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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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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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能唱歌了。”
十九年前,茱莉亚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医生满是艰难的神色,并不点头,也不摇头。
从医院出来,茱莉亚独自在人潮熙攘的街头徘徊了许久,终于在日暮十分,沿着林间道路步行回到了家。
房子位于半山区,不算华丽,但是极为宽敞舒适。匈牙利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住房一直很紧张,只是由于丈夫在文化部里任官职,国家数年前分配给了他这样一套木石结构的别墅以供居住。结婚时,裴克·凡尔纳同志特地按照娇妻的心意将整栋建筑外观重新粉刷了一遍。她憧憬着,从此生活会如同赭墙红瓦的童话一样美好,可是。。。。。。
推开木栅篱笆的小院门,茱莉亚突然为眼前不寻常景象微微有点儿怔住。只见不大的院中堆满了旧家具和杂物,樱桃树下倒着一辆陌生的自行车,还有混乱的搬动声正从房子敞开的赭黄大门内传来。
她戴着白口罩之上的美丽眼睛不禁紧张地环视,半高跟鞋底刻意放轻了踩上门厅的木地板,然后循着喧嚣便来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
“茱莉亚——”
她转过身,看到凡尔纳的母亲正昂头走进大门来。茱莉亚放下了心。
这是个干瘪刻板的老太太,与自己儿子凡尔纳的权威派头极象。言语也十分简短严肃。“我把一楼的那间空房以及地下室租出去了。”
“好的,妈妈。”
她低头咳嗽了一阵,前些日子一场流行病至今仍未痊愈。娇弱的样子掩饰了她心里的不快——老太太自作主张而从不告诉她这个年轻的新女主人。
她一刻也不想呆在一楼。这里光线昏沉,原本富有古老浪漫味道的尖拱彩色玻璃窗子全部被挂上了厚实而拖曳至地的深红色绒布窗帘,压下一室窒闷。新婚时,茱莉亚曾兴奋地把所有装饰全部更换一新。只不过,不久便被老太太自作主张地换了回来,因为那是卢德维卡最喜欢的布置。
卢德维卡——凡尔纳的第一任妻子,一个已经死去三年的女人。
可想而知,老太太并不喜欢自己。
茱莉亚恨恨地上了楼,回到自己与丈夫的卧房。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陶瓷水槽处的水流洗手,镜子里映着一个戴口罩的目光呆滞的女人,白色肥皂泡沫打了一遍又一遍。
手部皮肤被用力搓得近乎脱皮,受了碱性物的刺激,发红的指节刺痛不已。然而她仿佛不知疲倦般。
这时,卧室半敞着的门扉被敲响了两声。由于未得到回答,外面的人试探着迈入了步子。
茱莉亚受到惊吓,猛然转过身。灰白口罩依旧掩着精致面容,所以其上瞪大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啊,对不起,夫人。”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浓密的卷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于是宽阔前额整个露出,是优美而饱满的形状,下面的鼻型十分高挺,蔚蓝色的眼睛尤其深邃而温柔,漂亮得那样完美以及。。。。。。熟悉。
“您好。我叫安多拉许·菲洛。”
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将插在衣兜中的修长手指抽出,放在身前交握起来,挺起的身躯越发地高大,简直占据整个复古的拱形门框。
“夫人,我刚搬进来。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愿意将地下室租给我和我的伙伴。实际上,我们的古典乐队需要空间做练习,所以。。。。。。”
忽然,他住了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这已经是第三次,安多拉许在茱莉亚面前介绍自己。
伴着哗啦啦的水流声,茱莉亚猛然想起关掉水龙头。她擦净了手,然后解开口罩,这才缓慢向他伸出手。声音嘶哑而礼貌:
“您好,很高兴认识您。我是裴克·茱莉亚。”
这时,老太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下了。
“茱莉亚,这是今天搬来的学生。我允许了他们租用地下室来组乐队。”
“呃,是的。”安多拉许回过神,礼貌地轻轻握住了茱莉亚的手,发觉粗红的指节冰冷异常,如同无温度般。很快他便放开。“夫人,我们练习的时间通常在下午。据说这个时间段您和您丈夫一般是不在家的,所以如果偶尔打扰到了你们,我感到万分抱歉,也请您务必直接对我提出。”
茱莉亚看了一眼老太太。后者并无任何表情。
“。。。。。。只要妈妈不介意,”她客气地说,“那么我和我丈夫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实际上我们的地下室隔音效果很好。一般来说,上面不会听到。对了,你们是。。。。。。”
“古典乐队。”安多拉许笑了一下。“并非摇滚。”
裴克·凡尔纳今天回家算早。尽管外面依然早已是天黑。
听见窗外熟悉的汽车马达声驶入了院中,茱莉亚去浴室为丈夫放洗澡水。
凡尔纳匍一进门便亲吻了可爱的娇妻。她替他脱下西装外套,然后打开衣橱,将叠好整齐的家居服取出。
“亲爱的,今天医生怎么说?”
