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荼蘼烬(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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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记得当年我就告诫过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再爱上任何人。”
    “我没有爱他,我只是……希望他活着。”
    ……
    楚鸢抬手,眼见几日前中指尖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却时不时地隐隐作痛,她微微一顿,便不甚在意地反手去抚那把银质小刀的刀面,森冷的光面映着她的眼,却好似被她眼里流露的匪夷所思的眷恋震得一缩,硬是敛去那层薄薄的寒意。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刀放回古木箱子里,刚想关上盒盖,却是蓦地将视线定于箱子中藏于底部的一团黄巾之上,那黄巾做工细致,隐隐居然看得出是用繁复的绣法绣的龙纹,她一时失神,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垂下眼静默片刻,感到心情平复下来才若无其事地关上盒盖,这一关她好像听见了命运嘲笑的步伐声,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是惘然,如今也没有必要让任何人知晓。
    “镜雪,你来。”
    “公主有何事?”
    “这个箱子本宫交给你,都是本宫过去的旧物,本宫不想再看到”,楚鸢捧着古木箱子的手略微颤了颤,又迅速隐去那丝犹豫,“……你找个时间烧了吧。”
    “这……奴婢遵命。”镜雪郑重地接过箱子,却有些不知所措,那日皇后娘娘离开时面色不佳,随后公主便又是几日闭门不出,怕是受了什么委屈,如今居然要烧这个珍藏已久的古木箱子,莫不是有什么想不开吧,这么一想镜雪更是一惊,她刚想再说几句劝慰的话,却见楚鸢突然身子一软,虽是撑住了桌沿没有倒下,可是那惨白的面色早已使她惊慌起来。
    楚鸢吃力地揉了揉眼睛,视线模糊中只有镜雪慌张的叫喊声渐行渐远,全身的力气好像正被什么吸走,她蓦地明白了,她的终结似乎终于到了……
    “镜雪!你下去吧,不要管我了,记得……记得烧了那个箱子……”
    烧了吧,这无尽的罪孽,虚妄的执念,蹉跎的半生,流尽的年华和飘渺的一切……
    我什么都不想剩下……
    无力的手还是无法撑住逐渐溃散的身体,体内乱窜的气息冲上脑门,她的意识在一片晕眩中摇摇欲坠,那些记忆断片的回声却越发鲜明……
    “姑姑,钟大人突然暴毙是不是……因为昨晚我的卜问?”
    “鸢儿,不要怜悯别人,那只会让你痛苦……怪只能怪他的命格与楚氏相冲……”
    “可是他是忠臣!父皇怎能……怎能……”
    “鸢儿,你忘了你的责任了吗?钟大人是急病而亡……牢牢的记住,有些事永远不能说不能碰……”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原来她手里的血一点也不比父皇少,那张高贵圣洁的面具之下罪恶的黑暗之花悄然地在心底深处绽放,她冷眼地看着,不动声色,她以为她能看到她葬于尘埃的一天……
    可是……那一夜下着雨,她跪在父皇的寝殿之外,无言抗争,只为求得镇住他命势的圣旨……
    “鸢儿,别再跪了,此次你触犯神阁禁条犯下大错,你父皇又怎会同意那个荒唐的提议。”
    她不语,任雨水浸湿眼眶,却擦洗不掉她眸间毫无转移的坚毅,九年的隐忍直到掌握命势的时刻,她不容后退……连接他们的命势……这是唯一的方法……
    “鸢儿,你可知这并非一旨之事,用那个方法可要耗你的命,你竟为了他至此?”
