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建台风波(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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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建台风波(下)
    东方晨曦透明,隆宗门内的天街扫得纤尘不染。清亮的曙色中,乾清门前一派庄重肃穆。入京祝嘏的封疆大吏和京城的文武百官们望着巍峨的太和殿,两丈高的殿基,十一楹宽五楹深的殿堂,心中无不生出感想。有些人还是第一次看到紫禁皇城,被庄严的天家富贵震住了,越发觉得此身渺小,连忙在九重宫阙下粟粟不安跪倒磕头。
    首领太监引导众人传过隆宗门,过了军机处,在养心殿外的天井下跪了,等候皇上升座。
    光绪今天精神很好,头戴三层顶四条金龙合抱的东珠皇冠,上缀朱纬,年轻的脸熠熠生光。他坐上须弥宝座,目光微微一转。只见众大臣早已按品级入殿,文东武西跪成两排,伏下身行三跪九叩大礼,齐声高呼:“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光绪微微一笑,随即一挥手,朗声道:“众爱卿平身!”他的声音起初有点发颤,但很快就自如了,听来温煦可亲,“朕自登基以来,全赖圣母皇太后主持国事,众爱卿公忠体国。明年正月,朕即将亲理朝政。今日朝会,一来是宣告圣母皇太后二十多年操劳国政的慈恩,二来朕也想和众卿谈谈大清的国政,商量一下富国强兵的办法。众爱卿有何建国良策,都可进言。”
    众人都是一愣,本以为朝会不过是议论亲政典仪,走走过场,想不到竟是堂皇庄肃地垂询国政!众臣心里一片空白,面面相觑。养心殿中只有极力屏低的喘息和白铜炭盆细碎的燃烧声。
    眼看就要冷场,西厢大臣突然一阵骚动。刘铭传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来,双膝跪倒:“启奏皇上,臣直隶提督一等子爵刘铭传有奏书一折!恳请朝廷泽被海疆,恩准台湾建省!”他双手高举奏折,挺健的身躯铁铸一般跪在殿前。侍臣连忙接过奏折,呈献到御案。
    仿佛微风吹过水面,偌大的乾清宫顿时一片沸沸扬扬。众臣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此起彼伏。惊愕的,感叹的,懵懂的,嫉妒的,各种神色不一而足。
    站在东首第一位的内阁首席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听到此言一怔,眼珠翻滚,狠狠地瞟着刘铭传。他是半个月前由天津进京参加朝会的,已经在贤良寺住了一段。前几天就听说刘铭传也进京了,却一直不见他来见面。两人师生交谊非比寻常,平常交往不在乎礼数。李鸿章看刘铭传不来拜见,知道他守着面圣前不交接外臣的规矩,还暗赞刘铭传有心计有眼色。谁知这个学生一声不响,竟有这么大的主意!此时李鸿章心头慌乱,怔怔地发呆,竟没听到皇上在说什么。
    光绪随手翻着刘铭传的奏折,微微一笑,故意问:“刘铭传,你奏请台湾建省,有何理由啊?”
    “启奏皇上:”刘铭传的声音铿锵有力,震得乾清宫似乎微微发颤,“台湾富甲东南,有‘东海仙洲’之称,且地势险要,为东南七省门户。如加以开发,不战,可享通商之利;战,则可拒敌于国门之外。台湾建省是台民之幸,也是国家之幸。”
    皇上点点头,倏地转向众臣:“众爱卿以为如何?”
