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桑望着我，眼里的光彩变换着，先是惊讶，再是欣慰，最后化成一阵伤。我读不懂的伤。
    “早些睡了吧。”
    他摸着我的发微微笑，我点点头。他扶了我躺下，又拉了被子，仔细地将我裹住，不留一点空隙让寒气有可趁之机。
    天明，醒的比以往如何时候都早。
    我不想惊动人，自己拉了衣服，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了蜡。带着微微暖意的烛光霎时亮堂了我眼里的世界。往外一看，发现不是我醒得早，而是我只咪了一两个时辰——夜竟还没过呢。
    看来，要失眠了。
    我一手擎了烛火，一手挡着风，轻而缓地出了卧房。前方流萤点点，如舞动的星光，围绕着镜湖湖畔的草丛起舞。
    这景有些熟悉，似乎曾经和谁以前看过，不过记忆早已被岁月侵蚀地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不禁轻笑。
    有些事，我想忘却忘不了，有些事，我想花一辈子去记，却忘得最干净。
    清风起，我感到有些寒冷，便拉紧了衣裳。想了想，还是回房看吧，反正这屋子建的四通八达。
    折返，似有脚步声。我转头，却不见一丝影子。
    听错了吧。
    回了屋，我裹了被褥，开了门。天色暗了几分，寒意更重，我只好半合了门，然后又合了几分，最后只留下一条细缝。
    天亮时，筱月直嘟囔说我竟倚着门睡着了，吹的小脸一阵通红。
    “以为小姐梦游了呢。”
    我摸着身下的被褥，问道，“那是你拖了我回来？”
    筱月瞪眼道，“小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打死筱月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我微微笑，又听她嘀咕着“有劳力在啊”。双耳贼尖地捕捉到这句话，我惊道，“你是说……”
    顾景年。
    想想我就觉得面红耳赤，掩脸，恨不得大叫一番，又嫌失礼，便只好一个劲儿地数落筱月。
    一整天我都不敢见顾景年，幸好这孩子乖，一大早便溜了。
    溜吧溜吧，等我缓过来，就把你栓屋里了。
    琴声铮铮。
    无数粉色的花瓣在清风中翩然起舞。有的落在湖面上，激起一层层的涟漪。
    我闭上眼，回忆往昔树下曾经有过的童年快乐。
    我，莫桑，莫行，紫苏，四个懵懂无知的小孩，放肆地游戏。突然，喊杀声四起。
    “桑儿，带巧儿走！”
    “爹！”
    砰！
    琴声戛然而止。
    弦，断了。
    “小姐，”筱月俯身，用手绢擦拭我的脸庞，“怎么哭了？别再想那些伤心旧事了。”
    我浅笑，思绪难驾，连眼泪都不听我的使唤了。
    “谁？站在那里做什么？”筱月喝道。
    我茫然抬眼，只见一个模样秀丽的女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从未见过她，身材高挑，气势十足，但看她的服装，倒不像莫氏族人。
    “我以为是个个小小琴师，倒不知竟还是个小姐。”
    那人笑道，语气高傲。我习惯了对别人高傲，如今被人傲了一番，才感觉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人就是这样，非得身临其境了，才知道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
    筱月怒道，“放肆！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仅擅闯小姐帷幄，还出言不逊——”
    那人冷笑一声，踱了一步，睨眼道，“莫家寨还真是大啊，竟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筱月正想还嘴，猛地一怔，似是想起什么，慌忙小跑上前，朝那人低声求道，“先出去吧。”
    那人哈哈笑了，“如今倒认得了？”
    “求您了，”筱月哀声道。
    我敛了眉，低声唤了下她。我没见过她如此低声下气，那女孩究竟是谁？
    女孩挑了眉，朝我走来。筱月被生生撞了一下，倒退一步，满眼焦急。我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我。
    比气场，我可不会输。我站起，心里便得意了一番。
    瞧，上天多给我留面子，高她半个头呢。
    女孩脸色一变，自知在架势上输了，便逞起口舌之快。
    “想知道我是谁，晚上的酒宴便来。”她说完扭头就走。
    我泻了气，瞟向筱月，她皱着小脸，一副欲言又止。
    “不说？”我问。
    筱月垂了眼，为难地摇了摇头。我沉沉地呼吸，不多时听人高声喝道，“还不来引我出去，什么烂地方！”
    我朝筱月示意，她点头，退了几步，才转身去了。我不禁心伤，什么时候起，筱月和我这般生疏了？
