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第六章 母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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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老夜半离城,转身舍弃了将军夫人许诺的明天,连夜登船前往孟菲斯城,并不曾惊动了熟睡的人们。晨间母亲遣了侍女来唤他,曼赫普瑞方才闻知此事。
他匆匆随那侍女过去,母亲正独自一人在妆台前,挺腰坐得笔直,低头用夹剪将顺直的假发一截一截仔细夹曲。听见他来,她在镜里瞥他一眼,问:“昨天挨你父亲打了?”
“您听着觉得解气吗?”他笑了笑答,“不巧他刚起手就给七撞见,说不准到底谁把谁给吓着了,天亮七来问安时,将军大人脸色有变么?”
母亲哼了声,道:“将军大人天没亮就启程返回王都了。随同御驾跟来北地的步兵团交由将领们领着徒步北返,小法老自己带了些人去了孟菲斯。”
“将军大人既北返了——”
“知道,知道,”她厌倦地截断他道,“早猜到我们手巧的小将军夫人也要回莲庄去了,难得回到笼里的鸟又要飞远了,你没见我又把发套找出来收拾了吗?”
“您何必亲自动手?”他笑着岔开道,“这种细活交给下人们也能弄得很好。”
“他们可没那心思,总也教不会。想夹出别致些的花样,还得自己来弄。”她往假发夹成型的部分薄薄刷了一层调好的树脂,“有时候真想挑几个手巧些的姑娘跟去莲庄,让她们学会了小将军夫人的梳头手艺再回来——她今天戴着的发圈你是从哪家作坊找来的?那上面镶的是什么石头?活脱是从青莲花瓣上新鲜摘来的颜色,瞧着可真是雅致。又穿件鹅黄鹅黄的衣裳,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真要当她是生生开在眼前的一枝花呢。”
“您可真有眼光。”
他笑着敷衍了句,避而不答,母亲在镜里斜睨着他,泛起讥讽的笑。
“城里的夫人们每回见着她都对她的穿戴啧啧羡慕,我们家的小将军夫人却总是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以为人家戏弄她。她们越是称赞,她就越是局促,也不知她是真不在乎这些,还是压根就不识货?”
“她分不出贵贱。”他微微笑道,“早前一直住在村里,没怎么看见过贵重玩意,也就谈不上什么见识,后来住到宫里,荷露斯神以库什金砂铺地迎她回去,她一时又见得太多,雪花石膏都要当成是牛油脂蜡,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母亲瞥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她戴上半干的假发试了试,又对镜里的自己摇头,不甚满意。
“听说昨天你在御前很出风头呵,”她转而又道,“只是没心眼的监督官大人可就倒了霉,说了些小法老不爱听的话,回头就给发配去了东边沙漠戍守铜矿。”
“这勉强也可算是升迁了,总比在这城里处处矮人一头自在些。”
“听听你这话说的,简直跟小法老骗人的安抚话一模一样,”母亲轻笑道,“那位大人虽是听候南边吩咐的,又低过将军大人几级,可你父亲一年里难得回来住几天,你又是个不理事的,人家在这北地以北好歹也是个一等一的贵人。西奈那边多苦啊,捞不着过手油水还得对付贝都因人,劳心费力地,哪及得上这城里惬意舒服?哎,小法老自得了儿子反倒不近人情了,稍听着些拂逆之词就把人整得有苦难言,往后谁还敢在御前开口劝诫?依着我看呀,将军家小心自保的家风也就快要变成御前人人谨记的箴言了。”
“那位大人压根没劝在点上,”他笑着道,“也活该他倒霉,长住北地却连周遭动向都不明,给不出陛下想要的回答,居然还想以泛泛之谈糊弄荷露斯坚不可摧的决心——”
“哦,倒是你这不理事的闲人样样都清了?”母亲在镜里微笑反问,“小法老打算召你回去么?”
“没见有诏令发下,应该是没这打算。”
“昨天小法老特意把你叫到一边说体己话,连累我们将军大人都跟着激动了一宿,以为只要让你跟着小法老去迦南混一趟,转眼就能挣回个将军。何苦呢?前些年你南来北往地跟着小法老奔忙,差点把命丢在库什,到头来也不过受人一声‘侍卫官大人’。底比斯王家向来如此,真金白银的赏赐送起来眼都不眨一下,不费分毫的头衔封号却给的吝啬无比。哼,真正的勇士有谁会稀罕那些金银?除非这次小法老先亲口许你个将军,不然你犯不着千辛万苦地跑去替他卖命!”