    西首第一位的武英殿大学士左宗棠缓步走出,高声道:“启奏皇上,老臣以为台湾建省是当务之急。臣赞同刘铭传所奏。”他个子不高,一开口却声如铜钟傲岸扬厉,不少官员都吓了一跳。
    左李二人,多少年来明争暗斗。听左宗棠开口,李鸿章目中暗闪着愤怒的光。他不再犹豫,快步走出:“启奏皇上,老臣以为台湾建省似暂且不可。皇上刚刚亲政,百废待兴,且国库空虚,岂有精力去经营一个东海弹丸小岛?以臣之见,只要闽浙管理得当,不像左大人在中法之战那样按兵不动,台湾自可高枕无忧。”
    左宗棠气得嘴唇乌青,磕头奏道:“启奏皇上,**所言不尽符实。中法之战,老臣驻守福建,处心竭虑,寝食难安。怎奈福建与台湾相隔海峡,风浪浩大,臣实难接济。”
    李鸿章冷冷地瞥了左宗棠一眼,也磕头奏道:“皇上明鉴,左大人之言,臣以为是掩饰之说。”他以嘲讽的眼光看着左宗棠,“左大人曾记否?中法之战,你一兵未派,一饷未发,铭传孤军奋战,诱敌入瓮,可你左大人却陷铭传于不义,谎称铭传弃基隆城而逃。仰仗皇太后和皇上英明,不久真相大白。难道那也是因为风浪浩大,使左大人难辨真伪了吗?今日铭传在此,看你左大人有何言可对?”李鸿章说罢,用灼灼的目光看着刘铭传。
    刘铭传嘴角**,偷眼看看皇上,面露难色。他不愿意将话题引到湘淮之争上,赶忙磕头:“皇上,去年臣在台抗法,左大人确实一兵未派,一饷未发。抗法之战,本来已成败局,多亏台民捐饷捐物,加之将士效命,与敌血战,才能转败为胜。臣的抗法之功,有一半应在台民身上。”李鸿章狂傲地看了一眼左宗棠,沾沾自喜。
    光绪脸色不悦,话锋倏地一转:“左宗棠,朕来问你,海上风浪浩大,那法人如何渡得?”
    左宗棠气恼地看了一眼刘铭传,高声奏陈:“臣启奏皇上,法人有铁甲舰,而马尾之战,我福建水师已全军覆没,老臣手中只有一些破旧不堪的木船,实在经不住海中风浪。”说罢,他冷峻地盯着刘铭传,阴沉欲雨的脸色使乾清宫霎时寂然无声。
    刘铭传皱着浓亮的黑眉,微一沉吟,赶忙叩头启奏:“皇上息怒,此事也非左大人一人之过。闽台两地相隔海峡,难免顾此失彼,这也正是臣建议台湾建省的原因。”
    左宗棠听后,阴沉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他看看刘铭传,微微点头。大殿里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李鸿章脸色倏地沉了下来,颊上肌肉迅速**几下,快步走出准备再次奏陈。刚要开口,却被皇上挥手制止了:“好啦,旧事就不要再争了!左宗棠,你对台湾建省一事有何看法?”
    “启奏皇上,”左宗棠清清喉咙,朗声说,“臣以为正如刘铭传所奏,台湾不仅是东海仙洲,又为东南七省门户。今闽台分置,所有民情、吏制、驻防都难以兼顾。台湾建省后,可在台湾设立各种衙门,委派大员以期专责,对于开发台湾大有益处。老臣赞同台湾建省。”
    话音未落,李鸿章又快步走出:“启奏皇上,老臣以为台湾建省之事确是利国之举,但切不可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
    左宗棠受了李鸿章的气,抑郁难宣,肝火正旺,此时也快步走出:“启奏皇上,臣以为台湾不仅应该建省,还应加速办理!”
    眼见两位宰相针锋相对,满殿的人都目瞪口呆,一阵阵寒意袭得人寒毛直竖。稍停片刻,一个大臣快步走出:“启奏皇上,臣以为台湾建省是台民所望,国家之幸。臣赞同左大人之见,台湾应加速建省。”话音未落,又有一大臣走出来,跪倒磕头:“启奏皇上,臣同意**高见。皇上刚刚亲政,百废待兴,台湾建省之事理应缓办。”
    好象刚刚从怔忪中惊醒过来,众臣一个个走出,分别支持左、李二人,就在殿前分成两派,唇枪舌箭指桑骂槐,辨论之声越来越大。从高处俯瞰,宏丽的乾清宫显得空阔而滑稽。
    年轻的皇帝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眼看众臣争论不休,不知如何处置。他眉头紧锁,猛地站起身。执事太监见状,连忙甩动静鞭,啪啪几声清脆的爆响,乾清宫霎时静了下来。
    皇上迟疑着,右手伸在半空中,许久才无力地一挥:“此事今日就议到这儿。过几日重组朝会再议。退朝!”
