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荼蘼烬(终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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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厌弃这个地方,就如同厌弃不敢面对她幽深目光的自己,所以他来这偏宫总共不过三次,一次是为了杀她的儿子,一次是为了欺辱她,剩下的一次便是此刻,他穿过凄静的宫宇,错落的脚步声踏碎了一地的枯枝落叶,这里人烟寥寥荒芜杂乱,宫墙漆色剥落,想是没有人照料良久了,可之前他竟从未注意过,或许是有意地视而不见吧……
    直到走到主殿却依然没有见任何人出来相迎,穆砚的眉蹙了蹙,跟在身后的吕一见状便张口想喊,却被穆砚噤声的手势制住了,隐隐地似乎从主殿那头传来了女子的哭声,那哭声不大却似一首哀婉的歌钻进了心坎儿,冥冥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慨。
    “啪”地一声主殿的门被穆砚猛地推开了,殿中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哭得凄惨,红肿的两眼里全是惊诧,她见到穆砚顿时哭得更大声了,甚至语无伦次起来:“救救……公主……她没气了……求求皇上……”
    他没有听到小宫女说的话,他的眼紧紧地盯着那个安然躺着的素白身影,她轻如鸿羽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他眼前,他走到床边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触手的是一片冰凉,那凉意似乎顺着他的手一直凉到了他的心头。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请太医!?”他拼命抑制住内心快要决堤的某种情绪,冷淡地说道。
    “回陛下,公主今日突然不适昏倒,奴婢早去过太医院……可是他们听说是公主……就说事忙叫奴婢等着……奴婢一回来才发现公主……公主已经没有气了……呜呜……”镜雪抹着眼泪,心里更是愤愤不平,太医院那些势利眼总以为公主已经失宠于皇上,根本不管她们的死活,公主她真是命苦。
    “几个时辰了?”
    “啊?”
    “她没气几个时辰了?”
    “足有两个时辰了。”
    镜雪的话刚说完,穆砚的脸便是一阵惨白,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可是他还是抱着奢望,她不是一般人,她是荼罗神女,断不会这么容易地死去!
    “吕一,去传太医,今天回话说不来的那个立即给朕处死,还有所有知而不来的太医全部处死!”
    “可是陛下,这公主已经……”,吕一瞟到穆砚阴狠的眼神,立刻改嘴:“是是……奴才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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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的殇华宫里几乎是死寂,他坐在她的床边,耳边回响的尽是那些不中用的太医的话。
    “陛下,公主全身无任何伤痕,也无服毒或生前病象,臣实在查不出公主的死因……”
    “不过据闻楚氏荼罗神女略通咒术,无故早死者多矣,恐公主也是这般……”
    “陛下,公主的确去了,您就算逼死臣,臣也回天乏术啊……”
    “如今楚氏一族死绝,就算有秘法也已经寻不到,求皇上节哀啊……”
    她的脸在烛光里隐约荡漾,安静闲适,那张脸不会再有他不敢对视的绝情目光,不会再有隐忍倔强下的淡淡嘲讽,不会再有装作无意的刻骨恨意,那是解脱的表情,或者是记忆里本该永远属于她的平淡纯柔。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你比一般人死得更快更容易,你那样逆来顺受原来是想用死作为对朕最大的反抗吗?还是你就这么爱元奕非,抛下你的亲生女儿和对我的恨也要追随他而去?凭什么!凭什么我从来留不住你……”
    “你知道吗?那日御花园后,你不复往日端贵肃穆冷艳孤傲,如平常少女巧言欢笑,那笑就如我模糊记忆里曾经出现般纯然烂漫肆意无束,仿佛这世间的美都集于你一人,我便是在那一刻爱上了你,可惜你对我总是吝惜那样的笑容,我恨你对我的冷漠和疏离,我恨你聪慧伶俐却辱我、蔑视我、践踏我的心意,我更恨明明是我将你从那无尽束缚中解救出来,手握天下虚位以待,你却铁石心肠不屑一顾,你要我如何才肯看我一眼,才肯真正正视我?什么毁家灭国谋朝篡位,我不过是想你以后能够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想你放下所有伪装真心对我一笑……”
