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极乐盛世  第10章 纸醉金迷·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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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
永昌帝坐在殿堂的最高处,大臣跪了一地,从翰林院的头儿到新晋的庶吉士,无不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秦真却知道,像永昌帝这样饱经风霜的老人,已经很少会发脾气了,感情至之于他,该是一种手段。龙颜大怒不过是演一场戏,有人买他的帐,那他的怒气才算有作用。
因此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永昌帝还是很有威严的。
秦真面上也露出惊惶之色,跪下磕头行礼。暗自笑道,今日这顿打怕是真逃不掉了,但皇帝应该谢他才是。
  “贺兰真,身为朝廷命官,整日寻欢作乐,不思进取,文渊之试居然无故缺席。你该当何罪?”
  “臣知罪,愿反省自身,该受三……望吾皇宽宏大量,网开一面,饶臣这一次。”秦真咂咂嘴,讨罚的话说得顺口,求饶却差点咬断了舌头。
抬头看老皇帝一眼,方咬牙道:“臣自知有错,但错已铸成,不若便将这作为一场考试,问问各位新科进士,该如何处置臣。”
永昌帝满意地点点头,看了大殿下边的一片脑袋,问:“你们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进士们有动,因为这问题总透着一股子怪气味,难道是皇帝有意为之?板子是打在贺兰真的身上,怎的忽然拐个弯,似乎就要招呼到自己屁股上来了呢?
第一个表态的,自然不是进士,而是左相。
肖楦红衣玉带,本立在君侧,此时站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圣上仁慈,老臣恳请万岁念在贺兰真年幼,少不更事,饶他这一次。贺兰将军在天之灵,定也会感激万分。”
殿堂中仍是静默,群臣心中却都炸开了锅,这已不仅是关于秦真的问题了。站在哪一边,便决定了往后仕途,此时该作何选择?
状元不愧是状元,眼光与胆识自不是常人能有的,萧楚河站了出来,皇帝示意他说话。
萧楚河道:“昔日圣人,日三省乎己,亦有犯错的时候。贺兰真年未弱冠,又早年丧父,圣上治国有方,京城繁华,一时耽于玩乐,亦是情有可原。愿吾皇以仁慈为本,亦是让天下士人知晓,圣上爱才之心。”
一席话既说了理,又陈了情,滴水不漏,末了还不忘拍拍马屁。肖楦摸摸胡须,心叹自己的眼光不错,这状元倒是个可造之材。
众人见风头被抢,哪肯示弱,纷纷挺身而出,同僚患难之情,洋溢了整个文渊阁。当真感人,当真可笑。
皇帝也笑了,眼角爬满皱纹,道:“看来,朕的臣子个个都是心怀仁慈,有情有义。”
  “启禀圣上,臣有话启奏。”
这一句简直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上,众人却道哪里来的铜扁豆,只见一个相貌平平,瘦如竹竿的翰林院编跪了下来。
  “你有何异议?”
苏中和人虽瘦,目光却十分有神,脸上表情十分古板:“国有国法,贺兰真虽是贺兰将军之子,却也不能因此得到豁免。虽其年幼,但既入翰林,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出了纰漏又当如何?今日圣上罚的不仅是秦真,亦是为众多翰林敲响警钟,让天下人知道,圣上赏罚分明。”
怪不得只是个榜眼,这样不懂变通,众人心中不禁叹息。  
不过很多事,有时便就是缺个带头的人。苏中和一出来,倒也有一些人附议。这些人大都是不与人群集的耿直君子,秦真平日虽不爱主动与人交往,但也不会完全傲然独立。偷偷抬头看过去,只觉得他们都衣带偏飞,颇有些羽化登仙的感觉。心道,还真有这样的人,只是往后怕是路途艰辛。
不过这分立的两派,虽实力悬殊,人数多寡也一眼便能看出,但都将皇帝牵扯了进来,罚不罚都有失圣明。这其实才是最不该的,皇帝他何罪之有?
皇帝也难当呐。
永昌帝叹了口气,只得把这山芋抛给闲人:“张卿,你有何见解?”
右相几不可见地苦笑了一下,道:“这……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国法尚在,天下人也都看着。不如从轻发落,既给贺兰真一个改正的机会,亦彰显圣上不严明公正。”
沉默的大多数,大概也都是这个意见,两头都不得罪,放个不算臭的屁。
皇帝点头:“朕却不那么认为,苏卿家正道直行,不顾同僚私情,这才是你们应当交给朝廷的答卷。什么恻隐之心,你们将来须向千千万万的百姓交代,向天下交代,而不是大臣的什么劳什子的英灵!”
