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建台风波(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97  更新时间:07-10-09 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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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建台风波
    露水清凉地降落在布满青苔的古城北京,在天边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铺展着一片庄严的紫色。天空是悦目的湛蓝美景,色彩柔和得难以描摹。远方,清冷的天上有一颗徐徐升起的孤独晨星,那就是宫中称为帝星的启明星了。
    每当启明星出现的时候,沉重的紫禁城就像复活似的骚动起来,宫门开钥声,沉闷的号炮声,执事太监响亮的净鞭声,此起彼落,似乎是告诉等候在天街的文武百官和九城内外还在酣睡的百姓:皇帝要早朝了。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有点特别,紫禁城带着某种神秘的气氛。十六岁的光绪皇帝到了亲政年龄,垂帘听政二十多年的慈禧太后宣布明年就要撤帘归政。踌躇满志的少年皇帝连日传见各省要员,准备重新任命各地的封疆大吏。
    传旨太监手托圣谕自台阶跑下,匆匆走向殿外,向台阶下一群跪拜侯旨的官员宣旨。听罢旨意,太监引领着一队官员躬身走近养心殿。入夜,传旨太监星急火燎地跑出宫外,飞身上马,急驶而去。侯旨的官员们互递眼色,点头惊叹。
    鼓楼和钟楼之间,是京城最清净的地方,聚居着一大堆王公贝勒。十四贝勒的豪华府第,就坐落在鼓楼下的锣鼓巷中。贝勒府的建制遵循国家体制,正门一溜五楹倒厦,上悬一块洒金匾额。簇青的金砖一卧到顶,朱红铁钉大门禁闭着,威风凛凛地站着十几个贝勒府护卫。正是深秋时节,门前鸦雀无声。只有仪门边几棵枝叶微黄的槐树,无声地在晚风中摇曳。
    红色的太阳挂在贝勒府金壁辉煌的屋顶上,正在徐徐下落。庭院里,紫红色的阳光渐渐收束,浓浓的阴影缓缓蔓延。贝勒府新上任的图总管,比潘高升更显得油滑。他身穿入时的珠灰色洋缎洒花长袍,浑身透着富贵,手提袍边迈着碎步,穿过庭院,沿着紫藤花架掩映的长廊匆匆向内宅走去。
    十四贝勒不过四十出头,消瘦的青白脸,一身石青状缎镶金的贝勒常服。细长的手指微微抖动,一对翡翠扳指熠熠生光。他坐在太师椅上,手端着茶碗,用碗盖慢慢拔动着茶叶,但无心喝,似乎在琢磨什么事。图总管匆匆躬身走进来,十四贝勒立即放下茶碗,急切地问:“宫中情形怎么样?都打听清楚了吗?”
    图总管忙道:“禀贝勒爷,奴才都打听清楚了。小皇帝连日来正在传见各省要员,准备重新任命各地的封疆大吏。有风声说台湾没准儿要建立行省,委派大员驻守。”
    十四贝勒一怔:“哦?小皇帝刚一亲政,就急于建功立业哇。”稍一凝神,他眼中闪出碧幽幽的光,嘴角挂起一丝阴冷的笑意,“你立码儿和潘高升联络,让他想尽法子,把台湾紧紧抓在手中。”
    “喳!”图总管施了礼,又隐没在庭院的阴影中。
    台湾商务会馆宽敞明亮的厅堂内,紫檀长条桌案两侧坐满了各色商人。会长徐骧正与众商家议事。樟脑商罗又仑是贡生出身,循循儒雅,慢条斯理地说:“从昨日起,不知什么原因,港口对台湾进出的商船严加盘查,樟脑、茶叶的出口税又增了一成,而洋人的船却通畅无阻。徐会长,您应以商会的名义和潘守备洽谈。不然,我们的买卖就不好做了。”
    “是啊,刘大帅刚走,守备军就加税。这个潘高升,真是鸡肠鸟肚,刮钱是好手啦!”盐商出身的洪力川粗声大气地说。
    徐骧皱着眉,深邃的目光闪烁着,缓缓说:“不只是海关税银增加了,海关要地还加设了哨卡。‘风起于青苹之末’,守备军如此匆忙行事,一定有什么背景。京城说不定会有变动……”
    话音未落,只听庭院里一声朗笑:“徐大哥说得好,北京稍有风吹草动,台湾也要浊浪翻腾。谁让潘守备是京城王府的奴才呢?只不知这回刮的是‘大王之雄风’还是‘庶人之浊风’了。”随着话声,丘逢甲快步走来。徐骧兴奋地喊:“好呀,东宁才子来了。逢甲一向关心国事,对此事定有主见。”
    逢甲身穿青布长衫,清俊洒脱,目光朗朗。他看看众人,高声说:“徐大哥,潘守备一连贴出两份告示:一份是清查户籍,另一份是增加台湾垦户土地税和台民的人头税,就连我这个乡间课读的穷书生,还要交课读税哪。真是刮民有术啊!”众人听了,都是一惊。
    徐骧沉吟道:“潘守备近日一连发了几个告示,看来都为急于敛财,不知是什么缘故?逢甲,大陆有什么消息吗?”
