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极乐盛世 第11章 金乌破云·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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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当时距离太远,少爷……来不及。”
“阿玄,我……”
“是啊,就算是我在那里,也来不及,不怪少爷的。”
“阿玄,你听……”
“少爷别说了,今日玩了一天,也累了,我给你烧水洗澡吧。”
秦真一把扯过龙煊,自己似乎比上次又长高了一些,头顶大概已经到龙煊的嘴了。
龙煊有些恍惚,眉毛平平地,眼神中有些悲悯、懊悔,还有失望。黑白分明的眼,泛着亮亮的水光,皱着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十分想不通的事情。
这事情让他怎么才想得通呢,秦真仰视着他,直直地看进他的眼底:“阿玄,先前我本有机会,但未出手。转身之后,在听见刀出鞘那刻,我也有机会去救,凭我的功夫,是能就下来的。”
“但是……为什么?”龙煊的嗓子有些哑了,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俯视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已长成一个“明白事理”的男人。想摸摸他,可手却动不了。
秦真的声音确实平缓的,甚至清清凉凉,像是在说晚饭吃什么:“但是我没有,不是因为我武功不够好,而是因为他爹是肖楦。皇帝现在还不想动他,我也不能,我不是怕他的权力,而是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那什么时候才是好时候?在那女子死后?她死了!死在你面前!死后还被凌辱,你默不作声,看着!”
龙煊再也抑制不住,几乎是吼了起来:“我原以为你只是为了自保,替皇帝做那些事。你聪明,你明白,你把一切都看得透透彻彻的。你耽于声色享乐,这我不管你。可我以为你平时即使是真糊涂,那也不要紧,我看着你。”
“但你原来一点儿都不糊涂,你懂得权衡利弊了,懂得阴谋算计了,懂得只求自保便将一切,人性、良心,都不要了!”
“那我又能做什么!冲到奉天殿里去告状,说皇帝昏庸,宦官参政,大臣弄权么!然后让皇帝将满朝文武都杀了,让他自裁以谢天下么?!”秦真也激动了起来,他心里不是不难受,可时候是真的没到,皇帝花了十年时间,布局、忍让,是他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么。
“皇帝布下的局,我不能拆。但这些都过了之后,或许会好一些。天下哪有人不死呢,世间那得双全法……”
龙煊彻底的平静了下来,嗓子也完全哑了,似乎有些哽咽:“也许我根本便从未懂你,我是个下人,是个局外人。我幼稚,也许去救了人,从此亡命天涯,但若当时我及时赶到,若是早已知道这些所谓‘道理’,龙煊仍会去救人。”
“我不骗自己,我的真心就在这儿!我曾经给了你,现在你收着,权当纪念。”
“我走了,你……不说,你自然也懂得保重。”
“江湖不见罢,你要你的功名利禄,不能挡了你的仕途。或许你是对的,是我天真了,不懂你们心中思虑。”
“阿玄……”
“我叫龙煊,你从未问过。今日离别,若以后有缘再见,希望我有危险时,你愿……哪怕看我一眼。”
“阿玄,别……我……”
“乖儿,龙煊爱你,从未改变,但我不忍见你如此。”
秦真听见那几颗字,便动不了了,眼泪流不出来,眼睛干涩,看着阿……龙煊的背影渐渐变小,消失。
他走前在自己手中塞了块玉玦,是诀别么。
秦真说到激动处,便随手扔了出去,玉玦虽有些厚度,打在龙煊额头上,血流了出来,流进了龙煊黑白分明的眼中,它们却仍旧清亮干净。
着地的那刹那,玉玦碎成几块,被弹到床下去了。
秦真懒得去捡,愣愣地坐在地上。
忽然想起临走前,林凌说的话,秦真喃喃道:“人会变。”
动手帮徐九英时,他便觉得不对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为王丙子出了银子,那不对的感觉便更深了。
来到京城,请肖二喝酒吃地瓜的时候,有些东西就已经开始变了。
对皇帝恭恭敬敬时,他变了。
与肖二喝酒时,他变了。
收下肖楦的礼,他心中那点不多的浩然正气,几乎烟消云散,开始低头,便觉得什么都折损掉了。才发现,有时人的确不得不低头,因为勇气不够,因为权力不够,或许还因为低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想明白皇帝的心思时,他变了,求饶、挨打……改变了他。
赤子之心,他曾有,但是教化世俗让它蒙尘。
黑白之间,根本没有道路,走了进去,便是认了命。而这命,却又全是世人所假想而来。他们不敢走,因此活得长,而这些蜷在乌龟壳中的人,又以奴才的逻辑,照成王败寇的往事,拟了为人处世的圆滑方法。
不是人认命,不是命由天定,而是人因为畏惧,便被假想的宿命,生生地剔了骨头,揉成肉球。
世间并无实实在在的宿命,只有过往,真实不虚。每一个灵魂,都带上了千百年来,深入神识的刻印,它塑造人、左右人,却不能实实在在地决定人的命运。
思想汇聚为一个巨大的涡旋,将他往下拉入这玄色深水中,它扭曲了这整个国家与民族。
这些都是假相!
