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第七章 吉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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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着节庆季追来的是不得喘息的萌芽月,下种耕种,摘果整枝,疏浚河渠,召集人手重建被洪水冲毁的堤坝与水闸,桩桩件件,直忙到播种季过半,天时稍歇,莲庄里才又渐渐显出青黄不接时候的闲适景象来,也恰是每逢此时,又总会多出许多意料之外的纷繁人事,如同循着仇神铺好的异路,一齐找来扰人安宁。
先前被收留在莲庄里做活的女孩穆苔薇,她的父亲因负债无力偿还,自卖为奴,数年来一直在邻村一户人家里干农活,却不知怎的被原先的债主知晓他还有个女儿留在村里,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提了穆苔薇就要将她绑去烙上奴隶印记,急得七与他们好一顿争执呵斥,直到最后亮了短剑才将他们逼出门去。等曼赫普瑞从葡萄园返回,这群不速之客还在庄门外跳着脚叫骂不休,直到当头挨了少将军一顿鞭子,方尝到厉害,骂骂咧咧地一溜烟遁了。之后想是他们问清了莲庄的底细,不敢再来造次,却也不肯平白扔掉一个女奴,拿着女孩父亲卖身为奴时立过誓约印过指印的陶片,他们转头去找了祭司大人,请求神明的裁决。
这事细说起来仿佛两边都有道理,一方有契约为证,按约定俗成的习惯,的确是可以要求负债者的孩子一同为奴,另一方则是决意庇护女孩的小将军夫人,坚持穆苔薇的名字既没写在契约里,这陶片便对她没有效力,惹得静心侍神的祭司们好生为难,商议许久后定下的善终之法,是请出村中供奉的主神金身,一边摆放写有卖身契约的陶片,请小将军夫人站在另一边,请出主神时,神像倾向哪边,那一方即是得到了本地主神的垂青。
这村子毗邻阿瓦瑞斯城,初时供奉塞斯为主神,后因异域的统治者们兵败失势,小小村中的神明们也跟着混淆了主宰,默默随同南边城里此消彼长的风势,先后侍奉了图特、阿蒙-拉、图特、阿蒙-拉,而今亦如水到渠成一般,又轮到图特。曼赫普瑞一听说这裁决之法便不由得大笑,立时将这事抛到一边,单只等着七得意洋洋跑来跟他报喜。
喜事未至,却另有桩不甚吉祥的死讯抢先传到了莲庄。母亲难得从城里派人送来信卷,把七乐得笑逐颜开,不想这信却是替父亲转给他的:为人间的荷露斯神诞下了头生子的萨缇阿王后月前病故,只因北宫里的那位陛下同是缠绵病榻来日无多,为祛除不吉,王后的丧事办得极是简略。
读信时他的耳畔不断回响起母亲的感概——“可怜的小萨缇阿!可怜的小萨缇阿!”
可怜的小萨缇阿,骤失娇妻的法老可没打算守在底比斯城中做那悲痛欲绝的鳏夫,却带着后宫中剩下的宠妃与侍妾去了大湖绿洲的别宫里“节哀顺变”,临行前颁下一道御诏,确立萨缇阿王后所出的阿蒙奈赫特王子为继位嗣子,这大概便是两地之君唯一可堪告慰亡灵的祭奠了。
他迟迟不愿将这讣告说给七听,隔天早晨忽见七拿着一卷亚麻绷带束扎的亡灵书走过院中,他竟像给当面戳穿了一般心虚不已。
“要去悼念谁?”他问。
她转来望住他,脸上一片坦然,皎洁明净得几令他无颜以对。
“送去村长家里,”她答,“他家母亲昨夜故去了,算是喜丧,一会我还要找些纸卷送过去,曼赫普瑞,你手边有没有写过的旧纸?”
“我找找。”他立刻说。
这种杂事他本不愿理会,只因这虚惊一场的缘故,少见热心地理了好些没用纸卷出来,让村长家的人用那没写过字的一面拿去裹覆老夫人的木乃伊。临近中午时,村长家的夫人带着最小的女儿登门来道谢,七被那背在背上的婴孩给迷住了,冲那团满嘴口水块肉似的东西又哄又逗,逼得那做母亲的实在无法,只得蹙眉陪笑道:“叫她睡会吧,小将军夫人,才刚喂她吃了几口浸过罂粟籽的奶,就巴望着她能好好睡个一天一夜——”
七讪讪笑,在日光里窘红了脸,小声说着抱歉,只好放过了那孩子,没话找话地问那做母亲的有没有再请个乳母,又装出老练的样子好心告诉人家,削下鲈鱼背鳍以小火煨出鱼油,用那油按摩背脊可以催奶,不知亲手养育了五个孩子的村长夫人会不会将这视作是当面凌辱?曼赫普瑞在一旁听得差点笑倒,忍不住走去替她解围。
“这就是上回病了的那个吗?”他随口问。
“是啊,是啊,少将军,”那做母亲的连声说,又朝他躬身行礼,“那会都当这孩子救不回了的,多亏祭司大人给了个灵验护符,戴着戴着倒自个儿渐渐好了。”
“这护符也得要人敢试才会灵验。”他轻轻牵出挂在孩子脖子里的小布袋,袋口用细绳打着七个绳结,七在他身旁问:“这里边放着的是哪位神明的护符呢?”