    “可是就算换做我辱你、欺你、伤害你、苛待你、杀尽你珍视之人,你还是从未将我放在眼中,如今一死事了,你又想嘲笑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吗?我终究夺不过天,而你终究将我玩弄于鼓掌,呵呵,对你我从来没有赢过……”
    男人的脸在月光下蒙上了一层凄凉,眼角的细纹抵不过岁月蹉跎,这一夜他最心底深处的真心之言和被自尊捆绑从来难以启齿话语尽数倾泻,可惜无论什么话她都不会再听到了,他所期冀的那个笑容也永远不会出现了。
    翌日,穆砚一夜未睡,也未通知宫人侍候,他独自起身,望着主殿窗外残花凋零,蓦地他想起她曾说喜欢荼蘼花,可是宫中因不吉利自楚氏覆亡后便不再种植此花,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涩感,其实自己一直待她不好不是吗?可她是个倔强的,从不服软,他便也更加不留情面,想来他与她真真是一点美好的可以拿来留恋的回忆和念想也没有,至少他想对她好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心伤怀忧之时,穆砚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像是有人在焚烧什么,这殇华宫虽形如冷宫,可平日里也断不会有人胆敢在此行焚烧之事,他心下起疑便寻着烟起的方向而去。
    主殿数步之外便见一宫女蹲于火堆之旁,烧着之物四四方方,像是一个小箱子,穆砚咳了一声,那宫女惊得转身,赫然是一直伺候她的小宫女镜雪。
    “陛下……奴婢不知陛下在此,奴婢……”她说着又好像轻轻挪动身子想要遮住燃着的东西,穆砚看在眼里,逼问道:“你在烧什么?可知在宫中行焚烧之事是大罪,你不想活了吗?”
    “回皇上,奴婢……奴婢只是……”
    “别吞吞吐吐,你到底在烧什么!?”
    “是……是公主生前的旧物,吩咐奴婢一定要将其烧毁,奴婢不敢辱命。”
    是她的遗物?
    几乎是下意识地,穆砚一脚将那半烧着的箱子踢离火堆,道:“不需烧了,既是公主遗物,就交给朕吧。”
    “可是公主说……”镜雪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穆砚只觉十分不痛快,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也敢忤逆于他,她宫里的人都是一个样吗?
    “休要多言,将那箱子擦净呈给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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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半个时辰,半破的古木箱子便放在了穆砚面前,幸好表面虽有破损但没有烧到箱内之物,突然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她连遗物也不想留给他,当真绝情!
    他轻轻地开启了箱子,里面的东西他大多熟悉,全是祈运或卜问的用物,唯独那一块垫在箱底的黄巾有些醒目,那布绣的居然是龙纹,这可是不寻常,其中必有奥秘,他拿起了黄巾却迟迟没有翻开,心中总有点惴惴不安,可是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黄巾一开,这上面居然是一道圣旨,楚辉帝的大印他见过多次,可是此刻看着却是陌生,陌生到他竟觉得自己眼花了,那样的圣旨怎么可能?!
    圣旨写得随意,却笔锋深重,想来楚辉帝写时必定情绪激动,圣旨上一行简单的几个字,没有多余修饰的辞藻,穆砚的眼落于那一行字时,他便觉心已经停止了跳动。
    “天眷公主楚鸢废去荼罗神女名号,由太子嫡长女幼熙继承,赐婚天眷公主楚鸢嫁于上将军穆砚,成楚穆百年之好,钦此。”
    大印的落款处是楚辉十六年三月,那恰是他出征平叛前的一个月,这是怎么回事?楚辉帝赐婚……她竟没有告诉自己?
    不,她有说过……
    她说:“你知道吗?前月太子哥哥生下了嫡长女……”
    她说:“罢了,你打了胜仗后我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她说:“穆砚,我等着你回来。”
    等着他回来,她原来一直等着他,可惜回来的不是成功平叛的上将军穆砚,而是杀光她家人夺了她天下的南幽新帝……她握着的圣旨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手了,所以赐婚的圣旨换成了她狠心的诅咒,可她还是至死也不想他瞧见,至死也不想他后悔吗?
    她担荼罗神女之职向来沉稳出色,楚辉帝万万不可能废了她叫一个小女娃来担,这是……难道这圣旨是她自己求来的?太可笑了,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对他有情义?