    耳边不住的是姑姑的叹息声,她攥紧手心,深深地一叩,额头扎进了地上的碎石子,一片腥红混杂着溅起的泥泞,她面色未变,只是言语中已带着哀求:
    “我此生只求你们一次,放过他也放过我……”
    声音又沉入暗处,她跪到昏厥的觉悟最终使她握到了那虚幻的希望,不过代价却是十年的寿命……
    接着是城破那日的兵荒马乱,母后姐姐的死讯接踵而至,她静坐一夜,心寒却无奈,她等着那个人回来,却等回了背叛和燃尽他们所有希望的战火。
    或许从头到尾她都未曾真正了解他,正如那张不染人间悲喜的神女面具,他们不过都是陷在一个自以为是的梦中,现在梦醒了,她唯一的选择也已经注定……
    十五年的寿命换了他们的恩断义绝,那道不知是惩罚他还是惩罚自己的诅咒永远地阻隔了她的奢望……
    待到最后,她为了楚氏复兴埋下的局终于耗完了她所有的生命,可是她还是庆幸的——她的罪能够被原谅,因为这一辈子她没有为他生也没有为他死,她没有爱上他,没有……
    她从来只希望他活着,活着就好。
    追忆的尽头是黑暗,星点光亮闪烁,她轻轻地一挥手,最后一抹光也终于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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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尘多年的神阁之内,清扫的宫人进进出出,他们脸上又白又红,似是焦急又似是惶恐,一道尖锐的男音还时不时地不耐烦地吼道:“干活都麻利点,陛下下旨了,今儿神阁要是打扫不完,你们全都要掉脑袋!”
    一阵悉索的抽气声中,吕一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一回身刚想抬步,整个人便顿在了那儿,尘土飞扬中那道威严的明黄身影正站在神阁中央,若有所思地望着高台。
    “陛下!您……怎么来了,这里还乱着呢,奴才还是让他们收拾好再请您。”吕一心里一急,生怕自己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样子被发现,他赔笑地跑到穆砚身边,却发现那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仿佛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淡淡地应了一句:“没事,朕只是在这儿站会儿。”
    不知为何那一刻吕一竟从那句话中听出了一丝难以企及的缅怀和萧索的落寞,他呆愣片刻,那边不怒自威的声音又近乎叹息而来:“吕一,待会儿你去宣旨,让天意公主住回神阁吧……还有那些禁止她走动的兵也撤了。”
    “是,奴才遵命。”吕一答应着,心里却又着实吓了一跳,皇上在那位楚公主那里呆了一宿,事后就再未提过,他本以为皇上对那公主定是不喜,不过图个新鲜,却没想这突然又是撤兵,又是命人打扫神阁的,虽然并非册封,可这恩典给得不寻常,难不成是想安抚旧楚之臣?
    在吕一的锁眉沉思中,穆砚心里却是安定了下来,他想她会高兴一点的吧,这里毕竟有以前的回忆,她会住得舒服一些。
    那夜之后他已郁结许久,不知如何处置她,现下他终于想通,元奕非已死,他有的是时间来软化她的心,她已经是他的了……
    穆砚的眼里一时透出柔和的光芒,他痴痴地望着高台,仿佛望见了昔日那个神采绝伦的神阁主人,然而此时脑海中却又突然划过一双空洞得绝望的眼睛,他的心就是一抽。
    此时吕一也意识到了那般变化,便顺着穆砚的视线望去,只见高台之上空着一张神女御座,左侧一座小小的墨青色玉坛之上一小簇火焰静静地燃烧着,那玉坛的纹路有些诡异,甚至好像还缺了一个角,他心中诧异这样的残缺品怎会出现在这神阁之中?
    “那个谁,把那个火坛搬走,损坏的东西还放在那儿,可是要丢皇家的脸面。”吕一的手一指,便有一个宫人上前,可就在接近玉坛半步之遥的地方,一道肆意而爽朗的声音似是从殿外传来:“慢着!”
    吕一回头,看到不经通报踏进殿门的那人时,心里又是一哆嗦,诚惶诚恐地想要行礼。
    “免了,吕公公,你这次可真是不长眼,你可知道那玉坛是何物?”那人已走到跟前,气势明明冷峻似刀锋,话语间却是调侃的笑意。
    “这……敢问殿下这是?”
