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第五章 私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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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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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道里漆黑一片,嗅不到烟火气,廊间的长明灯若不是从未点亮,就是已被熄灭多时,外殿盛宴的余音如潮退时遗落的碎浪,一波一波袭来,旋即湮没于内院寂静无月的夜。
他摸索着向门走去,厚重夜幕在他眼前一步一步变得稀薄,依稀辨认出她蜷膝而坐的身形。
“七?”
她低低“嗯”了声,没有答话,像是不愿应他,又不得不应。
他挨着她坐下,握她的手吻她的面颊,熟悉的甜润微香钻入心房,还有她衣上淡淡的药草芬芳,神思忽如醉了一般酣然舒畅,浮在夜影里游荡。
“酒气好重啊……”她轻声叹,“喝了很多么?”
“个个都来灌我酒——非要我喝……”
“那灌你酒的姑娘美不美呢?”
“美啊,”他笑嘻嘻说,“我们府里的美人啊,用不着敬酒就能把都城来的小文书迷倒,何况是我?”
“既有美人们陪着,为什么不喝到尽兴再回来呢?”
“只怪败兴的人也不少,”他说,觉出她想要抽回手去,所以愈加攥紧了她,“四夫人五夫人老拖住我不放,连声问我小将军夫人为什么没去?”
“我要是真去了,她们转身又要对母亲抱怨,又要怪村姑亵渎了贵人们玩乐的地方。”
他呵呵笑,俯身去抱她,她顺从地搂住他的颈项,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心上一轻,抱起她时取笑她道:“又重了。”
“有了孩子会更重的。”
她静静说。推开门时数声银铃轻响,对面廊上的余光探进北窗,斜斜扫过天顶一角,暗沉沉的房内泛起灯火昏黄。一同躺在床榻,一同浸润于这片昏黄,流淌过彼此眼前的扰人心事会否也是一样?
她在他身畔安静了很久,匀净的呼吸声令他错觉她已入睡,当他侧转身去吻她的发心,却发现她正默默瞅着他,若有所思般模样。
午后日光里她形单影只的远影重合了她泪盈盈的双瞳,又想起荷露斯神冷冷质问的一瞥。
“七?”
她伸出手,轻轻抚摩他的面颊,手背贴着他的额角滑过,指尖轻捻他寸短的头发。
“今天在游园会上没见着司库大人家的夫人,”她轻轻说,“往年她都是必到的,但母亲说她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司库大人不要她了,因为她不能生养。他将她赶到了盐湖边的农庄,任由她在沼地里自生自灭。”
骤起的焦虑刹那消弭,他不觉在夜色里展颜微笑。
“噢,”他微笑着应,“你是不是又觉得人家可怜,又想送掉点东西,好让自己觉得心安?”
她在昏暗里摇头,头发软软拂着他的胳膊,撩动般轻柔。
“告诉我的时候母亲叹了声气,然后直直看着我说:‘不然又该让人如何是好呢?都以为娶来的是丰饶多产的伊西斯,谁能料到最终领进家门的会是贫瘠的奈芙提?’”
“她真这么说的?”他笑着问,“没把你堵得两眼冒烟吗?”
“听到的时候眼前是晕了一会。”
“回嘴了吗?”
“‘孩子是神明的赠礼,赐予时好好生养,若是一时不得,那也只能顺应神意,不是吗?’”
“这话她听进去了吗?”
“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好像我说了贵妇们听不得的脏话。”
“这不能怪她,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寻常人都听不明白的。”他笑道,“谁让我们家的七跟着祭司哥哥长大,圣书体记得一字不差,别的姑娘早就领会了的那些世故机巧,她却还得一样一样从头学起。”
她偎近他,呼出的气息在他颈窝里暖暖打转,“是神明们安排的福祉,我要如何去强求呢?”她无奈问,“你倒告诉我,别的姑娘会怎么做呢?”
“听说巫师那里有几个咒语挺灵验的,大夫们手里也会藏着几张古怪处方,有些女人还会上到神庙里恳求伊西斯附体。其实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催你再娶。”
“唔,”他点头笑,“那也是个办法啊。”
她合上眼眸,平静如昔,似如睡去,一时未语,累得他的心脏随她的静默越跳越急,等不及她会怎么回答,惴惴中却无端想起许多别人家的流言逸事,流言里的那些妻子为阻止丈夫再娶而闹出的那些令男人们都叹为观止的千方百计,尽管结局依旧是不出意外的妻妾成群。
当父亲一个一个娶进新欢,不可一世的母亲不曾也有过呼天抢地的时候?那一群令人耻笑的呆头鹅,却好像天生着一千种邀宠献媚之术,每逢父亲北返,她们簇拥在父亲眼前争抢不休,又像是一朵朵拼尽全力绽出的花。
“你有相中的姑娘吗?”
终于她问。
全身的血液都随她这一问蓦地一凉,别人家的妻子已在想象里哭闹、哀求、寻死觅活,她在她们对面,依旧是十五岁时对他的毫不在意。
“别人家”的妻子——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她们身后可没守着一位荷露斯神!
“挺多的。”他答,“倒没认定了哪一个。”
“母亲选中的是海军统领家的女儿,你在宴会上看见她了吗?中意吗?”