秦真,不甘心。
蚊虫吸血,饱腹长命,自鸣得意。
然而千百年后,尽数化灰,小小的黑点,仍旧微如尘埃。
被吮血的战士的,却在那之后,越发伟大,丹心长存不熄。
人,生而有灵,即使宿命染尽悲凉,也不会失了放手一搏的勇力。
秦真,不甘心,哪怕是从此之后,只能在荒凉天地间,载鼎而行。
不失心气,即是自由。
可叹,不变的只有龙煊。然而,他却已经不在了。
十年,也抵不过一个转身,抵不过十丈之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立在梧桐枝头的燕雀,被这声嘶吼惊飞了,哗哗地惊落了一地树叶,开始朝南飞去。
树叶落地,一切复归平静。
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惊雷劈落,大雨应声落得淅沥。
春闱考试那日,龙煊也这样看着他离开,大雪覆盖了他的脚印。
这场雨同样地,将过去的一切都洗刷得干干净净。
一场秋雨,一场寒。
几日后,天终于放晴,可秦真心头的阴霾,挥之不去。夜里总是惊醒,梦见漫天枫叶,那个被一剑刺穿心脏的女子,瞪大了眼,看着自己。
夜里冷,秦真便抱着被子蹬蹬蹬跑到龙煊房里,上了床却才想起那人不在了,床是冰冷的,便再也睡不着。
放晴那日,秦真适逢休沐,趴在床边读那夜龙煊送自己的书。
在这书中,开国前战乱时的几路反贼,都被编入了豪杰甚至霸王一类,而太祖开国的历程,却是功过参半,腥风血雨。
秦真台眼,看见房檐上悬着的燕子窝,里面早已没了燕子,一只被丢弃的雏燕,或许是有些残疾,或许是太过年幼,被丢弃了,在窝中嗷嗷待哺。
“夜,贺兰佛桑入于澜妃寝宫……是夜,贺兰夫人胎死腹中,皇后诞一子,弃于佛桑府门……二十年情真不变,遂名之以‘真’。”
秦真的世界里,整个天地翻了个个儿,一切都变了。
而这本书,却仍在被续写。
“一日,贺兰真观知府断案,于人群中指之问旁人:何故跪之?彼为天乎?为父母乎?旁人答曰:圣上代天,彼为圣上办事手足。真笑曰:不过走狗尔。”
“又一日,真于书院中论辩,因言论不当被笞手心数十尺,仍不改。问之何故,答:天下为公,皇家不过窃天命而代之,群奴愚蒙,自古长跪不醒。”
……
这些事连秦真自己也早都忘了,此时看来,心中极为难受。原来自己这是倒着长的,不是一直脑袋混沌,而是被尘俗遮了眼,忘了本来就看得清清楚楚的事。
而那个关于出生的秘密,在近日一连串的打击中,他已不觉得冲击有多大了。儿时便觉得母亲不亲自己,总是在外奔波,不过是,想故意忽视一些事。
她一直想让自己接手生意,让秦真远离朝堂,因此自己本就对功名不甚关心。但后来态度忽然改变,谈话间说起进士有面子云云,让自己来参加科举,怕是知道皇后病危……
秦真看完整本书,已是第二日鸡鸣时分。
他就这将尽的油灯,将这书烧了个干净。
一切往事已刻入脑海,复观自性,他已知道自己的真实心意,从未改变。
千秋功业,过往云烟。
唯有天道运转,往复循环,唯有真心真情,不会消弭。
老天、龙煊,以最残忍的方式,唤醒了他心底那个真实的自己。秦真的眼不再是黑漆漆的,它们变得澄澈明净,透着希望的光。今后不会再迷惘,不会退缩,即使前路艰辛、帝国风雨飘摇,他也不会惧怕。
世间总有那么一双眼,看着,那便是天道。总有那么一支如椽大笔,写着,那便是人心。
金乌破云而出,光芒四溢,照亮天地万物。
“哟,怎的几日不见,你变得越发俊俏了么。找到相好的姑娘了?”
