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春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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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春分(下)
许是今生,误把前生草踏青。
这天树夕鹤熬夜写出了非战非攻的折子,还按照司徒弘的意思,在折子中引用黄玉儒当日朝堂上所说的观点,加以解释,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偏激、不那么挑战君王的权威。
黄玉儒的看法其实就结论而言,和树夕鹤是差不离的:于啸虎并不那么靠谱。只是黄玉儒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主要是因为于啸虎没念过什么书,也没打过什么仗,靠他打仗和等天上掉馅饼是一样的,一句话,黄相阅人半生,一眼就决定了态度。
所以第二天,树夕鹤把此奏章在百官面前启奏圣上,解了黄相的围,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也让在场的大多数官员松了口气,看样子暂时是不会打起来了,把江山性命交给一个毛头小子,还真是不放心。
树夕鹤的文采或许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但值钱值在写得圆滑谨慎,各方都照顾到了,连召回于啸虎的理由也主要是“随军文官不利”,四平八稳,办好了事情的同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龙心甚悦。
“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忠臣的料!”御书房里,司徒弘端着茶杯笑道。
树夕鹤手里也捧着茶,刚下来的信阳毛尖,正经的明前茶,今天赶上皇上高兴,树夕鹤也不坐硬木椅子了,和皇上一起坐在榻上喝茶下棋。
“不过是替皇上跑腿。”树夕鹤回道,细想又觉不对,语气古怪地问,“臣就那么不像一个忠臣的料?”
司徒弘大笑了两声,拈着棋子道:“倒是有人觉得你长了张祸害的脸,‘使汝为妇非丈夫,剑不斩汝誓不休’是不是?都写进戏文了,树先生。”
树夕鹤脸皮一白,手里的茶差点没端稳,低声脱口而出:“柳。。。!”
司徒弘懒懒地抬眼看了看他,嘴边犹有笑,道:“未必是柳中丞到处去说,那日你们吵得凶,户部本就不大,谁知道被听去多少,连朕也知道。”
树夕鹤皱眉,从前他都没把这些风言风语放在心里,只说大家各过各的,却低估了流言的威力,这都写进戏文给众人消遣了。
这天杀的柳空侯,当日没跟他计较由他说,倒成全了他的美名!
摇摇头,泄气地喝口茶,道:“罢,当臣送他的。”
“你送他?”司徒弘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二指敲敲案桌子催他动子,“只怕他不这么想。”
说着,转头看看身后的柜子,探身够了一本折子,轻轻扔在树夕鹤边上,说:“今儿刚呈上来的,参你与墨致私聚,每每晚归,大有结党营私之势。”
树夕鹤捡起来,打开看了看,看完了合上放在一边,继续拈了几粒棋子,一边下棋,一边道:“墨大人府上景致非凡,臣昨日还去墨府赏了桃花。”
“嗯。”司徒弘看着棋局,轻笑一声,眯了眯眼,“党争,柳空侯倒也能琢磨出点朕的心思。”
树夕鹤不语,看着司徒弘从容地落子,将一盘活棋下死。
司徒弘看了他一眼,伸手过去,手指背探了探他的杯子,吩咐道:“换热茶来。”
“是。”李永福躬身应道,带着小太监收拾了残茶下去了。
“说到墨致。”司徒弘往后靠坐着,手边拿了本折子,立起来给树夕鹤看了看,又放下,道,“有人告诉朕,说看见蜀中安国侯的使者进出墨府。。。”
他眼皮一跳,蹙着眉。
司徒弘看着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树先生怎么看?”
树夕鹤僵着身子,视线垂着,回道:“臣不知,此事关系重大,还需细细询查。”
“哦?那你说,朕信他不信,办他不办?”
眉峰紧蹙,树夕鹤立刻翻身下榻,伏跪在地,闷声道:“皇上,墨大人为人谨慎小心,即便他真有不臣之心,也绝不会做出此等叫人捉住把柄的事情,还望皇上明察。”
司徒弘看着拜倒在地的人,脸上泛出冷意,半晌,沉声道:“起来。”
树夕鹤犹豫了一会,还是站了起来,视线低垂。
皇帝盯着他良久,然后仿佛有些疲惫一般,手撑着头,闭上眼睛,道:“你不是要留忠臣名么,这样偏心,如何尽忠?”
