喃喃地说:“我们都没有错,这可能是上天对你我的惩罚。”他举起手中绢花,怔怔地看着,顿了顿说,“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也是鸣鸿兄的祭日,碧怡,我不怪你。你把它戴上吧。”说着举起手中褪色的绢花。
    碧怡惊讶地望着绢花,同时用手抚摸秀发。她发现徐骧手中的绢花,竟然是自己最珍爱的鸣鸿的赠物。碧怡双手颤抖着接过绢花,一双泪眼死死盯着暗淡的花瓣,再也压抑不住,委曲地恸哭起来。徐骧轻抚着碧怡的肩,二人在荒草长天中缓缓行去。
    过了一会儿,碧怡似乎想起什么,止住泪问:“云贤,认购股票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徐骧皱起眉:“商家对股票表示疑问,认购之事一筹莫展,唉!”
    碧怡明眸闪动,过了片刻说:“我还有些陪嫁的首饰,总值得四五万两银子,你拿去认购股票吧。”徐骧说:“不,碧怡,你身体孱弱,不要为此事担心。我再去和逢甲想想办法。”晚霞映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抑郁悲伤,有如一副剪影。
    两天后,台南风雨交加,街上铺店门窗紧闭。各个铺面的幌帘在风雨中摇荡。每个铺面门前都聚集着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群,呼喊着拍打铺面的门窗。雨声、风声、呼喊声连成一片。
    铺面上高挂着匾额“同庆堂米庄”,门前的人群拥挤呼号着。阿贞嫂也挤向铺面门前,奋力敲打大门,高声哀叫:“洪老板,开门卖点米吧!求求您啦,洪老板……”喊声中夹杂着咚咚的敲门声。
    吱呀一声,铺面的小窗户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洪老板说啦,要用现银买米才卖,官银票一律不收。”阿贞嫂央求道:“小二哥,和洪老板说一声,我们是老主顾,给个面子吧。没有米我的小店关了几天啦,我们小本生意拖不起啊!”
    众人都说:“我们换不起现银,卖点米吧!”
    店铺伙计说:“现在市面这么乱,银票价一跌再跌,10张也换不了一两现银。卖米收银票,我们亏血本啦,不卖!”说完“砰”的一声把窗子关上。阿贞嫂见状冲过去,一边拍打着门,一边号哭起来,泪水混着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人们都拥上来,大声哭喊着,不停地拍打店铺的门窗。
    雨仍在恼人地下着。刘铭传在堂内来回踱步,室内显得昏暗忧郁。由于烦躁,刘铭传的脚步声毫无节奏。雨声和脚步声夹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不合谐的混音。
    猛地,刘铭传忧烦地走在窗前,砰地打开窗户,透过雨帘仰视暗青色的天空。唐景崧闻声走进来:“抚台大人,已经好几天了,各家铺面仍不开业。”刘铭传头也不回,焦躁地一挥手,大吼道:“那就把铺面封了,让他们永远别开业!”