“我不缺金银也没想过要做将军,”他笑道,“哪天要能得个御酒封印官的虚衔,我也就满足了。”
“知道你不想做将军,这整片北地要是还有人不知道这个,我倒要觉得奇怪呢。”母亲微微笑道,她挪开假发站起身来,轻快踱到敞窗边,望着窗外风景却问,“可你就真的不想让她名副其实地受人一声‘将军夫人’么?”
他默默走到母亲身旁,看见七在窗下花园里,一群贵人家的小孩围绕着她嬉闹,侍女捧着墨盘侍立在她身边,她手执笔刷,将一阕一阕的保护咒写在细小纸卷上,再将纸卷束好,一个一个系在那些孩子佩戴的颈饰上,他似乎能听见她轻柔的语声,一声一声极真挚极虔诚地在念:
拉神守护着你的头颅;
双蛇保护着你的双耳;
你的手臂已得到隼之翼的庇护……
“万一我战死,她怎么办?”
“我将视她如亲女。”
他低头笑了,“真到那时可由不得您,母亲大人,甚至都由不得她。”他微笑道,“那是惟有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才能定下的结局。”
母亲看过他一眼,“你是神的宠儿,曼赫普瑞,”她仿佛安慰般信誓旦旦道,“能在这厄运缠身的末世遗族中长成就已是明证,神予你的福祉远胜于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你必将平安归来!”
“这倒是真的。”
他笑着赞同,这时下面花园里的那些孩子发现了立在窗边的母子,纷纷叫嚷着行起礼来,七也仰起眼望,望见他时,她浅浅笑,夜半哭过的双眼还有点肿,虽是欢颜,却较往常更惹人怜爱,看得母亲不禁连着又叹了一声。
“都到这岁数了,经历过世故,也过了好些年的苦日子,她怎么笑起来还能跟个小姑娘似的?”她诧异道,“莫非还是她从不曾生养的缘故?”
他没接话,朝他的七微笑,想到今年的责罚已然完结,连父亲大人都跟着走远,他笑得更欢畅了,直想跳下窗去带着她飞回那不问世事的莲庄。她望见他笑,忽然羞怯起来,红着脸忙忙移开视线,果然是女孩情状。他目送她转身走开,那帮小鬼追着她去,簇拥着她,将她匆促走动中的身形衬得分外窈窕,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他也曾注视着她的背影跟着她走,刚从娼馆里跑出来就急着向她剖明心意,像溺水的人胡乱抱住的浮木,满心以为那是最好的时机:必须在那时让她知道,必须在那时乞求她给予回报,不然他真会回头找去,从此放纵不羁,沉沦至底……
眼前突然跃出一张面孔——他的脸——正朝镜面这端的自己微笑。
从遥远过往回涌而至的冲动与挫败,倒映着此时此境静于窗边低回不已的微笑;只消挥一挥手就会惊碎了的易逝流年,对应着彼此一日一日空等而过的华年。
他回过神,镜里的自己立时露出悻悻之色,他皱眉推开母亲举到他面前的手镜,无奈等着聆听母亲的嘲笑。
“你真该瞧瞧自己丢脸时候是什么模样!”母亲轻笑,“就这么喜欢她啊?可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脾气!从小法老手心里抢来的果子特别甜么?”
她将前因不着后果的话叠在一块掷来问他,他一时倒难以置答,顿了顿方才笑道:“您既知道我有多喜欢她,那其他的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是啊,”母亲淡淡应道,“早知道我那条金珠链子是扔在水里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哪还敢委屈了人家养的好闺女?想是她昨晚上又冲你掉了眼泪念了咒,唬得你一开口就是回绝——也不知她是怎么跟你哭诉的!我昨天跟她说的好好的,原就顾念着不能委屈了她,只劝她给你找个妾,要是将来处得不好,等妾室生完孩子她尽可以把那妾赶出莲庄,便是送到这里由我来养也行啊,只要能诞下子嗣——”
“‘北地以北的遗族百多年来将别的福祉都享尽了,以致最终受了无嗣的罚。’这不是南北两地早都知道了的秘密吗?”他截断母亲的话不耐道,“要是您还不肯相信,为什么不想想早年我贪玩的时候,那些与我玩耍的姑娘,有谁曾带着孩子来认过爹吗?”