    等皇上起驾,众臣三五成群纷纷走出大殿,边走边议论。李鸿章沉着脸出了乾清门,谁也不理,径直朝前走。刘铭传紧走几步,追上正在走着的李鸿章,扬声叫道:“恩师!”李鸿章瞥了刘铭传一眼,愤然地一甩袖子,从鼻孔挤出一声:“哼!”他冷着脸,扬长而去。官靴踏在金砖铺成的宽阔甬道上,发出踢拖踢拖的沉闷回声。
    刘铭传木然站立,皱眉沉思。此时,为左宗棠帮办福建军务的湘军将领杨昌浚走过来,拍拍刘铭传的肩:“刘大人的雄心胆略在下佩服,但台湾建省谈何容易?连您的恩师都不同意。我看,建省之事风波正紧哪!”说罢,转身默然离去。
    刘铭传与杨昌浚原是老相识,因为杨昌浚出身湘军,也算是老对头。打个招呼不算什么,但说得这样深切入微,却还是头一次。刘铭传一言未发,看着远去的杨昌浚,顿感一阵凄凉。
    笙管悠扬,莺声呖呖,锣鼓巷贝勒府的夜戏就要开场了。
    十四贝勒躺在床上吸着鸦片。身边八个侍女一溜儿站齐,都是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长裙,短袖外露出浩腕如雪,花团锦簇地在身旁侍候。贝勒吸着烟,猛地拉过一个丫头揽在怀中,将银红衫子拉开半边,露出白嫩嫩的胸乳。那丫头含羞半推半就,越发显得春情无限。
    正在甘甜惬意的时候,哐啷一声,隔扇门开了。图总管从门外匆匆走来,浑身上下裹进一阵寒风。他满脸冷汗,一进门就焦急禀告:“贝勒爷,大事不妙!”
    贝勒正在兴头上,惊出一身汗。他一把推开那丫头,绷着脸急切地问:“出什么事啦?这么风风火火的?”
    “禀贝勒爷,”图总管脸色发青,“台湾建省的折子已经明发了!今日朝会商量皇上亲政大典,刘铭传当朝奏本,恳请皇上在台湾设立行省。”贝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什么,刘铭传当朝奏本?那皇上的意思呢?”
    图总管伸袖擦着脑门的虚汗:“听说已经动心了。”十四贝勒一双小眼瞪得溜圆:“那李鸿章呢?”图总管叹息道:“听说李鸿章倒是不同意。但主子别忘了,刘铭传可是他的门生。”
    贝勒沉吟道:“嗯!看来,台湾建省势在必行了。如果台湾建了省,就要设巡检司、按察使,以后办货就不那么容易喽。”他浑身一个激灵,盯着窗外斑斓的灯火,“再说,刘铭传此人狂傲自大,不通人情,最难打交道。”
    十四贝勒愁烦地坐起身,用手搔着光华透青的头顶。丫头们看势头不好,早已悄没声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了贝勒和图总管两个人。空气是难耐的寂寞,只有珐琅自鸣钟沉闷的嘀嗒声。
    过了许久,图总管才低声问:“贝勒爷,您看此事――?”十四贝勒见他欲言又止,眼珠一转:“我想只有这么着……”他把图总管叫到近前低低耳语,图总管连连点头:“贝勒爷英明!我立码儿就干。”
    “那您说台湾的那批货?”图总管一提醒,贝勒的脸马上阴沉下来。他凝神苦思,片刻才喑哑地说:“你告诉潘高升,赶快把货停了,先看看动静再说。”他顿了顿,脸色又回过来,“告诉下面,今晚照常唱戏!全要热闹喜庆的。”
    图总管心领神会,躬身打个仟:“喳!奴才明白。”
    临近中秋,台湾依然是暖风蕉雨,花树明艳。
    潘高升满面愁容,焦燥地在守备府厅堂踱步。平日里最喜欢的玉色珊瑚盆景和西洋摆设,此时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自从离开贝勒府,到台湾当了守备,他还从来没这么愁过。“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好端端的台湾,建什么省?”他叹口气暗想,“我连发了几个告示,台民众说纷纭,商会也几次出面找我。没法子,不管哪个大员当巡抚,我也得把帐抹平呀!这十几年的账,哪儿那么容易抹呦?贝勒爷传话儿,又叫把货停了,已经停了十几天了,也没听到京都的动静。这停到什么时候才算了结呢?再说,要是台湾真建了省,那个刘铭传……唉!”一想到刘铭传这三个字,他就感到脊背一阵阵地发冷。
    呼啦一声门开了,外面闯进一个人。潘守备一惊,连忙细看。进来的是他从贝勒府带来的亲信,现在当着武职八品的侍从官。只见他神色慌张,满头大汗。
    潘高升见是侍从官,不高兴地问:“何事如此慌张?”侍从官喘息着说:“禀守备大人,洋人赫尔德船长来了。”没等他说完,潘高升一挥手:“告诉他,我不在!”侍从官无奈地说:“不成啊,卑职拦不住。洋大人自己闯进来,已经到二堂了!”