    唐景崧一怔,走上前小心答话:“大人息怒。商家不违法怎么能随意封门?大人,还得想个万全之策啊。”刘铭传不容商量地说:“还想什么?马上贴出告示:就说本抚命他们开业!”唐景崧迟疑着答应一声。
    街市的墙壁上张贴了告示,周围挤了一大群百姓,阿贞嫂也拥在人群中。看了告示,人群兴奋了,阿贞嫂也高兴了,连声说:“抚台大人出了告示,这下可好了。我们买到米,买卖就可以开张啦。”众人也纷纷点头:“是啊,这下有米吃了。”
    逢甲和徐骧并肩走着。徐骧黯然道:“刘抚台的告示,商家毫无反映。万胜园、同庆堂、樟脑坊,还有我岳父家的水源茶庄,这几大商家连告示都不看。”逢甲焦急地说:“徐大哥,你应该以会长的名义,召集商会协商啊。”徐骧思索着,点点头。
    清晨,高台阶上精雅别致的月亮门,门上挂一块弯弯的匾额,镶着亮蓝底色鎏金大字:“台湾商务会馆”。徐骧兴冲冲地登上台阶,向会馆内走去。他穿过翠竹环绕的踊道,迈进正厅大门。
    突然,徐骧猛地一怔,定定地站住了。本来兴奋的神情,瞬间凝固在脸上:轩敞华丽的正厅内,一拉溜儿布置着几十把紫檀高背座椅。一束晨光射入,椅前放置的红木雕花茶几闪着幽光。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盏。然而,数十张座椅此刻却空无一人。
    徐骧面容复杂,惊愕、失望、愤怒、无奈。他缓缓扫视空着的一张张座椅和茶几,视线推到厅堂角落时,才发现一个孤零零的仆从,正缓慢地擦着茶几。见徐骧进来,仆从慌忙起身行礼:“徐会长,万胜园罗老板、同庆堂洪老板、志成商行郑老板,都告假了;还有林老板病了,张老板有事,台中的李老板也――”仆从一口气报着,偷眼瞟到徐骧沉重的脸色,吓得后退一步,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徐骧拍拍他的肩膀,一言未发,转身走出堂门。他茫然地从高台阶上走下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突然,徐骧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摔倒,赶忙用手扶住墙壁。
    恰在此时,逢甲赶来了。他抢前几步,跨上台阶扶住徐骧。看到徐大哥的神态,逢甲刹时洞明了一切。
    “逢甲,是你——?”徐骧失神地说。“徐大哥别急,你要多保重!”逢甲顿了顿,自信地说,“小弟定能把他们请出来。”徐骧苦笑着摇头:“事到如今,你能有什么办法?”逢甲凝神自语:“我要试试看。”
    台南学政府花园,百花盛开,多彩的蝴蝶翩翩飞舞。园中移座八角小亭,亭周围的流水欢快地淌着,珠硕晶莹。陈鸣鹤、汪春源、黄宗鼎和倩云等人从月亮门鱼贯而入。刚一踏入园门,陈鸣鹤就高声问:“逢甲,这几日徐骧兄和你忙得焦头烂额,今日为何有此雅兴?”
    神情潇洒的逢甲从小亭上几步迎下来,笑盈盈地说:“各位同年,自古文人相会,必有雅集。我们是台湾首批举子,能够相聚也算佳话。逢甲约各位来,是想成立个诗社,诗文唱和,千古风流。你们意下如何?”
    黄宗鼎欣赏地环视园内四周:“如此雅致的小亭,论诗作文,别有一番风味。好,我赞成。”没等黄宗鼎说完,倩云快活地凑过来:“丘大哥的主意好,我早闷得发慌了。我们今日就起社吧!”
    “不过,”逢甲笑笑说,“我们今日组这个诗社与以往不同。各位都是台湾才俊,要先为诗社起个精雅的社名儿才好。”
    众人围坐在亭上,兴奋地互相看看。稍一凝神,汪春源抢先说:“当年王羲之《兰亭序》曾有‘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句子。今天我们在坐的都是台湾才俊,年龄有少有长,不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吗?恰好还有这座亭子,依我看就叫‘兰亭诗社’吧。”
