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春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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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春分(上)
仲春日中,寒暑平,玄鸟至。
御书房里,树夕鹤坐在皇帝不远处的小案几后头,给堆成小山似的奏折分类。已经春天了,但还有些寒气,御书房里地暖还是很足,树先生已经看了两个时辰折子,这屋子薰得人犯困。
唉,果然是世事无常。树夕鹤从折子上略略抬眼,看着牵头专心批阅的司徒弘,早几天司徒光还在他梦里为他挡箭命也不要,现在自己倒在给司徒弘做这些苦力。
感觉到他的视线,司徒弘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回到奏折上,看了几行,一边道:“累了?”
树夕鹤看着他右手边那些批好的折子,一叠叠码得整齐,看上去颇壮观。笑了笑,换了下一本折子,嘴里带着笑意道:“皇上是勤政的明君。”
“是吗?”司徒弘笑了两声,眼睛没离开那一行行小字,“喜欢看朕这样子?”
最近司徒弘老喜欢嘴上占便宜,没说两句就要调笑他一下,树夕鹤也习惯了,自动忽略他那话,回了句万能膏药敷衍道:“皇上勤政爱民,是百姓之福。”
司徒弘又笑了一声,批了几个字,道:“行了。。。这几天还咳血不咳?”
“有劳皇上操心,臣已经不咳血了,只偶尔咳两声罢了。”
“那就好,这时候病难好,多注意点。”
“是,臣记下了。”
司徒弘把奏章合上,放在最近那一叠的最上面,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抬眼看树夕鹤也分了不少了,道:“时候差不多了,留下来陪朕用晚膳。”
“谢皇上。”树夕鹤站起来谢恩。来宫里办事的大臣时时都有的,宫里头也专门有给臣子用饭的地方,这会有御膳吃,树夕鹤自然是高兴的。
树夕鹤随着司徒弘移驾到养心殿,不年不节的,司徒弘就喜欢在养心殿用膳,这是他登基后用心布置过的宫殿,不是最奢华的,却是最舒服的。
拨食喊毕,紫衣宫奴端着食盒进来,不一会,饭菜摆好,皇帝赐坐,树夕鹤谢恩坐下。
坐下之后,树夕鹤发现尝膳的小碗碟放在一旁,却没有人过来试毒,再看司徒弘,他也只是坐着,气定神闲的并没有要催的意思。
这俩人对着二三十道菜干坐着是什么意思?再看周围的太监,包括李永福在内,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
树夕鹤犹豫了一会,又看了一眼那小碗碟,心想难道是让自己去?
想了想,心下确定,便伸手端起那副小碗筷,站起来在到奉点心里夹了一小块杏仁佛手,放下筷子拿起试毒牌试了试,并无异样,再拿起那双红色的短筷子,夹起来往嘴里送。
送到一半,手被抓住。
树夕鹤抬头,见司徒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正抓着自己的手腕,眼睛盯着自己,深深的,含着笑意。
“馋的这么着?”司徒弘轻笑道,下巴往门口的方向一点,“今天尝膳的太监迟了些。”
树夕鹤转头一看,可不是有位院子家刚进来,看着自己手上的筷子一脸惶恐,顿时一臊,知道自己想多了,“臣还以为。。。”
司徒弘笑笑,头伸过去,就树夕鹤的筷子上一口吃了那块点心,一边嚼一边笑着看他。
李永福瞥见了,眉毛抖了抖,要搁平时,他早端着痰盂罐过去请皇上吐出来了,可现在看皇上那笑的,他要再上去就是找罪受了。
树夕鹤愣愣地看着司徒弘,心说这真是流氓啊流氓,祖传的流氓。
司徒弘咽下去,杏仁的香味还在嘴里,轻笑道:“朕怎么会让树先生试毒?”
说罢拿走树夕鹤手里的短筷子小碗碟,放在旁边宫人端着的托盘里,走到正位上坐下。树夕鹤这才回过神来,对着皇帝行礼,谢主隆恩。
司徒弘随意地摆摆手让他坐下,这边差点闯祸的那位院子家立马赶上来,一样一样仔细小心地把菜都试了。
先用些点心,前菜吃过,这才正经吃饭。二三十品菜,饶是多加了树夕鹤这张嘴,也用不了多少,二人吃得差不多了,桌上的每样菜也不过是略动了几筷子。
树夕鹤也是享过大富贵的人,别的都罢了,一道红烧赤贝倒很是合口味。他一人在山上住了那些年,别的什么都好,海味可都全够不着了,难得在京城里能吃到这么鲜的,今儿个可算蹭着御膳了。
这边便多夹了几筷子,那边司徒弘就让人给他摆在眼前。
树夕鹤只得放下筷子谢恩,道:“微臣惶恐,谢皇上。”
司徒弘毫不在意地摆手,道:“能摆在眼前是福,朕要是喜欢什么,李永福就给朕搁到另一头去。。。可管着朕啊。”
李永福忙上来给皇帝跪下,道:“皇上这话可要了奴才的命了,奴才哪儿敢呐!”
“起来,朕知道是规矩,没怪你。”司徒弘说道,李永福方谢恩起来,再退到一边。
树夕鹤点头道:“皇上的心思,自然是不能轻易为人所知。”
听了这话,司徒弘苦笑,拿着筷子指了指这屋子,道:“就像这屋子,里头摆着朕喜欢的,朕觉得舒服,可又得再摆上几件朕素来讨厌的,叫人看不出来。。。你说累不累?”