    “穆砚……你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元奕非死前那嘲讽异常的话现在听来却是一针见血,原来他的一生真的是一个笑话,一个太大的笑话……
    哈哈……穆砚就这么匪夷所思地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要笑什么,却笑得比哭还难受,她将心思埋得那样深,费了多大心力说服楚辉帝答应那样的圣旨,而他呢?他做了什么?
    毁去她所守护的一切,企图杀了她的儿子,逼死了她的丈夫,抢走了她的女儿,对她做禽兽不如之事,居然还妄想小恩小惠施舍于她,把她当一个没有名分的禁脔囚在身边,她活得那样痛苦,百倍于他的痛苦,可他从未察觉还总以为是她对不起他?
    穆砚,你没有资格爱她,你也永远没有机会能够祈求她的原谅。
    一直压抑的情感顿时喷涌而出,一幕幕她的音容笑貌在脑中不断回闪,为什么此刻他仿佛才看清了她冷若冰霜下眼底的落寞?为什么才读懂了她平淡却倔强脸庞上那一丝无奈伤痛?为什么?……
    心里的痛难以纾解,穆砚猛地抓住了古木箱子中那把银质小刀的刀刃,他抓得很紧,任鲜血直流,可是那样的痛一点也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没用了,再也没用了,她死了!她已经死了!!
    这一世,我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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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您……您没事吧?怎么流血了?”镜雪听着屋里的响动很是不放心,她开了门缝窥了一下,就见皇帝的手伤得厉害便忍不住跑了进来,可真正令她惊骇的并不是那握着刀刃鲜红的手,而是陛下的表情,看上去无悲无喜但那神情和公主去了前的几日几乎如出一辙,那是生无可恋无欲无求……
    穆砚看着这个宫里唯一对她一心一意的小宫女,眼里终于有了神采,他攀上她的肩,认真地问道:“告诉朕,她死前的几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吗?或者她还有什么愿望吗?”
    “不寻常的事?那个……那几日皇后娘娘曾来探望公主,公主自那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奴婢担心得很……”
    “皇后?她来过?呵呵,又是她……”穆砚的面色一下子冷厉了起来,他甩开小刀随意向伤口一抹,“来人,摆驾徽璟宫。”
    “娘娘,皇上来了。”
    雪茹苑回了神,这几日她夜夜梦魇,日间也神思恍惚,昨日听闻了那楚公主的死讯,竟是一病不起,此刻那位已经几月不见的夫君驾临,她挣扎地坐起了身子,道:“来人,为本宫更衣梳妆吧。”
    “不必了,皇后身子不好就别起了。”关怀的话却是这样冷怒的口气,雪茹苑望着她思慕多年却渐失望离心的男人走近,了然地惨笑起来。
    “谢陛下怜爱。”即使是在病中她仍不愿失了国母的礼数,在他面前她的举止端方从容大度或许已是那虚假情义的最后维系,也是她最后与他并肩的骄傲。
    “皇后,朕只问你一句,那日你和她说过什么?”
    “她?”疑惑了一下,雪茹苑就明白了过来,这个男人终于沦落到和她一般的地步,他的质问是在问她怎么欺负她了吧?
    雪茹苑掩面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的眼里渐渐沁了泪,她掩饰地揉揉眼睛,淡淡道:
    “陛下,臣妾无话可说。”说什么?说她给雪氏下了血咒?呵,他本就要迁怒说什么又有何意义?
    “皇后,你做过的很多事别以为朕不知道,朕都可以忍你,可是这一次你不该动她的。”
    “呵呵,陛下她不过是一前朝失势公主,陛下还曾下旨永不与楚氏通婚,怎么陛下如今为了她竟这般怪罪堂堂皇后,这传了出去可定要叫朝臣们不满心寒啊。”雪茹苑无视着他隐而不发的雷霆震怒,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陛下,她的事不要再来问臣妾了,臣妾身体不适还请皇上另寻人伺候了。”
    “你!雪茹苑,你可知你是鸠占鹊巢,你拿皇后身份出来压,好,朕就废了你这皇后!”
    这急怒的一句一出,雪茹苑第一次不顾礼数仰头看向穆砚,她本就病容憔悴,此时眼角带着泪痕,本该更是楚楚可怜,可是她的眸毫不相让几乎是狠狠地盯着穆砚。
    “穆砚,你要废我的后?当年要不是我雪氏助你,就算你进了城你以为你可以这么轻松地摆平各大世家,让南幽站稳脚跟,你竟然这样对我?你当真绝情寡义。”
    穆砚侧过了脸,不耐烦地说道:“休提当年之事,你在宫中迫害嫔妃残害皇嗣,作为皇后早已失德,朕废你天下人不敢说一个字!”