“老鼠呗。”
她听得一愣,抬眼望来,眼中光彩流转,最剔透的火山玻璃也映不出她双瞳的半分纯澈。
“你不知道?”他笑着问,“这治愈咒很出名的。做母亲的要真想从疫病手里抢回孩子的性命,就得吃下一整只老鼠,再把剩下的老鼠骨头装进小袋里,打七个结系紧,挂在孩子脖子上作为护符。记得从前长公主中了蝎毒,她陛下使的第一道符咒就是这个,谁知它一遇着宫里的病厄就没那么灵验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符咒,”七好奇问,“那一整只老鼠都必须是空口吃掉才行吗?”
“随你高兴,”他一本正经地说,“剥了皮洗洗干净,盐粒碾细腌过两道,刷上蜂蜜甜酒调的汁,烤熟吃掉就行。”
七狐疑地望过他一眼,村长夫人已在一旁听得格格直笑,忙又半掩住嘴压低笑声,生怕笑醒了熟睡的小女儿,
“少将军可真是——小将军夫人你可别信这句!真想要符咒灵验,可不带这么取巧的!”
“您可真有勇气!”七由衷地说,“身为母亲……真是了不起!”
她小心将那护符放回婴孩襁褓,低头垂眼间,颊边红晕随她的轻叹缕缕散尽。“七,”他笑着提醒她,“你想让村长家了不起的夫人就这么一直站着说话?”
给他这一打岔,她果然分了心,忙招呼村长夫人往内院里去。他则转去酒窖看了看今年新封的酒,出来时候正撞见赛阿蒙领着客人迈过庄门,来人一见着他,便即行礼,叫道:“少将军!”
原来是常来此地与他交易的游商,算不得是客,曼赫普瑞让他走近坐下,笑着问他:“这趟是打哪里过来的?”
那游商一听见问就唉声叹气起来,“白走了一趟都城,亲贵们都跟随王族去了绿洲,宫城里只留了些妇人在替王后守灵,也就圣庙地界较往年热闹些,祭司大人们都忙着在为北宫里的那位陛下祈福,虽说事项不断,可这神明的事再怎么热闹也没我什么好处,收拾收拾我就赶紧往北边来找少将军您了——”
“是啊,这北地以北的金库整个倒成了你的囊中物了。”曼赫普瑞笑道,“一边收了我的双份定金,一边拿着我给的图样再多打几副带到将军府上,说声是小将军夫人戴的用的,转眼又翻着倍地收进金银。”
“不敢不敢!”那游商忙不迭陪笑道,“将军府上的夫人们不过是图个新鲜看看就罢,哪里会真的跟着小将军夫人戴得一模一样?不说别的,单是备办少将军您订下的单件就得耗掉小的大半年,哪还有闲工夫去伺候别家主顾?”
“那还是我冤枉你了?”他笑着道,“下回你不妨带去底比斯后宫里试试运气,看能不能一同换走两陛下的金银。”
“唉,少将军您这不是存心要责罚小的么?”
“这话怎么说?”
游商现出讳莫如深的神色,唯唯诺诺偏是不肯答个明白,看起来是早已在后宫里碰过了钉子,才会放过那真正挥金如土的重心,反将零散亲贵们视作都城里仅有的主顾。
他将新的图样交给那游商,又当面铺开一卷新纸,命赛阿蒙取来墨盒笔刷。“这回得先立个凭据,”他笑道,“你要再敢拿了我给的图样去赚别家的金银,到时候也别怪我不曾事前言明。”
“哎,少将军啊,”游商登时愁眉苦脸嚷嚷起来,“容小的说道一句,这要是别家主顾碰巧与您想到了一处,画出差不离的链子镯子来要小的去给找来,那可怎么办?小的在您面前不就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了么?”