见树夕鹤不说话,又道:“也像后宫的女人,朕不能偏爱,让人发觉谁能影响朕,生出祸端。”
“皇上做的很好。”树夕鹤轻声说。
司徒弘嘴角一提,看着树夕鹤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道:“不能偏爱,不代表不能爱,只要朕喜欢,一样可以收进宫来。”
树夕鹤不动声色,道:“皇上英明。”
盯着他看了一会,司徒弘忽然笑了两声,打破了刚才莫名的气氛,道:“这有何英明?”说着指了指桌上的菜,说:“你看这桌上,煎炸的居多,朕小心翼翼,也到底还是被人看破了心思。”
又叹道:“人非圣贤,岂能人人都像祁帝那般不偏不倚。”
“祁帝?”树夕鹤冷不防听见司徒光,顿了顿,虽说看了些史书,却甚是简略,也没什么逸闻趣事,便来了兴趣。
想当年祁帝司徒光打下这片江山,更是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京城,建立大齐盛世。司徒弘生得晚,没能见到这位太爷爷,可从小听着祁帝的故事长大,心里甚是崇敬。这会聊到了,见树夕鹤有兴趣,也来了兴致,道:“祁帝在位二十一年,从未听说过偏爱那一道菜,或是谁的字画诗词,也不曾听说偏宠哪位妃子,传闻有回御膳房临时换了南方的御厨,可祁帝却没有发觉。”
说罢,摇头笑道:“想来也难得,竟像是这世上再没有他喜欢的东西一般。。。朕要学成那样,恐怕是出神入化了。”
那边说着,这边树夕鹤却听得痴了。在刚开始的那几年,他独自在山上,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心境。独坐山顶云端,看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河,竟无一样能在自己心里留下痕迹,皆是飘然而来,飘然而去。
如今听了司徒弘这话,想起当年,没成想那人竟和自己一样,哀大莫过于心死,不由叹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几句话的功夫,君臣二人都用完了饭,饭菜撤下,上了香茶新鲜水果等等。二人坐着又聊了几句,树夕鹤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司徒弘便让他跪安出宫了。
天黑了。
柳空侯从御史台出来,他这几天都过得很高兴,御史台每天的气氛都是针尖对麦芒,有什么话都不用藏着捏着,不似户部那样说话留半句,自己沉积多年的热情似乎都迸发出来,与同僚辩论几句,心情舒畅。
但最初的热乎劲过去,也咂摸出些味道来。虽然自己觉得来对了地方,一腔热血有地方撒,可真正厉害的是平日里不说话,全都留到朝堂上,去和皇上说的人,比如御史大夫马简马紫辰。
他站在马简后头上了这些天朝,看马简当着群臣百官,直谏圣上,哪怕被参的是同门师兄弟,每次都让他耳目一新。柳空侯深深地觉得,为臣当如马紫辰,刚正不阿,振聋发聩。
他思前想后,决定要拜在马简门下,程门立雪在所不惜。于是他这天特意留的晚一些,候在院子门口,认出了马简家的马车,跑过去在马车边等着他出来。
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马简,身着朴素的赭色衣裳,慢条斯理地走出来。柳空侯忙赶上去,一作揖,道:“下官柳空侯见过马大人。”
马简见走到一半给人截住了,看看此人,又听见姓名,认出来是半月前从户部调来的御史中丞。马简向来不喜尚书省的人,他在朝里这么些年,虽然众人都说右相黄玉儒桃李枝桠漫天下,但他知道,真正深不可测的是左相楚尹,也就是尚书令大人。三省里尚书省最精,尚书六部里又数户部最精。
这样一下来,马简对眼前这位特意等在他马车边上的柳空侯就没什么好感了。停了脚步,负手道:“柳中丞有何贵干?”
柳空侯恭敬地说:“下官初到御史台几日,见识到了大人的风采,甚是羡慕崇敬,为人臣子当如是,下官心里敬佩非常。”
“柳中丞言过了,不过是尽本分罢了。”马简不咸不淡地说。
柳空侯脸一僵,他为人向来正值,从未说过什么奉承的话,刚才几句寥寥确是真心,可马简这么一让,倒像是自己阿谀奉承了。到底想不了那么多了,话也说了,自己把人拦下来总要说个理由出来。
于是柳空侯对着马简深深作揖,道:“下官别无他意,只求能拜在马大人门下,愿听教诲,以师道尊。”
马简挑眉,这倒是没有想到,见柳空侯仍鞠着躬,心里还是有些怀疑,道:“你先起来。”
柳空侯见没说答应,咬牙又弯得深了,心说就耍赖一次得了,道:“大人若是不答应,下官就一直弯着。”
听了这话,马简皱眉,冷哼道:“你这是拜师是逼迫人来了?”
柳空侯听了,连忙直起了腰,摆手解释道:“下官绝无此意。。。”
“行了。”马简抬起手,制止了他说话,道,“本官也曾是黄相门生,如今大概也算是悖了师门了,你要真有能耐真有心,不说拜师,指点你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一听有门,柳空侯忙喜道:“谢大人!”
“别急着谢。”马简悠悠道,“你找个机会让本官看看你的能耐吧,做谏臣也不容易,步步走在刀尖上,且看看你怎么走。”
“是!”柳空侯一听,这是入门考试,即刻答应了,“学生一定不负厚望!”
“嗯。”马简应了,又看了看他,绕过他往马车去了,柳空侯便在后头作揖送他走。
目送马简马车远去,柳空侯心里欢喜得很,自己埋没多年终于要找到伯乐了,跟着马简他一定能留名千古,一代谏臣,想及此,他就充满了斗志。
正是春分时,莺飞草长,岸柳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