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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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被茱莉亚无端的猜疑指责伤了自尊,安多拉许自搬进来后,再也没有同她说过话。
白天,她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们从房子里进出。他们并不总在地下室里练习音乐,天气晴好的日子,众人便会带着乐器去古朴漂亮的街心小广场上演出,既演奏西方的流行乐,也有自己编曲的带有匈牙利特色的民歌。这是许多年来不被官方提倡和允许的。匈牙利的一切潮流和文化,早已被严重地泛斯拉夫化以及布尔什维克化。但是,附近的居民们对这样一群充满活力而与主流红色文化相异的年轻群体表示了极大的欢迎。
而在这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正绽放青春光彩的人之中,安多拉许总是最出色而吸引人的那一个。除却迷人的风度外表,有见地的谈吐,他不经意的散漫中夹带的浪漫气质,有种独特忧郁的味道。
茱莉亚的丈夫裴克·凡尔纳,作为文化部里的高级官员,竟然对这群学生表现出了宽容。因为——“我们需要年轻的、有创新精神的力量,加入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建设。”这是他的上司,文化部副部长的主张。
相对于刻意显示出亲切的凡尔纳,在来来去去的学生们们眼里,这所房子美丽年轻的女主人,却无疑是神秘的。因为她从不与他们交谈,总是戴着硕大的口罩,只露出漂亮而迷茫的淡灰色眼睛。
偶尔,安多拉许会在一楼走廊里停留。他不经意地转头,寻找某扇门背后茱莉亚的身影。她游移的目光很快闪躲一般地离开。
茱莉亚的嗓音一直嘶哑。医生却诊断不出,究竟是什么怪异的毛病。这极大地影响了她的工作。
人民军剧院剧团的同事们只知道,这位漂亮姑娘是个幸运儿,年轻、有才华。刚订婚不久,便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剧院里调到这个国家级的大剧团,当然,是凭借了凡尔纳的力量。
可是她的好运不长。借调期内嗓子就哑了,这是致命的。
为此剧团的总负责人很为难。即使看在茱莉亚丈夫的面子上并不将她退回,但若想在什么音乐剧目里面给她安排角色,也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这一天,与负责人谈完话回到家,茱莉亚显得如此忧愁不已。
刚进门厅,便听见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那儿,有年轻人聚会的欢快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他们将木门闭合得很紧,并且动手加了不少隔音措施,力求这样便不会吵闹到通常呆在二楼的房主一家。
她手把着木质的扶梯,目光朝向那扇厚重而斑驳的陈旧拱门,静静看了一会儿。
这时,门忽然打开了。自里面走出来一个戴银边眼镜的圆脸男生。对方迎面慢慢步上阶梯,她仍在发呆。
“您、您好,夫人。。。。。。”男生显得既惊奇又紧张,结结巴巴地唤道。
茱莉亚这才回神,意识到正有人向自己问候。对方很腼腆的模样,是个羞涩的书生小伙,由于紧张而克制不住地略垂下了睫毛,然后又抬起:“我是、我们乐队的小提琴手,我叫约瑟夫·诺依曼。很高兴认识您,夫人。”
她颇有些尴尬,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然后她表现出了难得的亲切态度,笑着与约瑟夫交谈几句过后,竟然第一次主动走下楼梯,踏入了老房子的地下空间。
地下室是由石头砌造的罗马式样,有着坚固的圆柱以及低阔的拱券,据说可以用来藏酒。虽则阴冷潮湿,然而气氛却是无比欢乐。年轻人们高谈阔论,或者拨弄乐器,十分自由热烈。
有人注意到站在门扉处的纤细身影,纷纷投来了惊讶的目光,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夫人摘掉了沉闷的大口罩,其后露出的青春面容竟如此美丽动人。
而她自进入的第一眼起,便不由自主地看得到了那个不再与自己讲话的人。
或许是因为地下室仅有一盏铁罩的白炽灯,自中央聚集着亮度,仿佛舞台的光束,全部投射到了下面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而坐在琴凳上的人,浓密的亚麻色卷发披散了下来,落在宽厚的肩头,自挺直的背部看过去,仅能见修长漂亮的指,正停留在黑白之间。
约瑟夫见她目不转睛的样子,犹自寻找着话题:“夫人,那架钢琴是我们借来的。它看上去十分名贵,不是么?”
茱莉亚笑了笑。“的确如此。”
“我们想要录制属于自己的唱片。虽说不应该过于追求完美,但是,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去难得地奢侈,也很让人兴奋呢。。。。。。。”
说话间,有人提议安多拉许弹一段新鲜的曲子。他忽然回头来,环视了一圈,然后寻见了约瑟夫。随即,便有点儿意外地,看到了第一次踏入这里的女主人——
仅有一瞬的对视,两人却都很莫名地,同时移开了目光。
钢琴华丽的反光,映着地下室的阴暗,有种黑色而忧郁的气氛。
第一串音符骤然响起。
只不过是霎那间的黑白跳跃,便仿佛掠过天堂与地狱之间。
茱莉亚不知为何,突然屏住了呼吸。
那曲调极其忧伤,有种轻颤灵魂的共振。
她从未听过,却又觉得熟悉无比,仿佛内心里被囚禁的自己随之无声哀鸣。
只是,它很短暂。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一时之间整个室内流动着奇异的安静。
安多拉许从凳子上站起了身,环视一圈静默的众人。
“现在——谁来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
忽然,有人叹息。“上帝啊,是黑色的星期天!我听过某个改版!但不如这一首来得震撼!”