    “听说慈善太后已宣布撤帘归政,”逢甲目中精光一闪,“光绪皇帝即将举行亲政大典。至于有何国策变更,目前还不清楚。潘守备如此紧锣密鼓,看来朝廷对台湾必有大的变革!”
    刘铭传接到进京面圣的旨意就星夜兼程,赶到北京也是八月初了。台湾的秋天是温润的,而北京已是霜风萧飒。他心中有事,顾不得拜见恩师李鸿章,只在馆驿里歇了半夜,第二天曙色未明就赶到西华门递了牌子,等候皇上召见。
    大臣请见,叫做递膳牌,必须在皇上用膳时递上去。宗室王公贝勒用红头牌;文职副都御史以上,武职副都统以上用绿头牌;来京的外官,文职按察使以上,武职副都统、总兵以上,用粉牌。牌上要写清姓名、籍贯、家世、入仕年岁、考绩功勋等。此刻,养心殿当值太监领了四名小太监,各捧一个长二尺,宽一尺五的银方盘,盘里放满了外地大臣求见的粉牌子。
    因为慈禧太后已移宫清漪园,养心殿中只有光绪皇上独自临朝。十六岁的光绪坐在御案后,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端静婉若处子,但他的眸子中闪着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焰。自五岁入宫,捱过了十一年漫长的傀儡岁月,自己终于就要摆脱垂帘听政的阴影,独自面对他的四万万臣民和九万里江山了。他的面容上表现出一种自信。此刻,一束阳光投射到御案上,也照射了他金黄色的龙袍,使他整个身体仿佛都笼罩在一个金色光圈中。他翻看了一阵粉牌,把刘铭传的牌子留在最后。这是有话要说,准备单独传见的意思。
    这么一安排,刘铭传面圣的时候,天已经过午了。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宫,他还是有些不安,低头跪在殿下。只见皇帝端坐在太平宝座上,身边设一对铜胎珐琅镶嵌的小象,上面托着宝瓶,在殿外射进的缕缕阳光下斑斓生辉。刘铭传心中默念,知道这就是御名为“太平有象”的天子御宝了。宝座前的青铜鼎里焚着御制百合宫香,绣着日月星云的宝扇上缀着纱绣璎珞。大殿中阒寂无声,只有袅袅香烟四处弥散,越发显得气象庄严。
    刘铭传略一沉吟,急忙俯身叩拜:“臣刘铭传叩见皇上!”
    皇上温和地笑笑:“刘铭传,你在台湾抗法有功,朕准备封你为福建巡抚,你意下如何啊?”他声音不高,但有一种天璜贵胄神州君主特有的尊严。
    刘铭传看了皇上一眼,似乎思索了片刻,猛然挺身奏陈:“臣谢皇上圣恩,但臣斗胆不愿受福建巡抚印!”
