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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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梁南最大的客栈,跟京都比起来,还是过于寒酸了。
二楼雅室中,孔先生感叹道:“以酒先行,懈其心防,怠其耐心。复假意隐瞒,迫其失态据实坦诚,但是公子,孔某不解,好不容易眼看着拜师有望,为何非要激的陆老反悔呢?”
话一出口,便似有所悟,拍拍脑袋道:“是了,公子原本就根本没办法拜他为师的。那么,公子此行,究竟是何目的呢?为了请贤?这样的话公子的言辞不是太过了吗?”孔据只觉得这个小公子心思太过深沉,难以看透。
“孔先生一向聪敏,这可就糊涂了,此行,既不是求师,也非求贤,只是,为了一首诗。”
“那首诗,公子让我按照陆老的笔风滕写的那首诗?”孔据拿过放在桌上的诗稿,反复查看,未几,恍然大悟,只叹道:“公子,可惜啊。”
高祙阳拿起一杯茶在唇边掂了掂,气味不对,复又放下,轻轻言道:“是啊,一而再,再而三逼他,只不过怕只有醉意还不够,惟有反复激怒他,才能逼得他无心细细看诗。”
高祙阳重新倒一杯茶,心下暗自琢磨,陆老那个弟子叫清泽的,也不简单,明明看出来了,却不知为何故意不做反应。叹息一回,又缓缓道:“陆夫子才华盖世,奈何以他的高洁脾性,断不会做一点半点悖逆的事,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留余地。”声音愈到后面,愈发冷绝。
孔据不由从陆老联想到自身,益发觉得事态完全不能由自己掌控了,自己此行无异于与虎谋皮,怕是没什么好结果,奈何一上了船,便已无法回头了。心下怆然,涩然接道:“这一去,陆老自然不会把公子之事放在心上,后面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正直忠骨,这一出戏不止公子演的幸苦,再下再三反思,着实不忍。”话语未毕,惊觉自己言语有失,奈何话已出口难回,不由心底暗自懊恼。
高祙阳淡笑道:“先生无需介怀,陆老洒脱不羁,性子忠直,确是国之栋梁,中兴之柱。然你我皆知,此时天下虽表面太平,祸患却积久难返,国库空虚,各朝臣结党营私,各将各王蠢蠢欲动,虽不明着起事,暗地里却是阴云密布、异像涌动了。此时此刻再容不得谁修身事外、避世闲居。
复又阴冷道:“不能为我所用,必将为我所患,若不想卷入,便只能消亡,留着的,终是祸患。”
孔只觉得话虽阴毒,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心中难免惶恐,冷汗涔涔。连连答话:“孔某不才,愿竭微末,辅助公子。”
高祙阳回身扶起:“先生这话可就见外了,祙阳要是把先生当外人,可就不会什么都与先生说了出来,先生才华出众,南明举国亦有才名,况更是与祙阳母亲一族所出,有千丝万缕的血脉联系,祙阳以后,万事还靠先生提点,清先生多加关照,相助祙阳一臂之力。”
孔据心下惶惶不已,诺诺应了,二人便又坐下品茶,然这茶倒了二人口中,却不知都是怎么个滋味了。
正一晌无话,耳听得楼下一阵哄乱,孔据探头望去,却是一群人拥着父女两个走到大堂上来了。孔据自学业有成之后,多有游历,因此看到那老伯,心下略一沉吟,隐有所动。便不动声色听了下去。
只听得一阵梆子声响,堂上渐渐静了下来。
“众位,今天得闲,咱就再来说一段。传奇话本说了快一个月了,想必大家也烦了,今天咱们啊,改说一个咱们梁南都熟悉敬佩的人,陆迟陆老夫子。”
台下欢声雷动,一片叫好。
又是一阵梆子响,那老伯开始说了起来:“这陆迟陆老夫子,可是咱们梁南的骄傲,南明的人杰,文辞和书法当世一流,更难得的是妙解音律,精通数理医理,军法术数。曾经风采绝世,位极人臣,也曾经戎马倥偬,以一介书生治理,带着大军平了南方蛮夷。可是啊,后来却归隐了,也不许别人再叫他陆相,陆军师,一切朝廷挂碍尽去,只安心的做了一个老夫子,然也奇怪,做了夫子,门下却只有两个徒弟,一个还是他的亲外孙,这便做不得数,剩下这个,名叫苏清则,那小公子资质甚好,难得一见,因此才能拜在陆老门下。陆老收徒苛刻,脾性怪异,众人可知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刘老汉快说啊,莫卖关子了,我们多给赏钱!”“是啊,快快快-”