    “什么?!”潘高升惊异无奈地望着侍从官。
    他急忙穿戴官服,笑容满面地从内堂走出。一个高大魁梧有着海盗气息的外国人站在二堂正中,一脸傲慢与不屑。二人逐渐靠近,潘高升越发显得卑矮与猥琐,连忙拱手抱拳:“哎呀!哪阵香风把赫尔德船长吹来了?”他双眼微眯,亲昵地低声说,“是不是上回在花船上没玩够,又想泡两个新鲜妞儿了?”
    赫尔德不为所动地哼了一声。也许是天太热了,他焦躁地撕扯着领带,操着生硬的洋腔质问:“潘守备,我不是来和你开玩笑的。你说目前暂停一切买卖,究竟要停到什么时候?我的货船停在安平港,已经整整十天了!”
    “啊,原来就为这么点事儿。”潘守备故作轻松地说,“赫船长,咱们打了多年的交道,您还信不过我吗?不是兄弟故意为难,只因台湾要建省,朝廷马上就要新放巡抚。听说,是当年在基隆抗法的刘铭传,赫船长可听说过?”他故意把刘铭传三个字咬得很重,偷眼观察着洋船长的态度,然后接着说,“您的货每次都是兄弟帮忙,要真按大清律例检查,那可就……?”
    “请不要忘了,你一直是我们的合作伙伴。”赫尔德脸一绷,对潘高升的一番话根本不买账。他摇着满头红发大声说:“如果你不想继续替大英商船办事,我就要直接找我国的公使先生,由他出面,向大清皇帝报告你的所作所为!”
    潘高升像被针刺痛了一样,急忙摆手作辑赔罪:“赫船长息怒,何必闹成这样呢?大英商船的事儿,就是我潘高升的事儿。”赫尔德用可笑的洋腔道:“那还差不离儿!可是,我每天损失上百英镑,你说怎么办?”
    “这――?”潘高升吱唔着。赫尔德双眼一瞪,从鼻子哼了一声:“嗯?”潘高升连忙赔笑:“好说,好说。所有损失,先由兄弟补上。”
    送走洋大人回到内堂,潘高升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软塌上,抓过茶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他噗地一声喷出来,随手把碗猛砸在地上。侍从官恰好进来,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拾起茶碗碎片。潘高升看了一眼侍从官,气恼地低吼:“臭洋毛子,一开口就要走我上万两银子,胃口可真不小哇!”
    侍从官小心翼翼地劝慰:“守备爷,洋大人可是得罪不得,连朝廷都怕洋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哇。您想,因由儿不都是起自台湾建省吗?”潘高升气咻咻地说:“刘铭传奏请朝廷台湾建省,正合了小皇帝的心意,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听天由命罢啦。”
    “守备爷,您先别急。京里贝勒爷已经派人送来密信,您看看兴许就有法子了。”侍从官说着,从袖中掏密信。潘高升急忙接过信仔细看,脸色越来越兴奋:“妙,妙,太妙了!还是贝勒爷主意大。我立码就上折子。”
    “守备爷,还有一桩事。”侍从官忖度着说,“送信人说了,图总管特别嘱咐: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今年给京中御史老爷们的节敬,每人都要双份。有他们替说话,上折子的事儿,十拿九稳。”
    现在一听钱字,潘高升就犯愁。他手持密信,一下子僵住了:“不错,这些年官运亨通,全靠台湾是个好地方,打点好了京中不少的穷官。别看穷,可他们有向皇上直接上书,弹赅或奖勉官吏的权力。至于是‘弹’还是‘奖’,就看这位外放官吏的手面儿宽窄了。可是,现在买卖不敢做,手头已经支绌不开了,这……唉!”想到这儿,他一脸苦色地说,“贝勒爷要钱,京官儿要钱,洋毛子也要钱,账面还得抹平。能有钱当然就有法子,可这钱,到哪儿弄呢?”