    “那玉坛里供奉的可是传说中楚氏血脉的象征——天火,据说只有荼罗神女之血可使其续燃,一旦燃尽便代表楚氏气数已尽,这天火可邪乎,凡是半步之内的东西全会被它烧着,只有那种可作为介物的墨青色玄玉可镇住这天火,你说对吗,大哥?”
    青年仰着头,亲昵地搭上穆砚的肩,他的容貌不似穆砚那般硬朗肃穆,倒是有几分清冽的秀美,嘴角的酒窝渗着孩子气,可是那眼角眉宇间荡漾的一股煞气便让人不敢直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执掌兵部权倾朝野的朝寰帝的嫡亲弟弟——安荣王穆息,那个还未弱冠时便一刀斩杀大楚二皇子的少年亲王。
    “息弟,你怎会在此?”穆砚的眉挑了一下,却也并没有见到亲弟的喜色,他的脸上是那种帝王惯有的冷漠疏离的表情,目光透着探究。
    穆息似是浑不在意,他仍是搂着穆砚的背,笑着说道:“还不是找你找不到人,大哥,我此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哦?朕以为你心心念念的都是杀北蛮子的事,那朕可早就允你了。”
    “大哥……那我就不说废话了,瑟邱那一带的五个城池可否赐给我?我倒也不是想分藩,就是想筑一道军势线,方便我驻守和攻城,现今北歆那里仍是不安生,我们虽有荼罗神女民心尽得,可是那阙宇黎玖阴险狡诈……”
    穆息仍在滔滔不绝,没有注意到穆砚眼里的冷光升起又熄灭,他盯着自己从小护到大的亲弟良久,突然高深莫测地一笑,说道:“穆息,其实你真的比朕适合继承上将军之位。”
    这么意味不明的一句使穆息僵了一瞬,随后他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另一声惊呼打断,他抬眸瞥见先前还神态自若的穆砚,此刻那张脸于震颤中凝上了惊惶。
    “皇上,这……天火突然熄了……”
    墨青的玉坛上那抹方才还如游丝般的火光骤然沉寂,坛中深黑的灰烬似是渐渐湮灭了所有人的呼吸,穆砚向前踏了一步,千万条思绪霎时间涌过他的心头,可他来不及思考,只是一步又一步地慢慢靠近,半步之外他停住了,僵着的嘴唇动了动,却未置一词。
    “陛下,旧楚被诛七年,天火熄灭也是常理,我南幽终于可以放心了……”吕一献媚的恭维随着他捏着嗓子的尖音而出,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显得突兀而刺耳……
    “闭嘴!”那一声含着十成真力,足够使人耳麻痹。
    顿时,吕一那张刻意浮现喜色的脸被震得一白,他寻思不出自己的话哪里出了错,可是他很清楚的感受到朝寰帝前所未有的震怒,他吓得连下跪请罪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站着。
    背对众人的帝王此时才转过身,未消的怒容浮着某种痛苦之色,他几乎没有再理会任何人,足下生风,循着自己不断变沉的心跳声,他以足以媲美多年前战场冲锋的速度抬步离开,口中似乎还轻轻低语道:“不,不会的,没有人能够带走她……”
    那似箭般嗖的一声飞出的身影一晃,众人终于回过神,吕一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还未放松,便又焦急地跟上穆砚:“陛下,您要去哪儿?……等等奴才……”
    殿中熙攘的宫婢们又回首手下的活儿,只有穆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离的大哥,直到殿外透进的光完全淹没那道他自小仰望的高大身影,他才慢慢泛起了一丝苦笑,他早该知道这一天终将来临,楚氏的天火以那人的血脉为源,天火寂灭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只是……
    嘴角的笑渐渐淡去,穆息姣好的面容陡然露出了阴狠之色,邪佞的煞气自他眼中流泻,却是风华正浓,意韵自然,半饷他略感气闷,抚了抚额,心道:这神阁果然是他的不祥之地,不过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宫门一扣,他理了理衣衫,踱步而出,背影笼着一股孤绝而清贵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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