“臣。。。”话在喉咙里被卡住,要说又说不出来,一句“这样偏心”仿佛击中了他内里的什么柔软东西上,叫他无还击之力。
哂笑了一声,皇帝仍是闭目养神一般,道:“或者你还觉着,就凭朕,要你效忠还差点,嗯?”
正是一道霹雳击中,树夕鹤瞳孔一缩,浑身僵直地站着,抬头,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榻上闭着眼睛从从容容的皇帝,他居然都知道。。。
“心里不愿效忠,外头又想要个忠的名声,这世上,岂有如此两全的事情?”司徒弘平平缓缓地说。
树夕鹤咬咬牙,终是说了出来:“臣。。。但求不为奸佞。”
“做梦!”一直闭着眼的司徒弘忽然睁开眼睛,出声叱呵。
“你站在朕的朝廷里做官,坐在朕的榻上喝茶,领着朕的俸禄养家,就站在干岸上,但求不湿鞋?”
司徒弘下榻,走到树夕鹤跟前,手里拿着把扇子,挑了挑他的下巴。
树夕鹤皱眉,转头想避开,又被他的扇子挡了回来,只得放低了视线不去看他。
只听司徒弘一笑,放下扇子,少顷,竟是轻叹一声,道:“你也不必装傻。”
闻言,树夕鹤看向他。
司徒弘持着扇子,轻轻地敲了敲他胸口的位置,道:“你的忠心,你的心,朕都是要的。你且收拾好了,再交与朕罢。”
树夕鹤怔住,看着司徒弘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一会,李永福请安进来,看了一眼对面站着的君臣二人,立马低头当看不见,过去给二人上了新茶。
末了,凑过去,在皇帝跟前躬身,轻声问道:“皇上,楚妃娘娘做了点心送过来,皇上可要用些?”
司徒弘皱眉,看了一眼树夕鹤,见他面无表情,摆手道:“免了。”
又对树夕鹤道:“你回去吧。”
树夕鹤跪下,拜道:“臣告退。”随后站起,后退着离开御书房,出宫而去,不曾有一句多言。
树府。
树夕鹤自出宫来,便一声不语,银杏等感觉奇怪,却也无从问起,好在只是不言语,并无痴症。
雕花窗前,却是蓦然旧事心上来,无言敛皱眉山翠。
白纸铺开,手提羊毫笔,黑黑白白。
‘许是今生,误把前生草踏青。’
树夕鹤写下最后一划,搁笔在一旁,看着自己写的这一句,口中犹喃喃。
他生来,便是富贵闲人,此后翻天覆地,千辛万苦,此间所想,只有一个“闲人”,连富贵也不想再求。
何尝没有过愤恨,他好好的一个荣小王爷,若不是为他所感,怎会背父背君,若不是为了他,怎会漂泊半生,若不是他,自己衣食无忧,读书写字,游山历水,一生平安,自是有人疼有人爱,何等逍遥自在。
辜负二字,何轻何重。
循因无果,循因无果,无非是功、名、利、禄。
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
也曾信那人肝胆英雄,信他一往情深,信自己一世聪明。
为江山,为天下,为百姓,为苍生,恁如何,无非功、名、利、禄。
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是夜在院中独饮,大醉。
旦日,早早吩咐人备轿。
携了昨日写的那张字,乘了轿子,一路走到颓败破旧的三王爷府。
树夕鹤下了轿,试着推了推大门,确实锁结实了,不知里面是何光景。于是让轿夫在正门等着,自己跑到老远院墙根上。蹲下来,从怀里拿出那张字,用火点了,搁在墙边上,看着它直到燃尽。
罢了,当清明祭祖吧。
等烧干净了,树夕鹤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转身去找轿子,上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