    临近中秋,店铺林立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马靴声,紧接着是破碎声和哭喊声。一队荷枪实弹的守备军,旋风般卷进街道,见店就闯,没说几句就砸,不少门面被查封。行人仓惶逃避着。
    大**的一个小吃摊,“四神汤”、“国姓鱼粥”的幌帘随风摆动。摊主30多岁,忠厚木讷的脸上是一双惊恐的眼睛。守备军头目凶巴巴地抓住摊主的衣领:“阿贞,你的税银呢?难道要守备爷给你垫上不成?”
    阿贞挣扎着哀求:“总爷,我的税已经交了。”头目瞪眼大喝:“交了?税又长了,你没看到告示吗?再说,你交的什么?官银票是不是?”阿贞睁大眼睛,惊恐地点点头。
    头目扯着嗓子喊:“告诉你,守备爷有令:今年的课税只收现银,交官银票的一律不算!你现在补交还来得及,不然――”他抬头斜着眼儿,看了看幌帘和摊位,“就砸了你的摊子!收了你的买卖!”
    阿贞仍不住地作揖央求着:“总爷!您看,这小本生意,税太高了,我哪里拿得出来呀!”头目斜眼瞅着阿贞:“那,可就得按守备爷说的办喽!”他一呶嘴,旁边的几个守备军蜂涌而上,先是扯下了幌帘,接着又踢翻了摊位。
    阿贞哭喊着、央求着,拚命地阻拦,被头目一脚踢倒在地。恰在此时,大榕树后冲出一个模样俏丽的妇女,哭喊着扑向阿贞,正是阿贞的妻子阿贞嫂。阿贞挣扎着抬起身,看看妻子。阿贞嫂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她撩起围裙,为阿贞抹掉嘴角的血迹。
    守备军们仍在肆无忌惮地拆砸摊位。阿贞嫂放下阿贞,扑上去大喊:“你们凭什么打人?庵兵,雷公劈了你们的脑袋!银票换现银,留六吃五,你们的心让狼母吃了?!上税交官银票,朝廷是有告示的。”她一边骂着,一边护着自己的摊位。
    军兵们看着阿贞嫂拼命的样子,直往后退。头目老羞成怒,大吼道:“朝廷?朝廷离这儿远着呐!在台湾,潘守备就是朝廷!你敢抗税?我先逮了你!来人,带走!”几个守备军抛出铁链,套起阿贞和阿贞嫂就走。阿贞嫂被拖得披头散发,却仍跳脚大骂。
    突然,半空传来一个年轻而颇有威严的声音:“住手!”
    徐骧和丘逢甲大步走来。头目一怔,急忙抢上几步,陪笑打仟儿:“哎哟!原来是徐庄主!”向后一看,“还有丘相公,我这儿给您二位请安了。”
    逢甲双眼怒视着,欲上前质问。徐骧用身体挡住逢甲,笑着对头目一挥手:“不敢。”他伸出扇子一指,“中秋佳节,这么持刀弄杖的,是干什么呀?”头目赔笑道:“回您的话,小的们在历行公事。潘守备让交银票的铺户改交现银,这小子抗税。”他说着一指阿贞。
    “哦?改交现银?朝廷有告示吗?”徐骧皱眉问。头目搔搔脑袋:“小的只是按守备爷的命令行事。”
    徐骧愣了一下,随即微笑道:“不就是几两税银吗?你先把人放了。阿贞的税银,我替他交。”说着,他随手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交给头目。头目把银子在手上掂了掂,顿时眉开眼笑。
    砸门声、哭喊声已渐渐远去,逢甲脸上的怒容也逐渐消去,二人边走边谈:“徐大哥,这官银票是怎么回事?”