这番话打了谁,捧了谁,已无须再言明。那个“大臣”,所指的哪里有仅是贺兰佛桑一人?
  “苏中和听旨。”
  “臣在。”
  “朕封你为御史中丞,即日上任。方才主罚的人站出来,朕封……”
  “臣等谢陛下恩典,定当鞠躬尽瘁,以卫我大宸江山社稷。”
  “秦真受二十廷杖,罚俸三月,炽羽卫,行刑罢。”
  “诺。”
  “臣,谢主隆恩。”
两个炽羽卫将秦真押到殿外,双手双脚困在长凳上,廷杖亮了出来。
秦真正欲将那点微弱的真气提起来,耳边却听见一个闷闷的声音:“莫动真气。”
遂只得闭眼冥思,想想龙煊给他揉腿。
内侍尖利的声音数着数:“一,二……八……”
棍子打到肉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听着便肉疼。虽是事先有人知会了,往轻里打,可仍是皮开肉绽,模样可怖。
  “十八,十九,二十……杖毕。”
秦真先是痛的咬牙切齿,死去活来,后来等冷汗涔涔地冒出来,倒是连咬牙的力气也没了。嘴唇流着血,一脸可怖的惨白。
又被人拖了进去,永昌帝说了些什么,听不清,众人又是一顿附和、褒扬。
他只是见到文昌帝的眼睛,那里面什么神情都没有,直直地看着他。
自那以后,翰林院自然分成了三派。
为何是三派而不是两派?狗腿是狗腿,清流是清流,还有本朝最古老、实力最雄厚的一派——墙头草,风吹两面摇。
  “就看……嘶,轻点儿。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罢……嘶!”
龙煊给秦真那可怜的屁股抹着伤药,一面摇头:“我说少爷,你都这样了还不消停一会儿,嫌你屁股大是不?幸亏未伤及经脉,应该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别动!”
秦真咬着枕头,脸上的肉掉了不少,苍白得很,额头冒着冷汗:“我都这样了,你还说我。要不你自己试试么,又不是打在你身上。”
龙煊塞好瓶盖:“倒不如打在我身上,我比你还疼呢。怎么就不弄点儿别的事,非得折腾自己?”
  “我保证这真是意外,嘶,原不是这个打算。”
烛火跳跃,屋里忽明忽暗,十分暧昧。
秦真拉着龙煊的手:“陪我睡么,我疼。”
龙煊答应:“仔细碰到伤口,不想好了怎的?”
秦真道:“这事迟早得有,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我就是点儿背。”
龙煊关了门窗,用给秦真拉好被子,自己也裹了一床,躺在秦真边上。
龙煊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睡呗,皮肉伤,忍过便好,都已结痂了。”  
秦真握住他的手,道:“打一打也好,这样便知道,自己还未活成个行尸走肉。”
  “何苦呢……”
秦真低声道:“你不懂皇帝在想些什么,我却知道。知道了,其实更麻烦。”
龙煊道:“要么咱别当官了,一走了之,回家也好,一起闯江湖也好。怎样都好过在这你猜我度,挨打受气。”
秦真笑道:“这天下都是他的,走到哪里都是他的地盘。若是一朝他昏庸,天下受苦。还不如受这短痛,成全了……”
  “你就不知成全成全我,成日在外头疯野。”
  “其实也不全是为这,疯野起来,倒也十分享受,你未曾见过……”
  “睡觉,别说话。”
  “皇帝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丢你出去哦。”
又过了半月,龙煊算是彻底明白了,他家少爷就是头脱了缰绳的野狗。刚好了伤疤便忘了痛,肖二一来勾引,他便又出去疯了。
秦真跟着肖二来到金玉楼,进了厢房,这才知道丰醴的酒楼简直都弱爆了。什么汉白玉的地砖,大理石的酒桌,金丝银线秀成坐垫,尽管那酒桌上成套的玛瑙器具,尽是些杯具餐具,看着还是富贵奢华,很难不让人高兴。
肖二夸张地扯着嘴角,道:“你可算给放出来了,这京城里除了你,我也就只有半个朋友。哎哟,日子难过哟。”
秦真偷偷看了眼赫连骁,不知为何肖二总带着他,道:“这……不太合适吧。”
肖二豪迈地拍拍赫连骁肩膀:“光会喝酒吃菜,半点儿风情都不借的闷葫芦。”
秦真问:“那那个老战呢?炽羽卫指挥使,官儿很大的。”
肖二咂咂嘴:“那个连酒都不喝,一块石头,还是我老子派来看着我的,懒得提他。”
菜上了满满一桌,赫连骁就是个饭桶,肖二说他应该也就是吃饭时热情些,秦真却觉得光说热情还不够,简直是豪情万丈,待着个吃食便嚼吧嚼吧填进胃里。
酒酣耳热,就差个音乐助兴,秦真掏出个玉笛,问:“两位爷想听点什么?”
