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关东篇 (上)  第二十一章、吃饭时要专心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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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河守咽下嘴里的食物,用不冷不热的音调开口:「请问,有什么事吗?」因为对方是陌生人,所以敬语是绝对必要的。
    
    「那个……」工作人员的视线落在她手边「那迭碟子」上——堆得宛如比塞塔,所有人都在担心那座歪歪扭扭的「盘子塔」什么时候会回到大地的怀抱,并且化为一堆不能再使用的碎片。尽管是为了美观和质感才选择使用瓷制器具,然而所承受的风险必定不小。工作人员的神情看起来相当为难与惊恐。「就算这是招待用的餐点,也请稍微克制一下……」
    
    「这些,不能吃吗?」
    
    「呃、不是,不是不能吃,而是……」
    
    ——吃过头了!也别一口气嗑掉那么多啊喂!一个人嗑掉那么多餐点那别人要吃什么啊!到底有没有自觉啊这家伙!工作人员们都在心里同时咆哮。
    
    黑河转头看了看周遭,所有人似乎都在用一种透露出混合了「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接受不能」等复杂情绪的眼神盯着自己。她又看了看那堆空碟子,全都是曾经装过精致小蛋糕的容器。
    
    从腹部方位传来象征饥饿的一阵蠕动,伴随着几把谜样的咕噜声。
    
    也差不多到中午吃饭时间了。要吃什么好呢?能去哪里觅食呢?医院里应该会有可以坐下来吃东西的餐厅吧。没餐厅也无所谓,只要有食物提供就好。
    
    黑河歪着脑袋作思考状一会儿,然后放下空盘,边用手指和外套袖子擦嘴、边转身走开。在场众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总算走人了——这个「人形甜点垃圾桶」。
    
    「虽然听说女孩子通常会比较爱吃甜食,但为了『身材』着想、也多少还是会节制些吧……」
    
    一个长相还算秀气、长发披肩、体型适中偏瘦、穿着一身整齐护士服的年轻女孩,竟然抱着装甜点的容器大吃特吃、大口啃食各种蛋糕与水果派——肆无忌惮地吃得满嘴都是,甚至还沾到了衣服上,豪迈的程度如入无人之境、完全不将周遭人类放在眼里的海派行为,虽然还称不上真正恐怖,不过,委实在众人的心中留下了一点点阴影。
    
    「根本就是个甜点大胃女、甜点怪物吧……她是有多喜欢吃甜的东西啊?休息时间都还没到的,就跑出来狂吃……活像个饿死鬼一样,是这辈子没吃过甜食吗?」、「话先不要讲得太死,搞不好人家就是这辈子没吃过甜食……」、「有什么关系。看看她的身材,人家一定也很自傲、觉得自己很有本钱吃甜的东西吧。」、「她简直只是来吃东西的,参加研讨会啥的是其次吧。」、「那女孩究竟是谁啊?是这间医院的护士吗?」、「听她讲那几句话的口音,应该是从关西地方来的吧。」
    
    然而,一问到是否有人认识,今井病院的员工们全都在摇头。有名年纪较大的护士举手发言:「我昨天看过她。她好像是今年从大阪的医院调过来的、木下护士长的朋友……」
    
    「木下护士长?那位行事严谨的大婶,也会有这么、不拘小节又豪迈的年轻友人啊……」
    
    「护士长虽然行事严谨,不过有的时候却很热情奔放又风趣啊!而且她很喜欢观赏搞笑表演哦!毕竟是关西人嘛、而且原本住在大阪……」
    
    「不管她吃甜点是什么模样、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是谁的朋友,重点是她脚上穿着什么啊?护士服搭配短黑袜和深色球鞋?有没有半点穿衣打扮的概念啊?还有那脚踝上绑的那一圈是什么?该不会是铅块之类的东西吧?而且她手上那双像手套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要去打架……」有位穿着高级套装、发型特别设计过并且装容精致的女人掩着嘴取笑道。旁边有人笑着答腔:「不可能吧?假如真是那样的话,那也未免太没常识……」
    