肖二远远便见到秦真,明蓝的阑衫干净利落,明明是进士的常服,却独独衬得他丰神俊秀。这鼻子是鼻子,脸还是脸,样貌的确没有变化,却总觉得哪里都不一样了。
闲王继续发挥他的八卦精神,促狭地问道:“难道是……开荤了?嗯,吃独食哟。”
秦真随意拍开他乱摸的手,笑道:“哪敢抛下兄弟独自享乐,老赫呢?”
肖二抽抽鼻子:“就知道关心那狼崽子,家里有事儿脱不开身呢。”
“他能有什么事儿?北狄打过来了么。”
“打个鸟哦,快要过冬了,这天寒地冻得,别过不了冬灭族了才是。老赫家里想来朝贡呗。”
“哦,哥……们儿,咱们今天玩点别的成不。”秦真坏笑道。
肖二本就觉得成日吃吃喝喝也没意思,精神来了:“玩啥?你说玩啥就玩啥,听你的。”
秦真道:“先追上我再说,老二!”
说罢足下生风,轻功一使起来,连粒灰尘都没扬起来,人影便没了。
肖二愣了神:“乖乖,还有这本事?唉,别坑你哥……们儿噢!” 说罢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咂嘴的时候差点要到舌头,疼得飙泪。
肖二先是漫不经心,觉得秦真也就玩两下,后面却越发觉得不对,跑了也好几里地了,前面那人没个要停的意思。不觉间也认真了起来,全神贯注地追赶。
后来二人远远看去,竟都成了一道影,一闪而过,而不惊草木。
“娘啊——老子不玩了!”
肖二大叫一声,整个人顺势落地,双腿发着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以一个极为不雅的姿势坐在地上,用了最后的绝招——耍无赖。
秦真闻言,忽而一折,回到肖二身边,整个人奔着肖二便飞了过去,猛地撞在他身上。
两人抱着滚了几下,俱是一头一脸的草和灰。
待两人气都喘匀了,这才分开,瘫在也不知道城外哪个犄角旮旯的草地上,头顶头地望天。
流云飞过,阴影变幻。
肖二道:“你……他娘的闹够了?玩命呢这是,哎哟,脚都酸了。”
秦真用脑袋撞了他一下,两人都疼得咬牙,秦真笑着爬起来,弯腰低头俯视肖二,道:“告诉你玩什么啊,玩的就是心跳!”
肖二猝不及防遭到秦真攻击,心道今儿这是犯了什么灾星,刚被折腾一次,现又不消停了。遂边跑边喊:“秦真我、我告儿你——你这是以下犯上!你意图谋害王爷!”
秦真懒得理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肖二先是不还手,后来被打得两眼发红,便也顾不得那么多,捡了根木棍就当宝剑使,那架势忒有高手风范,瞬间转守为攻,攻势凌厉朝着秦真就是一顿猛攻。
秦真除了跟他那神隐般的师父学了轻功乐器,剑招倒真是未曾学过,手上的木棍不就便被打折了。幸而他轻功不错,应变迅速,只挨了几十下打。
肖二虽是眼红了,却也没出杀招,只是下手重。
秦真脚尖一点,飞到半空中,一面抽出玉笛,鬼知道为何他在空中还能运气吹笛!
肖二躲着音波,差点气得一口凌霄血喷了出来,那是人使的武功么!没见着那么粗壮的树干都被音波一下炸飞,肖二被震了几下,手臂上划出了几道长长的血痕。
“来真的了这是……疯子——”
秦真只是在半空中,望着他轻笑,好像在说:你只管躲着便是,死了也是活该。
肖二心底的杀机被挑了出来,也不再管伤不伤着秦真,直接出了杀招。
只见他身影一闪,似乎缩地成寸,忽然便到了秦真面前。
秦真猝不及防,被一个斜劈撞到地上滚了好几个跟头。
肖二却是真的动了杀念,直奔他便过来了。
秦真却没有与他意料中一般闪躲,而是定定地站着,玉笛放在嘴边,吹起一首极为柔缓的《静月》。
乐声如春风化雨,消去肖二心头的戾气、杀念,他在秦真面前停了下来,不再动弹。
秋雨又落了下来,两人在雨中站着,都没有动作。
秦真仰头,直直地看进他的眼中、心中。
“你的眼……变了。”
“哥。”
“你叫我什么?我、我没听清。”
“哥,该是醒的时候了。”
“我、我……我大概是还没睡醒,呵呵,你这熊孩子。”
秦真懒得与他多说,一把抱住他,过了一阵,赵昶哽咽了几下,也抱住了他。
“弟……弟弟啊,今儿这是,就是做梦呢。松开就忘记,啊。”
“恩。”
正动情见,一直小火鸟搭拉着被淋湿的羽毛,扑闪过天空寻找大树。
一个顺便,便在肖二脑袋上方便了一下。
“……”
“啊啊啊——啊嚏!就是你,瞎折腾啥呢。”
赵昶抱着碗姜汤,身上裹了好几条棉被,窝在炕上抱怨。
秦真也抱着碗汤,笑着看他:“我高兴,我乐意。那啥,其实今儿找你还有别的……”
“喂喂喂别啊!一惊一乍的,我拜托你,有啥破事儿一次闹完成不?我可经不住你这么折腾,人老了哟——”赵昶夸张地扯起被子蒙住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秦真踢了他一脚,道:“我要与苏中和他们,一同上书进言。”
“啪!”赵昶手中的汤碗应声落地,他猛地跳起来,表情严肃地说:“你要当王爷我都能帮你,可这事儿不行,我老子想着些什么,你还不清楚么!找死呢这是!”