肖二道:“京城十八摸,会么?”
秦真摇摇头,肖二满眼得意,取了笛子便吹起来,别说,吹得还不错,反正意境是到了。大家都面红耳赤的。
赫连骁大概是喝糊涂了,仇人的东西也不忌讳,拿来吹了一曲牧羊歌。
秦真最后才得了机会表现,吹了一次最好的,十面埋伏。
  “你这小、小子,不行。太较真儿了,有你受、受的。”
  “我也难受啊,明明说不管不问,可心里难受。进,进不成;退,不甘心。最后总弄得,呵呵,总弄得什么都不像。”
等秦真被肖二搀着送回皇城屋里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院子里静得出奇。
  “阿玄,出来接你家少爷。阿玄?”
酒气熏熏的二殿下一把推开门,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秦真纵是真醉得人世不醒,这会儿也该被吓回来了。
  “万岁爷。”
  “……父皇。”
穿着明黄龙袍的永昌帝坐在床上,李益与龙煊分立两边,一个伺候着茶水,一个伺候着灯烛。
谁也没说话,因为皇帝在翻着一本书,一本贺兰佛桑未写完的史书。
肖二与秦真都有些吓懵了,愣愣地站着。
永昌帝看了他们一会儿,才放下书,朝秦真招手:“过来,朕来看看你,不过想必伤也好了大半了。”
秦真慢慢挪了过去,不知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道:“其他人都出去,朕有话与贺兰说。赵昶,你莫想偷跑,老李给我看好他。”
  “诺!”
龙煊不舍地看了秦真一眼,双手握拳,捏住微微发颤的手指。
屋里顿时便只留下这一老一少,王八看绿……不,大眼瞪小眼。
  “坐到朕边上来,不罚你。”
秦真坐了过去,看了一眼皇帝手里的史书,再偷偷打量了皇帝一番,两鬓斑白,头上银丝不少,脸上的皱纹已很深了。
永昌帝道:“这书朕倒是未曾见过,只听你爹说要写,不想已写了这么多了。”
秦真咬咬嘴唇,低头听着。
  “莫要装了,你并不怕朕。比你爹聪明多了。”
秦真连忙跪下谢罪:“臣不敢,臣有……”
皇帝掺他起来:“伤得如何?莫以为朕听不出那些廷杖,可未曾下狠手。可是赵昶吩咐的,别编说辞了,知子莫若父。”
秦真摸摸鼻子,道了声是。
皇帝叹了口气:“也不是有意要刁难你,怪朕么?”
秦真摇摇头,道:“万岁爷自有打算,臣本就是自己不检点,受罚也是应该的。”
皇帝点点头:“老贺的名声在那,若是打了别人,兴许有些人不敢站出来求情,也就分不出派系。你既是他儿子,少不得挨这几下。”
  “是你自告奋勇,要帮朕识人。”
秦真笑着说是,心里却冒着冷汗,都说自古伴君如伴虎,皇帝知道自己明白他的心思,那自己是否才更危险?
这只是永昌帝清理朝堂的第一步,自己一时不甚,不愿被他视作禄蠹庸才,便未沉住气。难道往后还要掺和,那腥风血雨,真是……你这小子读书不行,怎的就领悟力非凡,看得出这些弯弯绕绕。
皇帝:“你觉得,现在的朝廷,是个什么模样?”
