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无奈，仅是轻声哼出一段音阶，她便已经喉咙针扎般的刺疼。
    “我很多年不能发声了。”
    “为什么？”
    “嗓子坏了。就这么简单。”
    “这真是。。。。。。令人遗憾。”
    “所以你不必再纠缠着我。尽管我不知道你对一个早已过了气的三流歌者如此的执着究竟从何而来。”
    “事实上，夫人，这正是我想要对您讲的。”
    阿尔芒第一次换了无比认真的态度，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然后绅士地用纸为裴克夫人和自己各卷了一支大麻/烟。
    男孩光洁秀美的脸沉在窗前的白光中，无暇肌肤透着新生般的光华，恍惚之间令她怀念起美好的旧时光。
    于是裴克夫人将烟慢慢含入了口，任凭男孩凑近为自己寂静点燃。布达佩斯傍晚的天空宛若琉璃，偶尔有轮船自沉缓的河面经过，汽笛声悠远而漫长，将岸上人群聚集宣讲的喧嚣自耳膜中排开。
    “当我第一次无意中看到那张旧唱片时，它附赠着一张海报，上面是您美丽的样子。我承认，是您的美吸引了我买下它。但是，后来里面播放出的，却并不是一出歌剧。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一段优美而悲伤的吟唱。或者说，仿佛是灵魂的哀鸣。我相信哪怕是最著名而富有才华的那些歌唱家，也没有人能拥有如此独特打动心灵的嗓音。而伴随着歌唱的钢琴曲调，更诡异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晦暗，忧郁，充满黑色的美感。用地狱来形容又过于残忍。所以我想，这是一个徘徊在天堂门外的孤独的灵魂。。。。。。。”
    “然而可惜的是，唱片如此老旧，仅能清晰播出三分四十秒。”
    “我喜欢它。简直如同着了魔。每听一遍，都加深我的爱意。”
    “您不会知道，我已想往了多久，如此梦寐以求地想要见到您。”
    。。。。。。
    她仰躺在沙发上，仿佛已为植物的迷幻气息深深沉迷，恍惚之间也不知将他的叙说听进去了多少。
    待不知何时回魂，阿尔芒的请求正放大推送至耳边。
    “我想要全部的曲谱。以及再现那一段音乐。”
    她惊愕地低下视线，于是看见他半跪在自己身前，男孩棕发的优美头颅枕在她的腿上，柔唇贴着她纤细苍白的指。
    他隔着睡衣的袖臂慢慢吻上她散发着成熟女人香气的娇柔身躯。
    她衣领的精致蕾丝层层叠叠，掩盖着修长白皙的颈。
    茱莉亚用尽了全部虚弱的力气挣开男孩。
    “不、不。”
    “别拒绝我。”他哀求道。
    他柔软的发丝在她指下丝绸般的触感。曲着的脖子半伏在她肩处，如此脆弱而轻颤着的姿态，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
    她情不自禁而又不知所措地怜惜着。
    这是个缺少爱的孩子么？否则为何充满如她一般这样相似的绝望而哀伤的气息。
    但是——她没有做过母亲。亦不想成为一个孩子的情人。
    于是她低唤了他的名。双手轻轻拍打男孩的背。
    大麻的香气几乎使她脑中一片混沌而迷茫，她不明白为何事情成了这样。
    两个互不相识的，不同国家不同意识也巨大年龄差异的人，这一刻竟互相拥抱着掠取温暖。仿佛心上已经寒冷了太多年。
    好在并不是做/爱。头昏沉之前，她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如此想。
    茱莉亚，也就是裴克夫人，并没有被这份突如其来而又莫名无法定义的深情冲昏头脑。
    阿尔芒希望成为情人的请求仍是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
    而他的另一个条件，却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我要整支曲谱。”
    她抱歉摇头。“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起。实际上它从来就没有被写下来过。”
    想了想，她又说：“如果不是那样的心境，没有人能再现它。”
    “没关系。我并不着急。我要你陪着我，直到能完整重现。为此我可以帮助你偷渡到法国。”
    她惊讶地抬起了眼。