一面问着,他解下了皮带,随手放入衣橱的角落。男人总是擅长把东西搞乱,稍不注意,橱子里面一件金属物便滑了出来。碰撞地板发出“嘭”的一声脆响。
茱莉亚转过了头,然后看见地板上银光闪闪的手铐,拿着诊断书的手蓦地一抖。
收拾好一切,她面向着橱柜门,脊背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栗着。
“亲爱的,我可能,再也不能唱歌了。”
凡尔纳看完了诊断书,搂过浑身冰冷的她道:“别这么悲观。问题并不大,并非器质性的病变。也许是神经性的问题,持续治疗一段时间,会好的。”
“可是我刚调到人民军剧院剧团不到一年。”
他粗糙的指抚摸过她的脸,“你在担心什么?别忘了,你是我妻子。不会有人把你踢出去。”
“可我如若不能唱歌,便永远只能在幕后。也许会是一辈子。”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默不作声。开始帮助丈夫脱下长裤,略过已经有些鼓胀起来的男性部位往下,残疾右腿膝盖处的金属支架慢慢露出。她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如果不是那场发烧。。。。。。也许不会这样。你真是只脆弱的小鸟。仅仅受了点儿寒竟然差点儿成为肺炎。”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丈夫若无其事的脸。
“茱莉亚,我会补偿你。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我最在乎什么。”
“是的、是的。”他拍拍她的脸,“我的小野心家,你会重新歌唱的。布达佩斯国家歌剧院的舞台,将会属于你。”
他不再言语,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往自己不再年轻的臃肿的小腹滑去,慢慢闭上了眼。
在浴室耽搁了许久,终于茱莉亚浑身湿漉漉地出来。
换完衣裳后,茱莉亚去了一楼的厨房。背后有一道幽深的走廊,靠墙的一面是正对门厅的楼梯,深秋的晚风吹进来很是寒凉。
她出去闭紧了窗子,等待煮咖啡的时间里,忽然难以克制地开了水龙头,用肥皂反复用力地洗手。但是袖子并没有被掳起,以致于袖口处,乃至繁复披肩垂下的流苏大片地湿透了。
安多拉许送完乐队的朋友回来,路过长廊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茱莉亚,你衣服湿了。”
她回过头,关闭了水流。看到安多拉许正随性地抱着臂,倚靠住墙壁,偏头注视着自己。他的头发散了开来,卷曲地垂至颈侧,宽阔的肩上,他的神情一如初次在天台上与她相遇那晚——温柔,迷惘,而又带点儿忧郁。
“我在为我丈夫煮咖啡。”她带着幸福而甜蜜的表情说。
“好的。祝您晚安,夫人。”
“晚安。”
但是茱莉亚太过大意,一不小心将咖啡壶打翻了在地。滚烫的汁液飞溅开来。
听见外面远离的脚步声复又匆匆返回,正查看烫伤手腕的她飞快扣紧袖子,然后走到冷水下重新冲洗。
“出了什么事?”安多拉许跑进来。
“没有。没有任何事。”
他眼光一扫,便已经明白。于是默默上前帮助她收拾满地狼藉。
注意到她呼吸中始终有种压抑着咳嗽的趋势,他忍不住问:“您身体不大好么?”
她笑笑。“只是一场流感。”
“是的。前段日子,几乎全城的人都得了流感。”
“对。太多细菌造成的。”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这和细菌可不一样。是病毒。但并不太厉害。所以大家很快又恢复了健康。像您这样的,持续时间如此之久,很少见。”
“总之要保持洁净。才不会再次生病。”她垂着头专心收拾,说。
他轻轻捏住了她的指。
她蓦地抖了一下,然后抽开,站起身来。
“晚安。”她下逐客令。
他半仰着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仔细观察着她。昏暗光线中,那张美丽的面庞依旧精致而完美,纤长睫毛投下的阴影是深深的扇形,如同两团阴翳的云朵铺散开来,笼罩着她的苍白娇弱。
“茱莉亚,你冷得仿佛刚刚死去。而且,你为何脸色这样差?”
她憎恶他敏锐洞察力的眼神一般,极力地撇开了头。
“你是故意的?安多拉许·菲洛。你为何胆敢住到我家里来?”
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会领悟到她的意思。
“。。。。。。你是这么想的?你以为我——”
“我只不过偶然见过你两次。而你竟如此厚颜,执着地接近一个有夫之妇。”
沉默了两秒之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亲爱的夫人。您心思过于复杂了。”
他拉过她的手行吻礼,被她抽开。
“不管您信不信。我对有夫之妇没有兴趣。但是,上帝既然让我再次遇到您,我感到非常荣幸。”
他向她道了晚安,便毫不留恋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