    「请不要这么说嘛,也许那只是某种装饰物……」一名担任工作人员的年轻护士手中捧着一个包装起来的便当,「刚才那位……忘了会上提供的午餐了,我拿去给她。」
    
    收到护士送来的午餐后,黑河守继续往医院庭园的方向走去。
    
    面对满脸笑容的亲切女人,她一下子还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才好。黑河守向来就对友善的人类没辙;并且对方还是名女性。
    
    『——重视别人赠送的物品……不管是什么,妳只要好好收下,然后说声『谢谢』就行了』
    
    黑河盯着护士手上的便当,脑中没来由地浮现出这句话。似乎曾经从什么人那里听来的话。是谁讲过的?白石吗?不对,这把嗓音的声线似乎懒洋洋的、又有点无礼的味道,不可能是他。
    
    更何况,研讨会上供应的午餐本来就是应当得到的,没理由拒绝。
    
    黑河在对方好奇又疑惑的注视下,用双手接过便当,然后微微欠身。因为对方算是年纪差不多的平辈,所以不必使用跪拜礼;况且,当前的场合也并不恰当。
    
    「那、妳慢用……还是说,妳要跟我们一起——」没等护士把话说完,黑河守随即转身走开。
    
    也许这个人比较喜欢独处。说的也是,毕竟每个人的性格又都不相同,有些人天生就是比较内向怕生的。重点在于彼此互不相识,连对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从口音概略判断生长地区在什么地方。
    
    善良体贴的护士小姐擅自替对方的行为解套,自己也转身离去。
    
    
    怕生……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类似的心理因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认识、不熟悉。
    
    只要她摆出一副淡漠疏远的样子,就不会有人主动上前搭话。
    
    因为这里不是四天宝寺中学。
    
    左边一个讲普通腔的男人、右边一个讲普通腔的女人,含蓄的口气和用语既典雅且优雅,但是怎么样都听不习惯。黑河不太清楚近畿方言在这些关东人眼里的印象是如何,只觉得自己和周遭人不一样,所以开口的意愿也瞬间降到负值。她不开口,自然就不会被其它关西地方的人员发现「这里也有一只大阪人」。就如同木下朝果所言,她认为自己有很大的机率会破坏大阪人的形象。
    
    她认为自己明明就不应该是会在意这种小细节的个性。她最常收到的评语,就是「目中无人」、「旁若无人」,以及「漠视社会观感」——这些算不上正面的形容。不过,也仅限于待在大阪的时候。
    
    一出了熟悉的地方,黑河守就会瞬间缩回自己长满尖刺的硬壳里;完全是出于下意识的一种自我防御模式。
    
    ……这是什么变种的甲壳类生物啊?她最讨厌海鲜类的食物、光是在脑中显影出海鲜料理的形象,就彷佛闻得到一股可怕的腥味;不过,由于这是个海岛国家,因此也无法阻止其它人吃、而且会去吃的可能是「大部分的人」,只能自己尽量避开那些东西。她宁愿当陆上的硬壳生物;譬如说,像是独角仙锹形虫金龟子那种拥有坚硬外壳的节肢动物,或是像乌龟那种也背负着一身硬壳的物体,即使要慢慢爬行也无所谓。然而,她想自己是和乌龟完全相反的类型;就身手和速度而言。
    
    在心中一面唾弃自己、一面把自己胡乱与别种动物比较,黑河走到医院外头,选了一张空着的长椅坐下,然后慢慢打开摆在腿上的便当,慢慢吃了起来。尽管外头贩卖的便当相较于一般家常小菜,口味通常会来得更重、更油腻,以她的标准来说却仍然不足;但是目前手边没有任何可供加重味道用的调味料,也只能将就一点;设定「填饱肚腹」为优先事项。
    
    
    中午时分,户外凉风徐徐,今井医院前方那块绿意盎然的庭园到处分布着一搓一搓的小团体。有些像是同学或同事或朋友来探望病患的,有些看起来则是家属陪伴着生病的家人共进午餐,也有专门的看护和病患待在一起,也有住院的病患们在医院里相互结识成友人的状况,也有些单独行动耍孤僻的病患。黑河想假如自己是病患的话,肯定会是最后者。
    
    至于那个美丽……不对,应该是容貌清丽的年轻病患,算是属于倒数第二者吧。
    
    穿着住院病患服、外头搭着件夹克的幸村精市正在草皮的那端,四周照例围着数量不少的小朋友。
    
    敢情那家伙是把儿童病房的小鬼们统统收服了?真了不起、真是个人气王。或许他小子可以考虑去应征保母的职位,外型也挺适合的,貌似没什么杀伤力;对孩童而言。
    
    然而不知怎地,感觉较常人敏锐的黑河守总是会在幸村身上接受到一股不寻常的违和气息。
    
    就彷佛是把一群猛兽关在狭小的笼子中的感觉;猛兽们不仅争先恐后着想破闸而出,同时也为了抢夺地盘而互相厮杀。
    
    「肃杀」的气氛——应该这么描述吗?
    