秦真笑着摇头,道:“不是找死,我心意已决,只是想在此之前,与你说些话。”
赵昶皱起眉,转身要走:“不听!我回去了。”
秦真拉住他:“或许以后没机会说了。”
赵昶胡乱抓了几下头发,道:“小祖宗,您这到底是唱哪出呀?”
秦真道:“先前,这样……”
……
赵昶低头思索了一下,一阵沉默过后:“所以说,就因为没了个男人,你便要去寻死?”
秦真一巴掌拍过去,骂道:“你何时才能有个正形!”
赵昶撇撇嘴:“听不明白,虽然这事儿看似十分厉害。”
秦真道:“以前我总觉得,这天下糟透了,哪里都是一片漆黑,无人敢说话,无人敢说破。整个国家攥在皇帝、大臣手中,冗杂的官员压榨百姓,我们这一群奴才,做惯了奴才,无人敢反抗。”
“我一直在问,为何无人说话?”
“……为何?”
“其实当我手中拿着书,怀里揣着圣人教训,却发问感叹、觉得失望之时,答案便已放在眼前,昭然若揭。”
“……”
秦真释然:“我虽无经世之才,却有赤子之心。不说救国救民,我须得对得起自己的心。所以,即便是飞蛾扑火,只要这火被传了下去,总能燎原。”
“天下无论到谁的手中,吃苦的总是百姓。”
“谁都基业都好,只要能去冗除病,一步步来,总有改变的时候。”
“而我从前认为的时候未到,其实指的,应当是这个改变的时候。而不是皇帝认为对的时候,他老了,怕了,一心只想着给皇室留一个太平基业。”
“读书人杀得光,臣子杀得完,但只要今日我能站出来,这赤诚之心不灭。”
赵昶看着秦真,觉得他眼睛透亮,闪耀着琥珀般温润的光,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只问了一句:“那你娘呢?”
秦真沉默了,最后只叹了一声。
他朝赵昶说:“我知道皇帝不喜欢你,因为你小时候总是欺负太子,比他聪明,比你的兄弟们都聪明能干。他早早将你封王,送了出去,甚至丢你一个人上山习武,虽是不想让你与你的兄弟们争斗……也是,想护着你罢。”
赵昶嘲讽地笑了笑:“我曾看见贺兰叔叔与母后同窗,你出生的那日,我也曾听见你啼哭。”
秦真:“别自暴自弃,你心中的戾气积得多了,总是伤身伤心。”
赵昶:“我儿时极仰慕贺兰将军,亦听过他们三人之间的旧事,他们本是两情相悦。那么多兄弟,成日阴谋算计。也不知为何,一见到你,我便心生欢喜。”
秦真:“你爱权力么?”
“不。”
秦真:“你爱你父皇么?”
“不……儿时,倒是很崇敬他。”
秦真:“好好活着,天下无论在你哪个兄弟手上,都是你的家业。你心中的抱负,别藏着。”
“我、我想守护这,大好……河山。”
阴影之中,战长歌听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日,他照例向永昌帝汇报赵昶与秦真的行踪,却对这些事,只字未提。
永昌帝呢?
他浑浊的眼中,已透不进多少亮光,这个冬天,杀戮便要开始。
可是天道不管这些,有些事,已悄悄开始酝酿滋生。
“或许是母子连心,你是我娘心中的一个结,至死也未能解开。不知为何,我总想到有个弟弟,对老赫,甚至对街头的小乞丐,都很喜欢。”
“想象中你就该是这个模样,这个心性。多一分嫌多……罢了,随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