他也说不出是中意还是不中意,压根想不起那姑娘是谁。
“瞧着没什么不好,”他泛泛道,“就是说不上话。”
她听出了他的冷淡,攀上他的胸膛枕在他肩上,像朵温软的云,沉沉压在他心上。
“曼赫普瑞,”听她怨道,“我好累啊……”
他像给过了一鞭,涌出的血瞬间充盈了空落落的心房,疼痛处泛起久违的酸楚,对她的怜惜又一次胜过了无用的自尊心。
“七,”他轻声说,“你不用那么辛苦也已经做得很好了。”
“骗子,”她哼了声,“刚才还说要再娶呢!”
他顿觉冤枉,明明是你转弯抹角提出来的啊,他想;而又倍感困扰,辨不清她是因为不甘心而不愿他再娶,还是出于厌倦而盼着他再娶?
“你怎么知道母亲看上了那家的女儿?”他谨慎地问,“她自己跟你说的?”
“‘这条金珠链子原是想给我们家小将军夫人的,可她戴在颈上的真比我舍不得给她的那些还要——嗯,那个词是怎么说的?南边城里的夫人们总爱挂在嘴边上,听着极像是好词的那个——哦,华丽!所以她也未必瞧得上这个,那就给了你吧。可得记住,这不是我给的,这是我们小将军夫人给你的,你要肯当它是莲庄里送来的聘礼将它收下,那就更好了。’”
她学母亲的声气学得倒是真像,听得他不由得大笑。
“她是在捉弄你啊,七,”他揽住她笑道,“早上我见着母亲时,她还在埋怨自己匆忙把金链给了那姑娘。”
“真的吗?”
“那就是她喜欢的玩法啊,旁敲侧击地搅得你疑神疑鬼,她却能旁观者清,得出她想要的回答。”他微笑道,“用不着去找什么巫师医师讨要咒语药剂,也不用上到你讨厌的神庙里献祭,孩子是神的赠礼,倘若神明真的不予,那一定是我先得罪了神明。你看看后院里立着的那些无字碑,何必要强求生而夭折之苦?说不定没有孩子才是神明安排给我俩的福祉。”
她在他怀中瑟缩一下,“如果母亲来问你,”她悄声道,“后边那些话你别对她讲。”
“是啊,”他笑着叹,“一说起真话我就没法拿捏分寸,干脆以后都嘻嘻哈哈混过去算了。”
她随着他叹气,殊无笑意。
“曼赫普瑞,其实你待我很好很好,可偏爱嘻嘻哈哈地说些半真半假的话,总让我心里一阵阵空荡荡地凉,像给悬在半空,触不着底。”
他笑得更厉害了,煎熬中几乎带着些狞笑意味,问她:“陛下没让你尝过这滋味吧?”
她垂下眼没有接话,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柔软发绺缠结在他指间,又一绺一绺溜走,她别过身去默默伏在枕上,仿佛睡了。
他怔了怔,追去将她揽回怀里。
“七,你想见他吗?”
他终于问出了口。
“想见就能见到,”她在那一侧静静回答,“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不如不见。”
“跟所有人一样敬祝嗣子诞生,再说些可有可无的讨喜话,不就行了?”
“可我一点也不想祝贺他,”她很低很低地说,“听见别的姑娘和他有了孩子,我心里一点都不高兴,只想要大哭一场。整个下午她们一直在说那米坦尼来的王妃如何如何受宠,我真想把耳朵眼给堵上。是我背弃了他!我一点也不后悔!可是——可是——他一次一次过来,逼着所有的人都来告诉我没有我他过得有多快活!哪怕躲到杂役们的地方,他们说的也全都是——曼赫普瑞,曼赫普瑞,这责罚要到何时才是了结?”
她蜷在他怀里一句一句哭出了声,他在心里随她的啜泣而缓缓松了口气。
“用不着堵耳朵,”他抱着她微笑着安慰,“只要你做了将军夫人,她们就再也不敢说你不爱听的话了——七,你想不想做将军夫人?”
她埋住脸只是摇头,为荷露斯神传说中的幸福泪流满面,他吻着她揉得湿漉漉的眉眼,默默等着她的抽噎一声声淡去。窗外映来的夜,愈深,愈静,对廊上的灯火像是被风吹熄了几盏,笼罩着他俩的微光黯淡许多。外殿的晚宴临近终了,内院里随之起了人声,那些浸没于夜湖中的轻言细语,偶尔随风飘来的零碎字句,似风在低吟。
“陛下!”
悦耳低吟间响起母亲明亮的呼喊,听得出她的惊诧,隐隐还有些恼怒。
像是从对廊传来,像是就在门外。
“去点盏风灯过来!这一片也过不着风,怎么灯全灭了?黑成这样!难怪四处找不着——”
门缝下闪出一线光明,怕那丁点烟火气会逸进屋里,呛醒了七。
“陛下,您在这站了多久啊?倒叫奴婢们在外边一顿好找!真是醉得不清了么?到底哪个不要命的把您领到这黑黢黢的角落来的?明儿我真得好好查查——可这不是为您预备的寝宫啊,陛下!陛下啊!求您随我往这边来,这边的屋子更凉快更舒坦——陛下,这都多晚了,惊着累了一天的人可不好,让人睡吧——陛下,让人睡吧,有话明天再说也行啊,陛下——”
门板上轻轻一磕,他屏住呼吸等着下一声,下一声终未响起,惟见门下的光亮迅速消隐,几乎听得见母亲如释重负的一叹;额心抵在她后颈,悄悄吻她,吻她肌肤上浮着的微凉,她就在他的身边,他竟会是如此依恋地偎依着她,等夜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