曼赫普瑞掷下笔刷,伸手就要拿回图样,唬得那游商忙忙跳开,躬身陪笑道:“少将军您别不信,就说这回小的在都城里遇着的那位小贵人,比画着给出个模子要小的去找,小的当时就在心里嘀咕,这可不就是前年给小将军夫人打过的金猫镯子么?连猫尾巴尖钩起的圈都跟少将军您画出的一模一样——”
“另找别人去听你胡扯!”他不耐烦道,“图样还我,以后你也不必绕道过来了——”
“少将军!少将军!这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游商连呼冤枉,“小的这回说的可是千真万确,那位小贵人真是小的在森穆特大人——”
刚一说到“森穆特大人”那游商便慌忙掩嘴,装模作样地像是不慎失言,却又眼珠一转,狡黠之色一闪而过。
数年之前森穆特大祭司就已卸去神职,后连世俗事务也不再过问,朝堂往来公文中已许久未出现过他的铭章,南来北往的流言传闻中也不见谁提及他的名讳,就如从这人世消失了一般。游商以为凭着漏出的这点口风就能在北地以北奇货可居,孰料曼赫普瑞根本无动于衷,满脸毫不在意的神气,抱臂冲着游商好整以暇地笑。隐隐僵持之间,七从庄门外边跑进前院,一手拉着眉飞色舞的穆苔薇,另有群笑呵呵的闲人拥在她们后面,看样子都是随来报喜讨赏的。
“曼赫普瑞!”她喜滋滋地喊了声,正想对他说些什么,转眼望见他身旁的游商,不觉一顿,初进门时的女孩情状旋即消隐,慢慢走到近前时,复又是外人眼中婉约娴静的小将军夫人。
“这就判完了?”他笑着问。
她点点头,看了眼正向她折腰行礼的游商,虽不无防备之意,仍是颔首回礼。而那游商抬起眼时,面上笑容一呆,反像是被小将军夫人的周到礼数给惊了一惊,眼珠直直盯着她,愣愣只道:
“这坠子——怎么跟那小贵人戴的护符一模一样?”
曼赫普瑞这才留意到她颈间银链上穿着的坠子,朗朗日光下,他一眼就认出了烧在玻璃护符上的那位神明。
“这是——?”
“就是这回她陛下赐来的礼物啊,”她接来答,“我和你说起过的。”
他想起来,荷露斯北狩时人人都有的赏赐,给母亲的是赤金首饰,给他的是百年好酒——那天午后他原想与她一块享用,结果反却便宜了那御前小文书。先前他一直以为她陛下赐她护符不过是看在母亲面上捎带而已,随手赐来刻了伊西斯、玛阿特之类那种胡乱打发人的玩意,想不到会是这个——
征战与胜利的守护者,天堂之主塔尔汉特,赫梯诸神之王。
他不由释然而笑,“我还真当陛下天生着无所不知的荷露斯之眼,原来是它的缘故!”他笑道,“奇怪,像今天这种该求本地神明显灵的日子,你怎么反而想起戴它了?”
“不知道啊,”她轻声答,“忽然就想起她陛下了,想起那些她曾对我说过的话……”她欲言又止地瞟了眼游商,“也可能这是神明给我的暗示,告诫我能有护符随身就该心满意足。”
他有意不理会她的暗示,望着她点头笑道:“嗯,异域的神明守护异族的美人。看我家夫人心眼多好,人家给的戏谑也当成是宝。幸亏神明不像凡人们那样计较,哪怕你戴的是赫梯人的护符。穆苔薇那事,图特神判得还是挺让你高兴的吧?”
她咬唇瞥他一眼,温柔眼神里依稀几许嘲弄,紧抿的唇边浅浅勾起一抹委屈。
“阿蒙-拉。”她纠正他,“今天被祭司大人们请来决断的不是图特神,是阿蒙-拉。”
他“噢”了声,此外也对不出别的话,傻傻站在她的嘲弄注目中。听她竟敢直呼主神名讳,游商掩住耳朵悄悄挪开两步,生怕被神罚殃及,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忽而倾身在他前额轻快地吻了一吻,“自以为是。”她轻轻说,转身走去内院。他低头捡回笔刷,再顾不得游商奸猾,一心急着许她补偿。
“第二十三年第六个月第十天。”他在凭据上写下日期,交给游商,“这次订的外边作坊里现成都有,你替我选个合意底料就行,越快越好。”
那游商果然伶俐,想是从七的淡漠口吻里听出了不详,所以这一回办得格外勤力,只隔了二十天不到就将他要的货送来了。游商送货来的这天傍晚,将军大人派来的信使恰好也到了莲庄。
“第二十三年第六个月第十天……”
默念着信上记载的日期,他不禁抬眼望住了七,此时她正在前院里用自酿的甜酒款待信使与游商,说笑间那游商给她弄得晕乎了,将带在身边的宝贝一样样摆出来讨她的喜欢,还自以为得了计,一个不慎,连从少将军手里换走了多少金银也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她立时转头向他望来,满眼都是话,他佯作不察,咧嘴冲着她笑。
第二十三年第六个月第十天。
原来那天本该是她戴上羽冠的吉日。
倘若那年她选的是荷露斯神许她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