《黑色的星期天》,是一首由匈牙利作曲家于灰色动荡的1933年谱写的曲子。也许是为了挽回一段失意的爱情。
然而自它诞生起,数以百计的人在听后以自杀结束生命。
作曲家深爱的女友,以及他本人,最后亦不能幸免。
也许越是神秘而诡异的东西,越是吸引无数人疯狂的追寻。
安多拉许慢慢露出了笑容。
“看来我猜的没有错。约瑟夫,你是怎么弄到它的?据说这支曲子原版早已被销毁了。”
约瑟夫是化学系的天才学生。他对身边美丽的夫人调皮地笑了一下。
“总之,我用化学方法还原了几张模糊不清的旧曲谱的一部分。”
他转向安多拉许·菲洛。
“剩下的——就要依靠你,我们亲爱的菲洛,去创造出来!”
后者笑着举起了琴盖上的玻璃酒杯。
那一刻,她的确在对面的作曲系男子身上,看到了如同灰烬再度燃炽般的炫目光彩。
有人兴奋地道:“如果能够创造出全新的,成功的‘黑色星期天’,我们俱乐部一定声名远播。”
“为了N。I。俱乐部!”“为了N。I。俱乐部!”
在莫名的欢呼声里,茱莉亚静静地走开了。
背影隔着欢快的众人,留在了一双深邃的蔚蓝色眸子中。
回到卧室后,她还有一大堆的心事去烦闷。
丈夫裴克·凡尔纳今天又是晚归。茱莉亚服侍着微醺的他上床,然后忧愁不已地讲出剧团的事情。
她不能唱歌了。而丈夫却是不太在乎。依然被他折腾至下半夜,她哽咽地渐渐睡着。依稀听见凡尔纳喘着粗气说:“好吧,哪天我有空儿的时候陪你一块儿去看看医生。。。。。。”
看医生的结果是,尼古拉医生建议使用催眠疗法。
即使不为了嗓子,她每况愈下的精神状态,也急需得到改善。
但是与丈夫凡尔纳对看一眼之后,茱莉亚竟然出乎意料地拒绝了。
尼古拉很是奇怪而不解。但这对夫妇没有给出解释。凡尔纳显然极宠爱她,劝说了几句,可是她不为所动。最后,医生只能看着茱莉亚体贴地扶着单腿残疾的丈夫慢慢走出办公室的门。
只不过,临出门的一瞬,茱莉亚忽然停顿了几秒。终究她还是转回了身。苍白面色上微微有点儿发红,似乎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尼古拉医生,这是最后的办法了么?”
“我想是的。”
“如果。。。。。。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愿意试一试。”
医生一怔,随即笑了。
“很好。那么,也许您可以下个星期三过来,我们就开始。”
一踏入电梯间,凡尔纳便狠狠地将茱莉亚摁在了铁壁上。她紧紧咬牙,忍住不发出痛呼。
“我的小鸽子,你是迫不及待想要别人知道你的秘密么?”
“我什么也不会说。”
“谁知道催眠状态下会发生什么!”
她几乎快要流下泪来。
“可是怎么办?我不能一辈子无法唱歌。”
“我允许你治病!但、不、是、用这一种方法!”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国王。他所给予的爱,既是至高无上的权利,亦是冷酷的专制。她并不怕爱或是残忍的对待,可是她害怕令自己臣服的权威的他,便如同此时此刻。
“我亲爱的茱莉亚,我包容你的一切,洗去你的一切。让你像一个真正的女王,像所有墙壁上悬挂的伟大的列宁同志画像一样,站在聚光灯下,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现在,你是我的。”
“是的。。。。。。我是,你的。”她嗓音有种异样的虔诚而如此抖动不已。
他准备吻她。
“但是我依然准备接受催眠治疗。哪怕是因为达不到的野心也好,我必须唱歌。”
“该死的!”他愤怒地举起了拐杖砸向她的头顶。
茱莉亚整个人瑟缩成一团,倚靠着钢铁墙角滑下去,紧紧闭眼。
不过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因为有人不耐烦地从外面使劲拍打旧电梯的门。
凡尔纳搂起了她的身体。
她从来不傻,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如此心烦意乱。竟一再地惹恼丈夫。
“凡尔纳,你并不是怕我无意识讲出我肮脏的过去。你怕的,是我会讲出你自己的丑陋不堪。”
走进电梯的搬运工转过了头,奇怪地盯着这对男女。
凡尔纳绅士帽下的脸面无表情,然而扶住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泄露了他的隐忍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