    官员拒绝任命,是大清朝从未有过的奇事。皇上一惊,有点不知所措:“哦?爱卿何出此言?”他欠了一下身子,开始端详跪在对面的刘铭传。只见这位淮军名将四十七八岁,身体魁梧棱角分明,黧色的脸上一双自信而倔强的眼睛,目光闪闪。
    刘铭传又叩个头,朗声道:“臣奏请皇上恩准台湾建省,臣愿领命经营台湾!”
    皇上目光一闪,眉锋不易觉察地一跳:“这是为何?”
    刘铭传显然胸有成竹,高声奏陈:“臣以为,台湾乃是中国第一大岛,无论从地理、物产、民情上,都足以设立一省。若加力经营,不仅可使台湾发展,也可振我大清国威。”他侃侃剖析,偌大的养心殿中,荡起金属般的回声。
    “只是”,皇上沉吟道,“皇太后当年已将建台奏折回绝。太后懿旨:台湾是东海弹丸小岛,不必花费偌大的气力。”
    刘铭传心头一紧,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他抬起头,声调有些激动:“皇上明鉴,今天下形势已然大变,台湾虽是东海小岛,但地形雄奇,资源丰富,各国无不垂涎。当年林则徐大人在广州禁鸦片,英夷与中国开战,就曾侵扰台湾;其后美利坚、法兰西又曾先后进犯我台湾。台湾已成为各国争夺的关键,而最可忧虑的则是北方倭人。”听到这儿,少年皇上微微一震,忽然将目光直视刘铭传,似乎要从他的眼神中找出答案。刘铭传以坦诚的目光迎着皇上的逼视,刷地从袖中抽出一卷地图,双手举过头顶:“皇上请看——!”
    每年秋风乍起之时,慈禧太后总要带着宫女妃嫔,坐龙舟畅游清漪园的金湖。今年她放出撤帘归政的话,到西郊来得更早了。早在七月里,慈禧就带了全宫上下的妃嫔扈从,在西直门外绮红堂坐龙舟,从长河走水路到了清漪园。沿河种着翠绿成堤的护堤柳和点景树,一直绵延二十多里,再加上龙舟上的宫妃们打扮得姹紫嫣红、莺娇燕妒,远远看去,也算京郊一景。
    在光绪与刘铭传君臣奏对的时候,慈禧就在京郊清漪园,由宫女搀扶沿着湖边的紫荆花径,边走边观赏景色。她身后簇拥着一群花团锦簇的妃子,引得蜜蜂蝴蝶不住地盘绕。
    慈禧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保养的好,显得很年轻。密合色旗袍裁剪得体,金龙补服绣着六合同春团花,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把头,只簪了根水钻金簪,却比花枝满头的宫妃们更显得富贵。她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眼睛长而媚,整齐的鬓角衬出白瓷似的皮肤,挺直的鼻子,小巧的嘴,整个人都很别致。慈禧手中拎着绿绸撒花绢子,感受着一阵阵莲蕊细雨般从湖面吹来的香风,得意地点头:“嗯,这景儿可真不错。”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回头,“这园子的匾换了吗?”
    一个妃子赶忙走上两步答话:“回老佛爷,原来‘清漪园’那块匾已经摘了,皇上亲题的‘颐和园’三个字儿也已经做好了,就等着老佛爷示下,什么时候把新起的园名儿挂出去呐。”
    “颐-和-园”?慈禧苦笑两声,“这三个字儿起得好!也亏得皇上有这份孝心。我就按他的意思,在这个园子里‘颐养’天年吧!”她懒洋洋地一挥手,“你们紧着手儿办就是了,别误过了当今皇上的亲政大典。”众妃嫔齐声答应。
    过了知鱼桥,慈禧折了一根柳条,望着池中缓缓游动的红鲢,不知为什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她转身坐在石亭的明黄锦塌上,宫女们拿着漱盂、尘尾、巾帕等物,在身边伺候着。
    正值风清气爽之时,一个穿着太监总管服色、头戴四品顶戴的人远远穿林渡水而来。此人正是慈禧寝宫储秀宫总管李莲英。他脸色涨红,跑得喘吁吁的,来到慈禧近前,利落地跪在石凳前,手托一卷文书:“禀老佛爷,这是内务府上奏的皇上亲政大典的诏书礼册,请老佛爷过目。”
    慈禧漫不经心地拿起诏书,略瞥了一眼,无谓地一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皇上就要亲政,这些事让内务府请示养心殿就是了。”她用帕子沾沾嘴角,“这两天皇上都干什么呐?”
