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碎散影(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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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砚召见他的偏殿果然是人烟稀少的僻静之处,出殿数十步都不见有人前来阻拦他,他弯着腰走得很慢,在一片死的寂静中摸索道路,风雪带来的寒意不时刺痛着他的脸,满头近乎斑白,融化的冰晶顺着发丝湿润了额间,偶尔汇聚了一颗水珠滚落深陷的眼眶,只是那憔悴苍白的面容难掩他眼中的最后一丝执念,那般热切,那般不死不休。
    其实他已知晓了结果,早已做好了诀别,只是他还是意识到了,沉眠在看不见她的地方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因为他早已习惯,站在离她最近的距离,注视。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很讽刺,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便是自由,肆意洒脱,没有羁绊,可偏偏他爱上的是这世上最受束缚之人,连带着他的爱情也永远陷入了束缚中,赔上了一生的自由也摆脱不了。
    确定心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如愿了,苦笑之余,他所能做的只有成为她的亲人,让那个孤独却充满戒备的女子没有负担地允许他的亲近,然后永远地埋葬他的爱恋,守望她……
    他的步子更加不稳了,胸中像炸开来般,难以抑制的鲜红浸润了干裂的唇,然后随着下巴,一滴滴地落下,一路的血印像是开在他脚边的繁花,铺就了一条通往深渊的不归路。
    他想他从来是个自私的人,怎会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呢?
    是对那道揭开一切不幸开端的卜问的放纵吗?是面对那剥夺他自由的一纸婚书时曾经的窃喜吗?还是看到那个将王朝毁灭的罪责妄加于身的妻子又一次不忍说出心底的爱慕,不忍成为她的负担和不安?
    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在惜儿出生之后他就知道了,穆砚迟早会杀了他的,无论他是否曾经犹豫过,那么至少满足自己小小的私心,用他的死永远地让穆砚失去被原谅的机会,他会是她唯一的夫君,谁也不能再得到她了。
    脚下一滑,他狼狈地摔倒在地上,身体在一阵阵的咳血中微微颤抖,大片的血色交错在雪白的背景之下,显出一丝妖媚的艳丽,咳到后面那鲜艳的红印微微泛黑,就如他的眼要渐渐失去光明,他竭力地向前方伸出手,想要触碰到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可唯有飘落的雪轻柔地擦过他的指尖。
    闭眼的瞬间心里还是划过了淡淡的遗憾,可惜到最后她都不会知道了,一切的一切……
    他的爱,犹如记忆里破碎的影子,只在朝寰七年的那个冬日,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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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沿着那条殇华宫的小径加快了步速,直到岔口才顿住,前方一片银白中微微隆起了一个小丘,却并未被风雪完全覆盖,隐约的深青色显得尤为显眼,她满心的忧虑和急切突然荡然无存,脑中方才酝酿的千百种劝服穆砚的说辞凝成了一片空白。
    她很慢很慢地走向那个小堆,多少次想要停住回头,然后嗤笑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是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进着,直到走近些看清了雪白中闪烁的点点银光,那是年轻男子头顶的冠帽,一瞬间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因为她认得那冠帽,他冠礼时皇家为表重视由她亲自于神阁之中赏赐的,以前他就珍爱非常,还戏说那是楚氏许他姻缘的信物,可如今却成了与他一同冰冷的葬品。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挖开厚厚的雪层,探到他已经僵硬的尸体的,她只记得那厚雪之下令人触目惊心的大片深红,层层叠叠,最浓重的地方还是深黑色的,宛如沾污了一切纯洁般黑白分明,宣示着她的罪又重了一分。
    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身,她伸手去抚那张已经失去生气的脸庞,痴痴地望着他,心疼却流不出泪来。
    “谁允许你出来的!”满含暴虐和怒意的声音在那片悲哀的寂静中尤为突兀,几乎生生地打断了死者的安宁。
    她没有理会,仍是跪在原地,继续整理元奕非的遗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停下手,声音透过风雪传来有些嘶哑:“他是怎么死的?”
    穆砚紧握的拳头攥得更紧了,她听起来像是质问的话使先前有的一点愧疚顷刻间消散,反而生出了多年来她对自己如斯冷淡的怨恨,那些他们相守相拥的日子对他却是日夜的折磨,现在元奕非的死令他有种无比畅快的感觉。
    “他欺君罔上,朕一掌亲自赐死的,你能怎样?”
    他见她没有反应便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说道:“元氏一族到如今还在做无谓反抗,真是对你楚氏忠心耿耿,可惜这就是他们的下场,所有和朕作对的人朕都不会放过的,这皇宫之中朕要谁死他就没有任何理由活着!”