    阿尔芒完美的笑容中总是有着与单纯年纪不符的对世界的极大冷漠与成熟。
    “钱并不能办到所有的事，但在你需要的时候却总是能令你摆脱困境。如同你丈夫所做的那样。不是么？”
    她深深看着他。“你才十七岁，为什么如此随心所欲挥霍金钱？”
    每到这个问题，他便显出冷淡，如同此刻别扭地撇开了头。
    “这并不需要您关心。”
    八九年夏天，匈牙利进入了恼人的雨季。
    成群结队的东德人开着特劳奔特房车排行在匈牙利的荒郊或是多瑙河畔。
    只为等待从这个国家已拆除铁丝电网的边境进入奥地利，然后去向西德。
    少数人有着签证。而多数总能想办法找到蛇头，或者用珍藏了几年的西德马克收买把关人。
    雨水顺着前窗玻璃淅沥地滑下。
    仿佛外面的“跨欧洲野餐会”仿佛只是一幅过于陈旧而模糊于岁月中的灰色印象画。
    大麻交易在东欧并非合法而且相对稀少。但现在巨变的情况如此混乱而糟糕，阿尔芒轻易便在人流中找到贩卖者。
    匍一回到车内，茱莉亚便迫不及待地将一些丝叶掺进了香烟。
    阿尔芒脱下雨衣抱怨道：“我湿透了。”
    她看了他一眼。“后座有干毛巾。”
    他只若有深意地瞅着她。
    “你自己擦。”她可不想宠坏他。毕竟，她不是他母亲。
    阿尔芒哈哈一笑。伸出手拿了毛巾，却并不急于擦拭。
    他突然之间收缩胳臂环住了茱莉亚，湿热暧昧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她惊吓地低叫。
    水珠自光滑无比的肌肤坠落，她避无可避。
    空间里满是他湿润而动人的青春荷尔蒙气息。但是，她终究推开。
    “别这样，阿尔芒。否则我只能终止。。。。。。”
    他仿佛不敢轻易吓坏了她。尖削下巴搁在她秀美的发鬓边深深嗅着，然后果然就放开了。他轻声地呢喃：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还有人这般迷恋过你么？”
    茱莉亚并不回答。直起了身开始系安全带。
    透过前视镜模糊的镜面，他看到了她美丽如湖水的眸子。
    里面是她时常充满的深度落寞与忧郁，如同布达佩斯清晨的雾。
    茱莉亚开始开车。
    伴着瓢泼大雨，阿尔芒慢慢扭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放着一支老旧的英文歌。
    ——七十年代的《加州旅馆》。
    “黑暗荒凉的高速公路，冷风吹着我的发。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大麻香。头向远处眺望，我看到一点微弱的灯火。。。。。。她站在门口那里，我听到了教堂的钟声。我告诉自己，这里也许是天堂，也或许是地狱。然后她点燃蜡烛给我带路。。。。。。欢迎来加州旅馆。。。。。。”
    “这里有如此多的房间，任何时候，你都能找到它，一个可爱的地点，一张美丽的容颜。永远迎客的加州旅馆，一年中的每一天，随时都有空房间。她拥有梅赛德斯奔驰车，她拥有很多漂亮的男孩，她说是她的朋友们，他们在院子里跳舞，夏日大汗淋漓。有些让人回忆，有些已经忘记。。。。。。”
    “多么可爱的地方，多么可爱的面容，他们在这里享受人生，让人多么惊奇，引人堕落的托辞。天花板镶嵌着镜子，粉红香槟浸在冰中。在主人的卧室，他们正在聚餐，用钢刀将之切割，却杀不死野兽。她说，我们都是这里的囚犯，为自己欲望负债。。。。。。。”
    “我拼命奔向门口，但是必须找到我来时的路。别紧张，守夜人说，我们天生受着诱惑，你随时可以结束，但却永远无法摆脱。。。。。。”
    他闭着眼随之轻轻哼着。
    不知何时，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种低沉暗哑的声音。
    睁开眸子，发现茱莉亚目视前方排满东德移民的公路，淡红色口红的唇正微微地启阖。那是好看而惹人怜爱的菱型。
    第一次他真正地听见茱莉亚唱歌。
    然而，竟如此黯淡而沙哑到如同被施了魔法的人鱼。
    她转过头一笑。
    “我再也不能唱歌了。”
    “我再也不能唱歌了。”
    十九年前，茱莉亚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医生满是艰难的神色，并不点头，也不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