    之所以觉得违和,也是因为和美少年的外貌不相衬的缘故。在那张俏丽……温润纤细的外皮底下,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不过,似乎有点太过凶残——「肃杀」这种形容词什么的……或许换个方式,改用「斗争」应该会比较合适。
    
    那小子,也在为了什么而战斗吗?为了什么目标而战。
    
    黑河守漫不经心地思忖,一边将便当盒里的饭菜送进嘴里。忽然间,咬到了某种扁平坚韧的物体,她吐出来一瞧,是一片叶子;大概是趁她分神发呆之际飘进盒子里的。
    
    那些家伙,现在也应该在吃午餐吧?他们会一起去吃到破产大楼,小金那孩子大概整副精神都摆在了吃饭这件事上。
    
    四天宝寺中学那群人奉「坦率」为圭臬,表里如一;即便有时候会稍微表里不一些,也是出于好意、好的方面、是为她着想。这是让她会不自觉对他们卸下心防的重要因素之一。
    
    说到需要争斗的东西或目标,那些人也一样。
    
    今年的全国大赛,是三年级生们最后的机会。关于这点,其它学校的网球部选手也是相同的。到时候,想必他们会为了唯一的优胜宝座而抢得头破血流吧。
    
    人生在世,就是必须不停地争斗。不同的人握有不同的争斗目标,想达成各式各样的梦想。
    
    回到自然界法则的源头——「生存」这件事,本身就是场永无止尽的斗争。即使再怎么不愿意去做、不愿意承认,每个人必定会踩着什么人的头顶爬上去,会不得已必须踩着谁爬上去,也会在无意间中被什么人当作踏脚石。踩人的和被踩的,有可能认识、可能不认识;有可能是朋友伙伴亲人,也可能是陌生人或敌人。无论对方是谁——假如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或敌人的话,应该就不会觉得太过难受吧。
    
    对于这些病患而言,就连呼吸空气都像是在战斗一样。在正常人眼中被视为无所不在、俯拾即是,以致被恣意浪费和污染的空气,对于许多病患来说,却可能必须时时刻刻藉由人工器具才能获得。
    
    黑河守不经意转动视线,落在远程那一头的年轻病患身上。
    
    很年轻——是一条非常年轻的生命。根据护士们谈话的内容可知,幸村精市开始发病的时候是去年冬天、国中二年级;现在是国中三年级。
    
    只是个未成年的国中生罢了,连生命的一半都没享受到。
    
    木下护士长提过,格林—巴利综合症,最显著的病征就是「肌无力」。
    
    虚弱、无力、乃至于浑身肌肉瘫痪,呼吸功能渐渐衰退,最后必须进行抢救。假设抢救不成功,结果会是如何……
    
    在这样的过程中,承受了多大又多重的痛苦呢。
    
    从一副原本能活蹦乱跳、年轻又健全的身体,渐渐变得软弱无力;只能软弱无力地——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到来;只能眼睁睁见证自己的消逝。
    
    与其只能等待这种事情发生,倒不如在实际发生之前就结束掉自己。
    
    黑河不自觉停下进食的动作、双手从便当盒两旁移开,不知不觉紧握成拳状。连左手传来的轻微疼痛都感受不到。
    
    与其只能等待死亡逐步侵蚀自己……
    
    
    干脆先去死算了。
    
    
    小孩的呼叫声骤然打断了她消极透顶的冥想。「——精市哥哥,我们的羽毛球掉到树上了啦!帮我们捡啦、拜托!」
    
    黑河守稍稍挺起上身靠住椅背,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吁出几口闷气,放松些许紧绷的神经。
    
    ——才一个不注意,差点就要让自己的精神堕入绝望深渊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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