    李莲英立即会意:“回老佛爷,皇上正在召见各地入朝的大臣,说是要重新委派各省的巡抚。”慈禧不动声色:“嗯,今儿个见的是谁呀?”李莲英道:“听说是在台湾抗法的名将、前直隶提督、一等子爵刘铭传。皇上想把福建巡抚给他。”
    慈禧一笑:“噢,就是李鸿章的那个门生吧?李鸿章这个老猴崽子为了他,往我这儿跑了好几趟。也罢,就把这个巡抚给了他吧。”李莲英满脸媚笑,语气里还加着点玩笑的味道:“可是,听说他不领福建巡抚印。”慈禧一怔:“还有这事儿?这颗人人想得的福建巡抚印他还不愿意领?那他想干什么呀?”
    “听说——”李莲英眼中流动着狡黠的光,“刘铭传给万岁爷上了折子,建议台湾建省,他要去当台湾巡抚。”
    慈禧怔住了:“怎么着,奏请台湾建省?那皇上怎么说?”李莲英懦声道:“这……奴才还不知道。”
    养心殿内,光绪也已从最初的惊诧中缓和过来。他晶莹的目光闪烁着,命刘铭传将地图呈上。当值太监连忙接了地图,平铺在御案,又把紫檀框梅花立灯移到近处,往镂空的熏炉里添了沉香。皇上起身,仔细观看地图。
    刘铭传沉声奏道:“皇上,这是臣手绘的东海形势图。您看,台湾以北是倭人的日本国。十年前琅峤事件,倭人已吞并我属国琉球,改为冲绳县。”皇上沿着刘铭传手指位置仔细看,眸子中闪出焦灼的光。“近来,倭人又在琉球加设重兵,对台湾虎视眈眈。”刘铭传声音不高,但如金石碰撞般清晰而有力。
    皇上愣了愣,转身踱到御座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想当年,我大清国力鼎盛,威加四海。自道光年间鸦片之战以来,年年割地赔款,西洋各国已难以应敷,如今再加上个小日本儿,唉!”
    刘铭传看着皇上的神色,趁势奏陈:“皇上不必忧虑。以臣之见,倭人若犯中华,必先取台湾;若侵南洋,亦必先取台湾。只要增强国力,开发台湾,一旦国富民强,定可保东南海疆无恙。”他说得滔滔不绝,句句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到此戛然止住,目光炯炯地望着皇上。
    光绪停住脚步,惊喜地说:“爱卿所言正合朕意!不过——”他霍地睁开眼睛,盯视着刘铭传,“台湾建省一事已搁置了十年之久,如今朕刚刚亲政,建省之事必求得圣母皇太后的恩准。”
    不觉间暮色降临,烛灯高照,宫里早到了下钥的时间。但光绪没有丝毫倦意。御案上高大的烛火不停地跳动,烛光映在少年皇帝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的神情也时而兴奋,时而忧虑:“当年,福建巡抚丁日昌奏请台湾建省时,曾引起朝中众臣的诽谤,还触怒了太后,受了不少的委曲。如今他抱病赋闲,也已到风烛残年,朕觉得……唉!很是对不起他。你这次又上奏建台……”他说着,目光中露出忧伤。
    刘铭传欠身跪起,高声说:“启奏皇上,臣此次上奏前,丁大人也曾给臣写信,详谈了台湾的地理人情。丁大人还送给微臣八个字。”皇上惊问:“哪八个字?”刘铭传再次叩头,庄重沉毅地念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年轻的皇帝听罢十分感动,清秀的脸上泛起红光:“好,朕已经明白了你们的一片苦心!再过几日朝会,就要商议朕的亲政大典,朝野重臣都要入京祝贺。你可当朝奏本,朕再加以训导,务必使建省一事成功。”殿上的灯花猛然爆了一下,宫墙内响起响亮的晚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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