果然来了,秦真实在是想哭,这问题要如何作答。  
说左相结党营私权倾朝野么,皇帝还由着他胡作非为,怕了左相?皇帝纵是再宽宏大量,怎么就受得了有人真说出来。
说皇帝你心可够黑的,想着方儿玩那套欲擒故纵的把戏,打算最后收网捞鱼,来彰显自己的圣明,给你儿孙们留个太平天下,彻彻底底地让他们掌了实权?这说出来,怕自己脑袋就不保了罢。
秦真只能答道:“官员冗杂了些,良莠不齐,但毕竟是邪不压正。万岁爷自有圣才,微臣不敢妄自评说。”
皇帝的眼中平静无波,片刻后笑了起来:“你倒是机灵,懂得蒙混。罢了,你将这本书送给朕可好。”
秦真心里十分不舍,但哪有不送之理:“万岁看得上,父亲定是极高兴的。”
皇帝打趣道:“那小子高兴起来,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末了将一张东西交到秦真手中,道:“也不能白拿你的宝贝,送你这张东西,将来朕不在了,也算对得起老贺。”
  “你要是朕的儿子,朕可就省心多了。别老是跟着赵昶胡闹,太子宽厚,多与他来往对你也好。”
  “罢了,贺兰真,你要记住,世间事,并非总是非黑即白。学会在黑白之间生存,那才是中和之道。年少,朕年少的时候,难道不曾想过去改变这世道?然而天道天命,你以后便动了。”
秦真连忙点头应了下来,送走这条老龙,躺在床上,背心都湿了。
天道天命,他装着孙子,耍着小聪明,压着脾气血气,懂了,却不甘心。
黑白之间,且先在其中寻条路罢。
龙煊道:“少爷,又死里逃生一次吧,你就是来找我讨债的货。”
秦真摇摇手里的东西,朝龙煊道:“阿玄,送你个东西,要么。”
龙煊扯过来看了两眼:“铁皮做的?啥玩意儿,‘如朕亲临……免死’,皇帝信道的?送张铁皮符咒么。”
秦真踢了他两脚,嚷嚷道:“什么破符!免死铁券呢这是!拿回家供着,下次你要杀人,少爷就拿出来一挥,闪瞎他们的狗眼。”
龙煊咂咂嘴:“啧啧,那也要皇帝认账呀。”
秦真随手一扔,道:“累得慌,还是你最好……阿玄,我想回家了。”
龙煊:“那就回去呗,辞官多简单的事儿啊,省的在这儿成天脑袋挂裤腰带儿上。”
  “没那么简单,谁让我是我爹的儿子,少爷这么聪明。”
  “嘁。他拿你一本,我送你一本,呐。”
秦真倒是没真按皇帝嘱咐的那么做,跟着那木头木脑的太子,不如让他与闲王斗斗嘴,日子还消停些。
永昌帝听见老战汇报,不外乎是秦真这日又与他二儿子上了哪个馆子,找了哪位姑娘,打了哪个大臣的儿子还不让人声张。如此过了两月,也入秋了,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多少精力都不够用,面对酒色财气都得败下阵来,这样的聪明人最后也不过混个官当当,不足为惧。
秦真听肖二说永昌帝终于笑了,这才松了口气:“终于安生了,不过我本来不就是,与你一样。”
  “烂泥敷不上墙的货哟。”
天下从来不缺聪明人,可就缺明白人,更缺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禄蠹。
因为时常装着装着,便自己也分不清了。
肖二早就分不清了,秦真也开始分不清了。
赫连骁呢?没人知道这半人半木头的家伙在想些什么,兴许是,宸朝不过如此,彼可取而代之。不过偌大基业摆在那,又谈何容易?
所以此刻,三人从郊外秋游,赏完枫叶回来,看见路上有人强抢民女,却没有一个人出手,没有一个人说哪怕一句话。
抢人的倒是不剽悍,剽悍的是他爹,肖楦。
估计也是赏完枫叶,肖大少爷百无聊赖,二两酒下肚后,那个管他生养的脑袋便开始燥热发昏,虽说他本就成天都是昏聩的。眼睛是浑浊的,肚子是浑圆的,脸上的肉多,也看不清表情。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猪狗不如,便也成了自然的了。
不似上次在乐坊碰见的肖二少,这人欺男霸女的事干得多了,混账着。或许也是他爹的报应,生了这么个货。
肖冲道:“嚷嚷个什么劲儿,我爹是当朝丞相,皇帝见了都要惧他三分,少爷看得上你那不是你的荣幸么!你们几个看个屁。”
那三人本就是在看个屁,自然也懒得搭理他,转身轻手轻脚地,看着枫叶就走。
却不想那个屁忽然叫了起来:“你个贱人!”
只听女人一声凄厉的惨叫,刀如心房,之后再无声响,永无声响。  
  “不识抬举。”
秦真虽劝自己不要回头,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
女人衣衫不整,白花花的身体露出大半,胸膛上有个大口子,刀还没有抽出来,翡翠玉璧穗子染了鲜红的血,汩汩的鲜血还在从那个口子里流出来。
肖冲解了裤子,趁着尸体未僵,居然……
女子的父母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当他再回头时,眼中却一点泪都没有,黑漆漆的大眼仁里,映出的是龙煊,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发不出声音。
肖二拍了拍他,示意他快些离开这腌臜地方,赫连骁神色一直是冰冷的,眼睛半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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