那刘老汉喝口茶,才慢悠悠道,大家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这得要从陆老二十年前的一子一女说起。。。。。。。”
高祙阳似被勾起了兴趣,也来到窗边看了下去。听了一会儿,回头疑惑道:“那个苏清则--”
孔据急急接言“苏北苏沅之子,苏泛之侄,他们这一门世代子息单薄,到苏清则这一代,已是只有苏清则一个子辈了,只叹这苏清则病疴缠身,恐将不寿。”
“也倒是,方才在陆园,看他神色,确是久病沉珂之象,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就是苏泛的侄子,我倒是大大的疏忽了。”高祙阳眼泛玩味的神色。
孔据又叹息了一会,眼见得高祙阳神色已有不耐,忙岔开话题道:“公子此行,当真收获颇丰,大堂上这一位说故事的,与传闻中的铁嘴刘扈外貌,特征完全应合。”
“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好象不是先天,倒像是人为?”
孔据闻言回道:“孔某早年在各地游历时,对这刘扈也略有耳闻,据传他先前是做状师生计的,为人打官司,铿铿直言,断不肯被人牵了鼻子去,因此得罪了好些权贵,后来终于被人抓住,打残了一条腿,房子家财也被一把火烧尽。因此只能带了闺女抛头露面在各地奔走,说书挣得几个钱来使用。唉,书生无用啊。”
高祙阳又细细听那刘扈说了一会儿书,淡笑道:“这个刘扈,嘴上功夫倒也不错,留他下来,日后也许别有用处。”
“公子的意思。。。。。。?”
“不妨,咱们再听听看。”
二人回过头来,那刘扈已经快要说完,正在收尾:“。。。。。。只可惜陆老一腔热血,却尽抛了那石潭,每每想来都令人感慨万千,这算得是读书人的大不幸了。”
茶座里有好多书生秀才,闻言也自唏嘘。
“哎,旧事不提,再来说说陆老那一手书法,可真真叫一个好,旁人是再难临摹出来的,反是陆老的字,大家一眼便能认得出来,那字不单是书法,更是一种气魄和洒脱,旁人是再也没有陆老那经历和笔力,一手妙笔,堪堪生花啊。”
孔据不由又暗自惭愧一番,高祙阳倒是又自得又暗叹:“是啊,一手妙笔,真真是省了我好些力气。”回身拿起桌上两幅字,捡出那副孔据摹写的,看了良久,喃喃念到:“关行异兴,南明覆倾。呵呵,只可惜了陆老。”言罢将那副字细细在温酒的小火炉上点燃,燃尽成灰,又收好了陆夫子亲书的那一副。
回头见到那刘扈书已说完,正在一旁坐着喝茶,他那小女便抱了琵琶,一边在那里絮絮的弹奏,一边唱着一首民间小调:“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幛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裾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声音婉转低回,煞是好听。
边上就有那机灵的小二端了茶盘,帮刘扈收了一圈说书的幸苦费,高祙阳沉思一会,转过头去对孔据吩咐道:“此人日后有大用处,烦劳先生了。”
孔据会意,只苦笑道:“不敢说烦劳,少不得配公子演一出戏罢了。”言罢转身向楼下去了。
刘扈说完书,少坐一会,等的那小二收了幸苦费,便收拾了行头,欲携女家去了。
刚站的身来,便听到门口一阵哄闹,有三五个恶霸模样的汉子走了进来,看见那刘扈的女儿样貌美丽,不由分说便想抢了人去,刘扈空有一身傲骨,奈何行动不便,更已经年老体弱,三番两次上前去,却是远远的就被推了开去,梁南一向风气好,这时候乍然来这么几个人,楼里多是些书生士子,未经过这等阵仗,早远远退了开去,哪有人肯为老父孤女出头。
眼看着刘扈再一次被甩了开去,只压着胸口猛咳,却是再也站不起来,那些无耻汉子就要将刘家好好一个漂亮女儿虏了去。突听的人群中有人急斥:“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当真是觉得梁南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了吗?”随着声音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高廋的中年人,穿着儒衫,气度不凡。说话间,那些恶霸汉子顿了一会,之见那人从袖口取出一块令牌:“安平候小世子在此楼上喝茶,眼见的白日里有人行凶,念你们未成大错,这便放过你们一马,还不赶紧放了人,做速离去?”