    黄宗鼎一手提着小酒壶,从亭栏上跳过来大声说:“那还不如叫‘醉亭’呢!”说罢又喝了一口酒。逢甲笑望着黄宗鼎:“此话怎讲?”黄宗鼎说:“欧阳修不是有《醉翁亭记》吗?”逢甲看着黄宗鼎,笑道:“我倒知道有《醉翁亭记》,只是黄兄最是好酒,这名字让你说出来,只怕亭未醉而人先醉了。”众人哈哈大笑。黄宗鼎看看手中的酒壶,摸着头,也笑了。
    倩云站起来,调皮地说:“好了,好了,各位老夫子!你们怎么就爱滥用古人的典故?这样终究流于浮泛。我看,还是以眼前现存的实情实景取名儿最好。”坐在旁边还一言未发的鸣鹤微笑着看看倩云,赞道:“云妹妹说得对。我看,起社名不应离开这次科考。刘大人不是说,看了我等的文章,认为台湾举子个个文采飞扬吗――”
    鸣鹤刚说到这儿,逢甲眼睛一亮,抢过话题:“那好,就叫‘斐亭诗社’吧。‘斐’字有文采飞扬之意,又有五光十色的意思,正预示着各位社友诗风不同,异彩纷呈。”倩云高兴地拍起手来:“‘斐亭’二字又典雅又精致。依我看不用再起了,就用这个吧。”
    “对,就叫‘斐亭诗社’”。众举子一致同意。
    1887年夏秋之季,唐景崧、丘逢甲、汪春源等人在台南正式创立斐亭诗社。这是台湾建省后最早成立的诗歌团体,其作品编辑为《诗畸》《谜拾》两书,在台湾和大陆文坛广为流传。斐亭诗社开台湾一代诗风;而斐亭士子,大多在几年后走上了抗日保台的战场。
    徐骧站在堂屋的台阶上,看着从从门外走进来的家人,沉着脸问:“找到小姐了吗?”“回少庄主的话,我找了好几处地方,也不见倩云小姐的影子。大概她是和丘……?”家人还没说完,徐骧又问:“找到逢甲了吗?”“丘公子也没找到。”家人嗫嚅着答道。“街上的铺面开业了吗?”徐骧皱眉接着问。“还没有。”家人摇着头。
    连听几个否定答复,徐骧闷闷不乐地走出筱云山庄。
    斐亭上摆着诗案,丘逢甲、陈鸣鹤、汪春源、倩云等人正在忙碌着,有的写字,有的扎花,有的捆绑架子。众人七手八脚,有说有笑……此时,强烈的阳光渐渐隐去,太阳躲到乌云后面。天色暗下来,远处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
    “呀,”倩云惊道,“丘大哥,要下雨了!”陈鸣鹤笑望着倩云:“古人说,‘风中宜壮谈,雨中宜深谈,月下宜清谈’,雨中深谈,不是更有一番情调吗?”
    忽然一个闷雷正在头顶炸响,把鸣鹤的话压了回去。倩云被雷声吓得直捂耳朵。逢甲看罢一笑,他抬头看天:“刚才还阳光普照,现在又乌云密布,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啊。”话音刚落,徐骧从月亮门走入,脸阴得象欲雨的天空。
    众举子不约而同地打招呼:“徐大哥,你来得正好,和我们一起筹备诗社吧。”徐骧满脸怒容,质问道:“让我也和你们一起玩闹?”温文宽厚的徐骧一反常态,众举子惊呆了,纷纷停手,默然望着他。
    逢甲望着眼前亲如兄长的徐骧,委屈地喊:“徐大哥!”徐骧环视众人,又扫视诗案,最后面向逢甲,脸色气得发白,颤抖着双手大声斥问:“逢甲,我来问你,这就是你在为兴台大业效力?这就是你与刘抚台的同舟共济之志吗?”
    逢甲恍然大悟,后悔没向兄长言明。他惶急地说:“徐大哥,你听我说。”徐骧一甩袖子:“不必解释。至今街上铺面还没开业,抚台大人心急如火,你们却在此逍遥自得。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君子一言九鼎,出尔反尔,天地不容!”
    站在一旁的倩云看哥哥如此错怪逢甲,气恼地大声说:“哥哥,你错怪丘大哥了,他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你不听分说,就如此无理,你,你还是往日的兄长吗?”
    徐骧听到妹妹的斥问,更是火冒三丈:“小妹,你敢对兄长这样说话,你心中还有我这个兄长吗?倩云,你不要循私情,要让逢甲兴大业。”“丘大哥兴的就是大业。”倩云噘起嘴,“哥哥,你太不理解他了!”