    楚鸢仍是无动于衷,连腿下被冰雪浸湿的凉意也未察觉,穆砚疑惑间就用双手扳过她的身子,之前那双本来光彩夺目的眼却只剩下空洞无光,该有的哀伤悲痛憎恨仿佛都湮灭了,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浸透着死气。
    瞳孔一缩,穆砚猛地拽住楚鸢的手腕,一用力她便要摔在地上,但他不管不顾狠狠地将她向前拖走,“他死了你就这样失魂落魄吗?好,好,好,朕就不信真没有什么都让你动容的了。”
    穆砚毫不怜惜地将她一路拖回殇华宫,一回来便把李旷宗贬进天牢,剩下的兵士也全部换走,小宫女镜雪战战兢兢地想要给楚鸢换下被雪花沾湿的衣袍,却被穆砚一顿暴斥差点死于杖刑之下。
    一片混乱的求饶声中,只有楚鸢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床边,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直到一声响亮的哭声唤回了她眼里的光芒,她连忙转头想要起身,穆砚却比她快一步,抱起了一旁的楚惜,随即露出了阴狠的笑容。
    “来人,传朕旨意,天意公主之女楚惜交由皇后抚养,非朕允许不得探视。”得旨的嬷嬷立刻接过楚惜,在楚鸢怅然若失的凝望下离开,那一刻她终于确信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转过眸,似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姗姗而道:“你想怎样?”
    穆砚看着她只是笑,扭曲地几乎凄厉的笑随着他的步步紧逼,在搭上她下巴的那刻才被收敛,转而眼里残酷的冷光细细地扫着那张令他既爱又恨的容颜,道:“我想怎样?这么多年朕早不该忍的,朕当年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太正人君子了,你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世上没有朕得不到的东西。”
    随即一股大力将她往后一掷,背摔在床榻上隐隐生疼,她还没来得及动作,穆砚便欺身而上,细细的胡茬擦着楚鸢脖间的皮肤,耳边吹着他情动的热气,说的话却是阴森而冷冽的:“放心,朕不会让你怀上孩子的。”
    唇瓣被咬住了,极带侵略性的气息渗入口中,充满掠夺和不甘的力量撬开她紧逼的牙关,流连片刻却没有任何欢愉的感觉,只有那种沉淀多年的苦涩在唇齿相交间蔓延,那种苦涩更是令他几欲疯狂,他刚离开她的唇就撞见了她清明一片的眸子,没有沉沦没有妥协更没有那种受辱后的惊慌,仍是无动于衷地维持着原来的表情,那种支离破碎后已不屑挣扎的表情,他的心蓦地疼了起来,甚至起了一个可笑的念头,是不是他毁了她?
    可是一瞬间他便想起她的心死神灭不过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他在她心中的角色无论是卑微的仰慕者、毁家灭国的仇人还是凌辱她的暴徒都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方才生出的怜爱和不忍又立刻淹没于更为激烈的求索中。
    恨我吧,如果你永远无法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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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殇华宫外一片萧索,在冷寂的夜里注定有什么毁灭,又有什么破茧成蝶。
    华灯初上的徽璟宫则是另一番景象,雪茹苑执子刚落,焦急异常的洛公公便闯了进来,顾不上行礼,急切道:“娘娘,那殇华宫的元驸马今日,薨了。”
    落子的手一顿,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抬眼充满爱怜地看着对面年纪尚小却初露聪慧的男童,语带轻松道:“晟儿,该你了。”
    男孩不过稚龄,一双眼炯炯地盯着自己的母亲,似是察觉出了一丝异样,有礼却疏离地回道:“母后,今日天色不早了,这棋局明日再下吧,儿臣先告退了。”
    “无妨,你难得有闲陪母后下棋,别人的事不影响。”雪茹苑云淡风轻地拦住了穆晟,然后转向洛公公淡然地问道:“这元驸马和本宫本就没有来往,小洛子又为何如此焦急?”
    “娘娘,本来元驸马之死和咱们是没什么关系,可是今儿皇上又莫名其妙地下了一道旨,由娘娘您抚养楚公主的女儿,办事的嬷嬷报备后就会来宣旨了,那个小公主可是个烫手山芋,奴才担心皇上这是在试探娘娘。”
    闻言,雪茹苑玩味地一笑,不甚在意地又落了一子才道:“担心什么,该来的躲不掉,况且讲不定是这宫中又要添一位娘娘了,说起来那位元驸马怎会突然暴毙的?”
    “说是急病发作,不过奴才从皇上身边的人听来说是……”洛公公面有难色,一看便知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雪茹苑挥了挥手,洛公公才上前,俯在她耳边道:“是皇上亲自一掌赐死的,尸体还叫杨巍他们处理了。”
    穆晟看着他们窃窃私语,轻皱眉头,小小的脸上还不懂得隐藏心思,气鼓鼓地说道:“母后,改您了,您要是不便,儿臣改日再来便可。”
    雪茹苑苦笑一声,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便也不拦,她望着穆晟离去的身影眼里一时是满足的殷殷期盼,柔软得可以融化一切阴暗。
    屏退了洛公公,雪茹苑召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原本慈祥和善的面容也多了一分诡秘。
    “皇上现在在何处?”
    “回娘娘,在殇华宫,看样子好似要过夜。”
    她望了望天色,轻轻叹息了一声,似是无限唏嘘又隐着淡淡的哀伤无奈。
    半饷,她道:“煮着的药膳茶撤了吧,今夜皇上也不会有空过来喝了,明日送双倍量的便可。”
    “是,奴婢告退。”
    侍女刚转身,却又被叫住:“等等,宫里的安神香可还有,有的话也给本宫点点儿。”
    今夜或许注定难眠了,惨然的笑划过天下最为尊贵女人的嘴角,不减一丝雍容,只是无限凄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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