    “哈哈……好一个皇帝,别人怎么对你你都视而不见,你对她也不见得多有情义,难怪她要离开你,离开你啊……”
    “闭嘴!你就去冷宫好好闭门思过吧,哼!”
    第二日,废后诏书一出,群臣皆惊,雪氏家主更是突染急病,不过几日便去了。
    雪茹苑接到丧报时,一个不稳吐了一口血,半晌她目光无焦,鬼使神差地说道:“雪氏的没落竟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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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殇华宫里,他日日夜宿于此,日日凭栏叹息,却丝毫捕捉不到她残存的气息,他没有给她风光大葬,也没有追封她为皇后,他想她这辈子一定不愿再与他有所牵扯,她生是楚氏公主,死也要遂了她的心愿,他将她的尸骨和元奕非合葬在神阁殿前的花圃之下,那里曾经开满了她喜欢的荼蘼花,后来夺宫的那日却被烧了个干净,只剩一地残骸灰烬,但是以后他会重新种,种她喜欢的花,祝福她下一世再也不要遇见了他,好好的让元奕非照顾她吧。
    “镜雪,你以后就跟在朕身边,和朕多讲讲她的事。”对着这个小宫女他才偶尔和颜悦色,殇华宫里没有旁人,他也只许她近他的身,酸楚却还是忍不住向她追问那些过往,体会她的痛她的抗争……
    “是,陛下。其实公主若还有遗愿恐怕也就是对小公主的挂念吧。”
    “小公主?你是说楚惜,对啊,朕让皇后抚养她,皇后迁去冷宫竟是忘了怎么安置惜儿,走,陪朕去徽璟宫。”
    此时的徽璟宫已失了往日的风光,宫仆不多都在做一些清理打扫,他一问竟是无人知道楚惜被安置在了哪里,他便只好一间间去找,心下也开始埋怨自己,明知道皇后那样善妒又怎会善待她的女儿?
    一间偏宫外他终于听见了小孩的啼哭,穆砚一欣喜便走得更快了,那偏宫里还隐约有另一个脆脆的童音:“小妹妹,别哭了,哥哥陪你玩,乖啊~”
    他推开门看见一个不过六七岁的锦衣小童正轻拍着手上的女娃,还做着鬼脸哄着痛哭的孩子,他怔了怔才道:“晟儿,你在这儿做什么?”
    穆晟的小脸噗噗红,不知是惊惧还是忐忑,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上的女娃,终于一副不怕死的样子说道:“父皇……儿臣只是逗着小妹妹玩,嬷嬷们都不照料小妹妹,儿臣不忍心,求父皇不要再带走小妹妹,儿臣一定好好读书,不再偷懒了。”
    这孩子不曾与其他兄弟姐妹亲近,倒是对楚惜疼爱有加,穆砚威严的脸色缓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倒是心地不错,和你母亲不同,晟儿喜欢小妹妹吗?”
    “恩,小妹妹软软的,非常可爱,她还老是对我笑呢,父皇你瞧。”穆晟感到父皇貌似心情不错就放松了下来,露出了小孩心性,他又怜爱地将楚惜捧给穆砚。
    穆砚倒是吃惊不小,穆晟年纪尚幼,抱着楚惜竟然很是稳当,他接过楚惜,在那眉眼间找着自己熟悉的影子,然后他又转向穆晟:“晟儿,记好小妹妹叫惜儿,你可要对她好呀。”
    “当然,儿臣会对惜儿一辈子好的。”
    那样稚嫩的童音却像发誓般认真,穆砚似是想起了什么,心里又止不住叹息,晟儿,你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可是却不要爱上她啊……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却只是莫名苦笑,自言自语道:“但愿你会做得比朕好,晟儿。”
    穆晟不解,眼睛却时时不离那团在穆砚怀中的香软女娃,嘴咧得更大了。
    三月后,朝寰帝穆砚封前皇后之子穆晟为太子,天意公主之女楚惜为天祈公主,疼爱如亲女。
    终其一生朝寰帝未再立皇后,此后壮年而衰,于朝寰十七年驾崩,时年不过四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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