    雨点无情地抽打下来。亭外,雨流击打在盛开的鲜花上,花枝被打弯了。亭内兄妹的争辩声和亭外的雷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不谐和的音律。
    “倩云,你跟我回去!”徐骧的声音中带着少有的威严。“哥哥,今天我不能听你的。”倩云执拗地说,“不要认为只有你关心台湾,我们大家都在为兴台效力。”徐骧指着诗案大喊:“这就是你们的效力?我看不出你们在效什么力?简直是胡闹!”说着,徐骧一怒,猛地把诗案掀翻。他转身怒冲冲走下斐亭,瞬间消失在雨雾中。
    逢甲和众举子惊望着徐骧的背影,呆呆伫立。
    倩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花容失色,又急又羞。雨点击打在横幅、诗笺上,诗笺一跳一跳的。“斐亭诗社”四个字已残缺不齐。雨水顺着残破的墨字淌下来,在石阶上跳荡。倩云蹲在地上,捡起诗笺,用纤细的手指慢慢擦拭。被雨水浸过的纸已墨迹模糊。看着看着,倩云忍不住流下泪来。雨水、泪水顺着她清秀的脸庞向下流,美丽的秀发已被淋透,贴在脸颊上。
    丘逢甲站在雨地里,任凭雨水淋洗,他大喊一声:“徐大哥――”声音在雨空中回荡。
    典雅轩敞的大茶馆,窗明几亮。精致的茶几、藤椅,配上木制雕花屏风,壁上悬挂着竹编的山水画,别有一番南国风味。不少绫罗冠带的茶客坐在茶桌旁慢慢地品茶,并高声大气地谈论着。店小二穿梭般地给各桌端上一道道茶水,茶点。一个穿戴华贵的茶客猛吸了一下鼻烟壶,打个喷嚏,与同桌的茶客议论开了。
    “李老板,听说没有?今年正月十五的赛诗会,东宁才子丘逢甲要设坛赛诗!他的帖子已撒遍全台啦。”
    “什么?”李老板瞪大了眼睛,“丘逢甲设坛?一个乡间课读的穷举子,他有那个资本吗?去年是樟脑坊罗老板设的诗坛,花了整整三万两啊。”
    旁边一个茶客接过话题:“人家罗老板是台湾头等的富户,又才高八斗,赛诗会上罗老板独占熬头,众人那个服气呀!”他感慨地咂咂嘴。
    “别看去年罗老板设诗坛投入了不少,他可没吃亏。”又有一个茶客开口说,“罗老板夺了魁,他的樟脑坊扬名东南亚,银子潮水似的往里流。”他说着转脸朝向郑万鹏,“郑老板,您今年怎么不设个坛?”
    “是啊,我本想今年设坛。”坐在一旁摇着扇子的郑万鹏说:“不料,让丘逢甲抢了先。我也刚接到他的帖子。帖上说,今年不仅赛诗,还要争夺诗坛盟主!”
    听到郑万鹏的话,又一个茶客接腔:“是啊,我也纳闷,今年丘逢甲是以什么‘斐’……对了,‘斐亭诗社’设坛;往年都是各商家设坛,为了给商号扬名,让来年的买卖更加兴旺。以诗社设坛,他要干什么呢?”隔桌的一个阔老爷答腔了:“别管他想干什么,先打打他的气焰再说。为了和这毛头小子斗,我已请到了名满全台的诗客,众位请看!”
    随着话,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向众人躬身施礼:“万望各位老板捧场!”他以折扇击掌,侃侃而谈,“以鄙人之见,此次诗会与往年不同。往年虽也龙争虎斗,但都没有今年丘逢甲的口气大。你们看:他的帖子上说什么‘倘若无力参赛,斐亭诗社即恭居诗坛霸主’。这分明是眼高于顶,欺我台湾诗界无人呐!我看,众商号定要与丘逢甲一争雌雄。”
    郑万鹏不服气地说:“那,我就多请几个诗客,和这帮乳臭未干的才子们奉陪到底!一定跟丘逢甲打赢这场笔墨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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