母亲闻言,登时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恐怕这真正令他忧心的因由她反倒听成是孩子话,最后仍是会顺着她自己的心意怪到七身上。
“那些女人——”她说时厌恶地皱眉,像是脏了口,“她们的出身不是奴隶就是贱民,便是有了私生子,也是随着母亲的血,那样一群东西——又怎配称作是将军家的子嗣?”她连连摇头,忙不迭将一连串污染血统的不快联想甩出想象,“曼赫普瑞,再娶一个与你般配的,正正经经的好姑娘,那样的姑娘才能——”
“七就是正正经经的好姑娘,”他烦不胜烦,“只不过她原本是我高攀不上的好姑娘,为娶到她我已心甘情愿折去了后几世的福祉——”
“哦,你住嘴!”母亲终于厉声斥道,“你明知道她嫁给你只因她无力承受荷露斯神许她的双羽!那曾为怯懦而背弃了荷露斯的姑娘,怎知有天她不会再为了她不知所谓的任性将你背弃?!到那天你怎么办?曼赫普瑞?我那么好的儿子,可知这世上视她如珍宝的并不只你一个?”
他一怔,倒又笑了。
“您不是一直坚持,陛下年年过来仅是为了用北地以北的粮仓付清他的军饷吗?怎么突然变了?”
母亲不语,只是端详着他,眼中深有忧色。
“真是被昨晚的事给吓着了吗?”
他满不在乎般笑着又问。
“还笑得出来?”她拧了拧他僵滞的笑脸,“那一此刻我没厥倒在门前真是万幸!见着他守在门前不说不动的模样,若那门里睡着的是别人家的妻,我倒是会笑着等着看戏,可他盼着见的分明是我仅有的孩子一年一年辛苦等来的姑娘啊!我可算明白北宫里的那位陛下为什么总不肯让这姑娘进后宫了,她真要入了闺苑,那小法老的后宫里还能有其他姑娘的容身之处么?后宫中事几时能与朝堂政事分离?一端少了份量,另一端定要失衡,那可不就天下大乱了么?”
母亲轻喘口气,返身走到门边,推开门唤了声外边守候的侍女,“去请小将军夫人来。”她道。
听见母亲如此吩咐,他想要退去,她却又回身拦在他面前。
“她是从天而降的一枚异子,本就不该落在南北两地的棋局,”母亲凝视着他低声说道,“如今想来,她会跟着你躲去莲庄也是情理之中了。小法老永恒不变神明般的爱恋何其沉重!不在一时一地的拥有与付出,却是要延续到永生里去的索取与背负。如果这是她注定逃不开的福祉,曼赫普瑞,我唯一仅有的孩子,你可千万记得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啊!”
“我也想啊,母亲大人,”他微笑道,“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愿她不会将你辜负,曼赫普瑞,”母亲叹道,“带她回莲庄去吧,守着你那么喜欢的七好好过下去吧。不多久荷露斯神就要发兵远征,到那时他必会征召你随侍御前——你不在,自有我替你顾着你的七,不必挂念,安心去吧。”
走出门时七已等在廊上,“用不着进去,”他对她说,“母亲叫你来是要我带你回莲庄去。”
她微微一怔,旋即绽出如蒙大赦般笑靥,直如明艳夏花生生开在他的眼前。
“就这么高兴啊?”他取笑道,“看你隔不了两天就写满一卷纸送过来,我还以为你和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呢。”
“口是心非!”她笑吟吟地推他一下,“你明知道那些信全是我在自说自话而已,母亲会不会拆开来看我都不知道呢。”
“不是给过一次回信吗?”
“就一行字!”她仿佛不满道,“‘身体若有异样,速派人告知,我会遣医官送去药剂。’肯定是被我烦得没办法了才只好回了这么一句,暗示我别的废话都用不着写下,母亲想知道的只是我有没有怀上将军家的子嗣。”
“这你就冤枉她了,”他笑道,“其实她很盼着读你送去的信,虽然她嘴上不说——”他飞快按住她微启的唇,不许她出言反驳,“——虽然她嘴上不说。她一向是最耐不住寂寞的人,顶爱随心所欲四处游玩,从前一过完开年她就要去布司瑞斯城过节庆,可自从我们住到莲庄,自从你开始给她去信,你想想,她离开过阿瓦瑞斯城吗?”
一番话说得她低头不语,珊瑚色娇艳的唇边笑意缱绻,看得他心摇神驰,情不自禁俯去吻她的眉心,她轻轻一颤,不自觉闪开半步,似如含羞带怯,又恍惚几许困扰,像是不愿被他惊动了久远前荷露斯神曾铭刻在她眉间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