那几个汉子想来是心虚,见令牌好像不假,那边有没有来捉人的迹象,昭嚷叫骂几声也就寻机跑了。
刘扈父女遭此惊吓,只抱头大哭,良久,刘扈才反应过来,走到那高廋中年人前面,深深一拜:“多谢安平候世子及先生救命之恩,不知先生是否方便带老朽拜见世子,当面谢过他的大恩大德?”
那中年汉子,却正是孔据,孔据向楼上雅座望了一眼,窗边已是无人,便知高祙阳不欲以真实身份见刘扈,回身扶起那刘扈道:“小世子有事已先行一步,先生不必客气,世子方才在楼上,听到您老说书,大为赞赏,奈何世子有事先行,吩咐我好生安顿你们父女,盼着以后刘老先生能拜在世子门下,辅佑世子一二。”
这番话说的诚挚又动听,更何况,刘扈本来无处安身,女儿年岁渐涨,也确实不适合抛头露面,这下可是一下子解决了所有的生计问题。只感动的刘扈老泪盈眶:“老夫此生,甘为小世子效犬马之劳。”
“先生言重了,快请起。”孔据扶起刘扈,相携出了茶楼。楼下书生士子难免又感叹一番,世上多有怀才不遇的人,刘老终是有造化,此时得小世子青眼有加,后半辈子就算不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是一定了。
此事一出,寒门士子自此只怕又多了一份千里马得遇伯乐的谈资。却不知,这伯乐,其实另有他人哪。高祙阳喝了一口微凉的茶,走到窗边,暮色四合,该找地方下榻了。挥挥手,阴影处迅速闪现出来一个人影。。。。。。
孔据安排好刘扈父女,回到茶楼,便有人带了他去高祙阳下榻的客栈。
孔据进房时,高祙阳正写好了一封信,正在细细的给信封口。
“世子,刘扈的事情已经假借子阳世子的身份办妥,相信刘扈此人此后必会效忠子阳世子,绝不会起二心。”
高祙阳闻言不由笑了笑,“孔先生,你是对着陆老说的太多还是对着刘老说的太多,世子世子竟然改不了口了,要是被高子阳那厮知道了,还不笑死我冒用他名号。”
孔先生这日心事重重,方才说错了也没察觉,经高祙阳这么一提点才反应过来,笑道:“可不是,对人说的多了,孔某都有点混乱了。七殿下,事情都已办得差不多,咱们也得早日会雍京去了。”
“无妨,子阳就是知道了,又能拿我怎样,只是孔先生当注意,明日咱们启程会京,路上人多嘴杂,可不敢再叫错了。”
是夜,春雨潇潇,陆夫子从梦中酒醒,惊坐起来,回思良久,怒急反笑:“苍天不仁矣,我陆迟一生磊落,反被此等小小伎俩而害。”笑声渐歇,转为叹息:“罢罢罢,寒窗十余年,朝堂尔虞我诈又是十余载,边关戎马又是半生。虚度华年,我又得到了什么,一把老骨头,儿女尽失,颠沛流离,徒留无益。也许这就是我的命罢,只可怜了子沐,回到其父身边,不知是好是坏。”两行清泪渐渐滑落。
室内烛花惊爆了一下,天边开始泛白,曙光乍现,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