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眼紫苏，继续盯着那专心练球的少年。
    要说那蹴鞠比赛，早已结束，纵然是为来年准备，现在练也太早了吧？
    球弹跳着滚到坡下，又往回滚了一段才停下。紫苏冲我勾唇一笑，跳下坡，一脚踩着球，双手还捋了袖，像是要和他比一比。
    少年转过身，是他。
    我的心头一颤。对了，那日借了他的衣裳，似乎没有还呢。
    他的视线越过紫苏，落在我身上，依旧淡淡的，没有多少情绪。大概练了有一会儿，胸腔上下起伏着，额头上也有了些汗。
    我慢慢下了坡，紫苏已带着球向少年跑去。少年眉头紧皱，只听紫苏高喊一声“小心”，球已飞了出去。
    少年重重地跌倒在地，估计没有想过一个女孩子居然会有那么大的脚劲。不过，让他见识见识也好，省的天天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毕竟，这是莫家寨，我们纵为小女子，也是莫家的人，容不得他小瞧。
    少年咬牙站起，点了球，“你要怎么比？”
    他未说完，紫苏已用行动代表言语，将球踢进树洞里。少年没有准备，被摆了一道，险些摔了。他恨恨瞥了紫苏一眼，捡了球，他踢，紫苏守。
    来了几回，少年终于怒了。而我很奇怪地见他怒，心情便好了，竟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苍天作证，我可真没有一点儿取笑的成分。
    少年扫了我一眼，更加愤懑，一脚踢飞了球便走。
    紫苏哈哈笑着，忙拦下他道，“有长进的啦，比起你在赛场那天只有出丑的份可好多了！”
    那日老挨球摔倒的人是他？
    少年往我这一扫，脸瞬间通红。
    果然是他。
    我没了笑意。
    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和那日的光景比起来，确实有长进。看得出他是个颇为聪慧且心思细腻的人，莫桑挑他做敌人真有几分险。
    紫苏挡住他的去路，双颊的红晕带着细汗，有些别样的美丽。
    “我说了拜我为师吗，瞧，我够格吧？你拜我为师，别说蹴鞠，你每日勤学苦练的武艺我也可以教你的！”
    少年没有应，紫苏以为他不信，便摊手摆了姿势道，“那咱再比划比划？”
    他没有直接表态，好像有几分心动。
    不可以，他不可以强大。我想着，抢先说道，“他不会拜你为师。”
    此话一出，两人都望向我，一个奇怪，一个眉头深锁。
    “为什么？”紫苏问道。
    我顿了顿，盯着那少年徐徐说道，“因为，他是我的琴师。”
    不问任何人的意见，不管任何人的反对，我直接差了人把他的东西都搬到我屋里来。
    那少年的脾气很犟，听说还当着众人的面将他自制的琴摔了个粉碎。我没多在意，反正，最终他还是老实来了。
    为了避免口实，当然也怕他一怒之下忘了尊卑，将我的琴摔了——虽然他到目前为止一直挺没大没小的，我特意叫筱月去搜刮了把琴来，要他弹琴。
    他冷冷地盯着我，一动不动。我也盯着他，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僵持着，看得紫苏和筱月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不久素玫来，和紫苏耳语了几句，紫苏便吩咐筱月照顾好我，自己就走了。
    也不知僵了多久，我身子都几尽麻了，他才伸了手，粗鲁地搁在琴弦上，发出刺耳的轰鸣。狂音起，他乱弹一通，我蹙了眉。琴声戛然而止，他莫名地停下，双手按住琴弦，止下那不安的震动，闷坐着似是在生气。
    筱月跪在我身侧轻声道，“要入夜了，回屋吧。”说罢又瞥了那少年一眼，使了使眼色。少年径直起身，朝我微微鞠躬，便往屋里走。
    我忍不住嗤笑，冷声道，“去把他的资料找来，一字不落地找来！”
    顾景年，梁朝汴州人，当朝最富盛名的天才少年，弹得一手好琴。曾在梁国先帝寿诞上弹琴献曲而备受赞赏。可是，在他一生最年轻得意的时候，莫桑却血洗顾家，留他一人沦为奴仆。
    我怔怔地坐着，簿子上的记载黑白分明，可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莫桑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来？
    带队远行，一补物资，二添人丁，三察世事，用的却是如此蛮横之道。难道……父亲也是这样做？
    我闭了眼，却不自主地想起那日初见他时那眼底冷静的恨意。他那时，恨不得将莫桑千刀万剐吧？
    “小姐……”筱月轻轻唤。
    我痴笑，世上的烦心事多是庸人自扰，我若不去看，不去问，就像莫桑希冀的那样，是不是会更快乐一点呢？
    不，不会，若真那样，我一定会恨死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那场血战里光荣战死而是要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可是……有区别吗？曾经自信张扬的我，早已死了。从那九天云霄狠狠地摔了下来，粉身碎骨。
    喝了些粥，看筱月摆弄着，燃了药草。淡淡的药香散了一屋子，满满都是令人窒息的孱弱。
    顾景年没有吃饭。
    饭食依旧摆在门口，若换作以前的筱月，估计要叉腰怒喝他的不识抬举了——姑奶奶伺候你已经够委屈了，你还敢给老娘摆脸色？
    筱月忍着气怒，查看我的脸色，没敢说话。
    “去把饭菜热了。”
    “哦，”她闷声应道。
    等了片刻，她端了盘子来。
    “给我，”我起身接过。
    筱月瞪圆了眼睛，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但从她大甩袖的动作不难看出她的不满。我叩了三下门，本以为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等着我礼貌完了来个不请自入，没想到他便开了门。
    以前没注意到，他竟这般高，我得仰了头才能看见他的面无表情。
    “不饿吗？”说完这话，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是应该来句“我从不轻易给人送饭，你必须一口不落地吃干抹净”彰显下我的气场才对么？
    他的视线落在我胸前的盘子上，盯了老半天也不吱声。自我的人生变成养病，养病再养病一来，我可很少做过这种徒浪费力气的活。
    手臂不争气地涩了。我正打算着放下走人，他便接过了，让我一度以为他是故意的。
    我看着他走到案几旁，放下盘子，动作优雅地拾了调羹，慢条斯理地喝起汤来，全然不再看门口傻站的我。
    一家44口，那时的他该有多难过？想到这，我的怨气顿时全无。莫桑欠了他，便是我欠了他。我默默地转身，慢慢合上门。
    转头，余光瞥见走廊尽头的昏黄人影。
    莫桑，一脸憔悴，静静地站着，也不知几时来。
    我往后瞥了瞥，那么，刚才的情景他看见了？他跨着步，徐徐走来，望了我几秒，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将我的完全包裹住，暖暖的，带点粗糙。
    随他进了房，两人坐着，彼此无话。
    “你不好奇吗？”莫桑轻声道，嗓音沙哑，竟有几分哀伤。
    “如果是我该知道的，你会告诉我的，对吧？”
    他抬眼，对上我的目光。
    “莫桑，不是我不好奇，而是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