    戴朱钗，施粉黛，着锦衣。筱月默默地为我盛装打扮。
    我望着镜中的人儿，几分熟悉，几分生疏。我从不浓妆艳抹，但今晚，我要为自己肆意一回。
    漫天的花絮纷飞，铺了薄薄一层。
    顾景年站在树下，隔着飘零的花雨望着我。他的眼睛真好看，只是眼神太过沉重，眉宇之间的褶皱，透露出他心底的复杂。
    我垂了眼，一步一步地走，心里的愤怒便一分一分地增加，瞬间又化成悲伤，将自己掩埋。
    莫桑怕我烦心，所以什么都不说，所以那晚的眼里有伤，可那伤不是我不懂，而是我自欺欺人。
    莫桑啊莫桑，我如此信你，你却终是骗了我。2011-4-19
    不理会行人的诧异与问候，我慢慢走到大堂。人声霎时停止，众人噤了语，怔怔地看着我。
    有错愕，有惊艳，有……凝重。
    莫桑跨步向我走来，沉沉地，稳稳地，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愫。他挽了我的手，转头便笑了。
    “这位便是莫家的长公主，我的好妹妹。因为近些日子身子不爽利，所以没有为诸位引见，还望见谅。”
    我听着他说话，微扬起唇角，视线扫视一个来回。莫家的贵族尽皆派了人出席，看来这远客来头还不小。
    左侧坐的一名异族男子眼里含着赞许之色，双眼直直盯着我，听莫桑客气，也笑着客套了一番。视线平移，那日挑衅我的丫头冷眼看着我，眼底有几分不屑，几分嘲讽，几分不满。
    她朱色的双唇一弯，有了丝狡黠，掇了酒杯走来，道，“早就听闻莫氏族人不论男女老少皆豪气干云，今天既然见着了，不论是失礼赔罪，还是接风洗尘，都应该喝一杯。”
    她将就递至我面前，眉眼含笑，“喝了这酒，你我可就算是朋友了，将来没准还能更上一层楼呢。”
    她话里有话，我却听得不是很分明。我低头，看着酒杯里的酒酿在昏黄的烛火里轻轻抖动，正要接，被莫桑抢先夺过。
    莫桑神情自若，依旧笑着，“舍妹身子还未痊愈，沾不得酒，还是由我代饮。”
    那人一笑，将酒挡下，莫桑的眼一沉。女孩一边笑，一边将酒取回转至我跟前，“瞧这话说的，能有多弱不禁风呢！”
    莫桑往后一瞥，随行的男子神色尴尬，干咳了两声，见女孩未理会，便笑着起身道，“公主，咱们是客，可不能反客为主了。”
    公主？
    我微蹙眉，那女孩笑得愈发得意，咯咯笑了起来，“是了，瞧我一高兴都忘了规矩，”笑一隐，她将酒递进几分，道，“那便由主人先干为尽吧。”
    咄咄逼人，不过一杯酒，我还怕了你不成！
    我接过，莫桑按住我的手腕，酒杯一倾，洒了些许出来。我看了他一眼，仰头要喝，莫桑竟又抢夺了去。
    “不过形式而已，情意到了也便可以了吧？”他看着女孩，眼里阴冷了几分。女孩慢慢收了笑，却丝毫不掩藏心里的快意。
    看着那笑，不甘之情涌上心头。又是怕我出事，我真的弱的连杯酒都喝不得，连件事都知道不得？
    “情都是虚的，没有形式便更虚了，”我脱口而出，众人看向我。
    我冷笑一声，取了莫桑手中的酒，理了理心绪，闭眼。火辣辣的液体从嘴里直淌进肚里，我屏住呼吸，试图压制住那股猛烈的刺激。
    莫桑紧紧盯着我，似乎发现我的难受。
    “酒也敬了，意也表了，先回去——”莫桑的话未说完，我便掩着唇咳嗽起来。喉头发疼，紧接着连五脏六腑也跟着疼起来。我几乎咳得掉泪。他慌忙扶了我，留了一句“大家尽兴”便将我扶进内堂。
    仆人倒了茶，筱月接过，骂道，“不知茶水是凉的吗？”
    莫桑一把夺过，低斥着命令烧水，自己又赶来。
    唇边一阵冰凉，莫桑轻声道，“含着，热了便吐出来。”唇上的力加重，我抿着唇，只是看着他，不知心里是气愤还是感激，亦或是，难过。
    “乖，张嘴。”他耐心说着，我仍是不理，他终于拉下脸，但还是竭力控制自己的音量。
    “气归气，怎么拿自己的身子出气？你若是想骂我想打我都随你，只望你好好爱惜自己才是。”
    “既然知道我会生气，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怒道。
    因为刚才辣了嗓子，所以声音有些嘶哑，但我真正在意的是，本想好好发火，嗓音里却没出息地带了悲戚。眼眶一热，我懊丧地别开头，狠狠拭泪。莫桑见我哭，不由地温和下来，但他的话却再次令我又气又恨又伤。
    “告诉你，你又能如何？”
    我愤愤地抬手捶了他一下，位置没挑好，一拳头砸在他的肩头，手隐隐生疼，但身体上的疼痛又怎么敌得过心里的悲愤？
    “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怕死掉，所以就什么都不问不管？如果要我活着只为求朝夕，我宁愿我在那场血战里光荣地死掉，也不要自己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力道之重，深入骨髓。我强忍着，含泪瞪着他，只听他一字一顿道，“不准说死，更不准求死！我救了你，你的命便是我的，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