    “贤弟有所不知。”徐骧慢慢解说着,“近年国库空虚,为调节市价,朝廷印发了官银票在市场中流通。潘高升不仅任意增税,还私印银票,致使票价屡跌,如今六两官银票才可抵一两现银。”逢甲凝神道:“这么说,潘高升硬行改收现银是为了搜刮钱财。这不仅坑害百姓,也违背了朝廷?”
    “是啊,不坑害百姓,地方官又怎么能中饱私囊呢?”
    “简直无法无天,应该去控告他们!”逢甲犟劲又上来了,牙齿咬得咯咯响。徐骧叹道:“小弟莫急,告状谈何容易?台湾隶属福建省,巡检司、按察使都设在福州,远隔海峡,巡查不便。台湾又无大员驻守,这些地方官吏为所欲为,天高地远,无人能管呐!”逢甲倔强地一扭头:“我就不信中国没有青天!我要给恩师丁大人写信,为台民请愿。”
    归乡后,丁日昌住进广东丰顺祖宅。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伏案疾书,一束暖光照在他身上,显得精神焕发。他抬眼望着窗外,耳边又响起清脆的童音:“唐山流寓话巢痕,潮、惠、泉、漳齿最繁。”明媚的海滩、翠绿的椰林、铺满白沙的澎湖岛……
    丁大人的来信给台岛传来了喜讯。连日来,为台湾建省,逢甲奔走相告。阳光照耀着海滨,人流涌动。逢甲手持长卷,不少人蜂拥着签名按指印。人群把逢甲围得水泄不通。
    守备堂内宅管弦悠扬,侍女们正哼唱着西皮二黄。侍从官慌张张跑进来:“禀守备爷,街上贱民们乱轰轰的,听说是为台湾建省的事儿。领头闹事的是东宁才子丘逢甲。”
    潘高升正在惬意,不悦地抬起身:“又是丘逢甲?!马上调兵弹压!把领头的抓起来!”侍从官犹豫着:“这——?”
    “怕什么?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宗室贝勒爷在朝中周旋,再加上京城言官们替咱们说话,别怕!”
    潘高升说完别怕二字,自己也有些不放心。他掐指计算:“咱们上的折子,算来早已到了京城了。去,传我的将令!”
    侍从官的将令刚传出去,守备府门外立时挤满了人。台民群情激愤,高喊着要求释放丘逢甲。守备府大门紧闭,门前一排挺枪执刀的军士杀气腾腾,推搡着、斥骂着人群。寒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烁。
    深夜,徐骧双手捧着红色锦匣,来到樟脑商罗又仑的书房。烛光照在他的脸上,往日少年老成的神态一扫而空,显得异常激动:“拜托罗公,请您务必把这个锦匣带往大陆,送到丁大人手中。”说罢,徐骧竟单腿跪下,乞盼的目光望着罗又仑。
    罗又仑是富商气派、文人风度。他此时慌了,赶忙双手搀起徐骧:“徐会长言重了。台湾建省也是我罗又仑心中所盼,稍尽绵薄份所当为。可是,丘才子——?”徐骧凝神说:“这锦匣正是逢甲所托。只要台湾建省,潘高升就不敢扣押逢甲。”
    “好!我的货轮明日拂晓就启程!”罗又仑果决地点点头。
    高大的蜡台不时跳动着,室内光影杂沓,明暗交错。
    潘高升捏着一封信,焦躁地来回走着,耳边响起十四贝勒的声音:“建省之事尚无定论,朝中争论不休,绝不可节外生枝。台民若生骚乱,朝廷必唯你是问!”他心头突突乱跳,忽然大喊一声:“来人!放了丘逢甲,在花厅设宴,我要亲自款待。”
    银灯闪闪,满室生春,花厅内摆着一桌丰盛的酒菜。潘高升笑着举起酒杯:“本官敬丘才子一杯!愿从此与丘才子尽释前嫌,携手共进。”对面坐着的逢甲似笑非笑,将空杯扣下:“逢甲不会饮酒,少陪了!”说着,他一笑起身。
    潘高升满脸不悦,冷笑道:“丘才子不肯赏脸?也罢。请问,那万民折——?”逢甲微笑着:“早已送往大陆,转呈恩师丁大人了。”
    “你?!”潘高升强压气恼与惊恐,高喊一声:“送客!”
    “告辞!”逢甲潇洒地一拱手,迈着胜利者的步子,昂然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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