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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明兴元八年,春光三月里,整个凉州在漫天的杏花天雨下无端惹上了丝丝缕缕侵人心肺噬人气力的明媚甜香。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故君子者,当不妄动,动必有道;不徒语,语必有理;不苟求,求必有义;不虚行,行必有正-----------”
    “挺背直腰,行端坐正!”陆老夫子的梨花木戒尺足有三寸,往案上那么一拍,震得案上的七八岁小童瞬时清醒了。
    眼看着那三寸戒尺堪堪的转了个方向,将向稚童脑门敲下,稚童惊跳起来“外公,沐儿再不敢了,且饶过沐儿这一次吧”,眼神楚楚,精致的小脸上带着些惶恐,衬着初醒的红潮,愈发显得凄楚可怜。
    陆老夫子眼见得和女儿八九分相似的脸,想起很久前浅辞每次也是这样撒娇耍赖着仰起头,“爹爹,好爹爹,女儿再也不敢了”言毕做个鬼脸伴着渐远的清脆笑声远远跑开。想起当年浅辞穿着红红的嫁衣,出嫁时辞别前的绝世姿容。又想起那一年浅辞泪流满面跪倒在面前“爹,娘,女儿既已做出选择,就决不后悔”……
    这么一多想,陆老夫子那戒尺便再也下不去半分,待回得过神来,子沐早已跑远。只得叹道:“罢了罢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可不敢再偷懒了,晚饭后把半截碑摹写十遍再休息。书法练习日不可辍,当勤加修练-------”
    “外公,好浓的杏花香-”话没说完却总被打断,陆老夫子只觉得险些要背过气去。这小外孙资质甚好,奈何耐性甚浅,自己本欲放在身边好好雕琢,却总忍不住多加宠溺放纵,反倒懈怠了大好的资材。
    正待得发作,鼻翼处飘过一阵浓浓的杏花汾酒香,不由馋虫勾起。突地打了个酒颤,才骤然清醒过来,欲待发作,却听得门口处传来一阵轻浅的脚步声,间或伴随着阵阵细碎的清咳。陆老夫子心疼自己的弟子,不由得转过身迎了出去,“清则,什么事要亲自来,吩咐陆伯过来回禀一声不就行了,可是易经术数有不明白的地方?”
    话音刚落,只见书房门口走进一个少年来。眉目如画,不语不笑也给人一种如沐春风,如浴暖阳的感觉。只可惜身量单薄,眉宇间隐隐有着久处陈疴的迹象,面色也稍显过于苍白了些。
    陆夫子不由叹息,好不容易收个合心的弟子,却偏偏先天不足,真是可惜了一块宝玉。只怕天妒奇才,自己这个弟子,终是难逃英年早陨之厄了。
    独自暗叹了一回,听得门口苏清则笑道:“弟子功课尚能自克,却是门外有远客前来,陆伯委实太忙脱不开身,我就自己前来告诉老师一声。来人听口音像是京城人士,恐怕得要老师亲自过去周旋一二了”。想是病的久了,苏清则的语气稍显短促,但语调却清亮柔和。
    沿着庭院的木廊走,越走酒香越浓,季子沐皱了皱鼻子,不由拉了苏清则的袖子问道,“苏大哥,来的是些什么人,真了解外公,就知道外公是个酒坛子。”
    苏清则不觉好笑道:沐儿,可不能这么说你外公,陆夫子可是出了名的两朝元老,年轻时南梁第一才子,多少人欲拜在老师们下而不得入,怎么可以用酒坛子形容……”
    季子沐明显不耐烦了,扯扯苏清则的袖子打断道:“苏哥哥,你就是这点不好,每次都爱说教我,你还没告诉我来的是什么人呢。”
    苏清则无奈道:“你啊,这个没耐性的毛病可真得改改了,言毕顿了顿道“应该还是来拜师的,沐儿,恩师会客本不应该带你前去,一会儿你远远的瞧了,记得千万不能妄言妄动。”
    “知道知道,谨言慎行嘛,苏哥哥快点快点,咱们么要错过了。”季子沐说着说着便扯着苏清则的袖子跑了起来,苏清则气量不足,稍一运动容易气促,但季子沐尚在兴头难以发现,看见子沐跑得开心,苏清则只好强忍不适在后面跟着。一时间,满园杏花伴着俩人的衣角带起的风,飘起细碎的花雨,廊下的风铃也细碎的响起来,伴随着阵阵细微的轻咳……
    前院并不大,摆了十坛大酒缸后,忽然就显的很拥挤了,“十年陈一酿,美酒杏花村。果然是上等佳品,香飘百里,气味诱人啊。”陆夫子捋捋胡须,眉开眼笑。
    陆夫子面前的中年人颔首回应:“是啊,论到酒中仙品,论香论味,还属杏花村汾酒,兴之所至,陆先生不如这就品尝一番,如何?”
    “哈哈,陆某生性不羁,这位孔先生倒是知我甚深,真真见笑了。陆某这里却也就不敢客气了。”
    “常闻陆先生洒脱不羁,今日见到,果然如此,人生得意须尽欢,当及时行乐,虚礼繁节不理也罢,陆先生请便。”
    陆夫子也不再拘泥,不等陆伯过来,径自拍开一坛上的封泥,打开盖子,深深的嗅了嗅。
    季子沐远远的看了,刮脸低笑道:爷爷真不知羞,客还在呢,竟自己就喝了起来,亏得那位孔先生不跟爷爷计较。”转转眼珠子,又道:“却不知这由头传了出去,爷爷不得臊死。”想着想着便狐狸样笑了起来。
    苏清则无奈打断:“沐儿,陆夫子高风亮节,不拘俗礼,不可这样说。”
    季子沐只回头敷衍的做个鬼脸:“知道了知道了,就爱教训我,对了,怎地这个孔先生都可以当我爹了还来拜师啊?”
    苏清则闻言一愕,不由笑了,良久假作正色道:“沐儿,不可这样,天地君亲师,父子伦常,孝德孝刚,岂能拿来玩笑,切记再不可如此了。”
    季子沐并不以为意,头也不回的只是敷衍着点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操心这么多跟我--”“爹一样”三个字还未出口便觉有失,季子沐急着收回一时不慎便咬到舌头,不由哎呦一声吸一口冷气。
    苏清则又好气又好笑,只低声道:“噤声。”看他着实疼的不过,便拉过来察看,顺口接道:“拜师的可不是他,是他家公子。”
    季子沐惊奇道:“哪家公子这么大派头,拜师还要我外公等他的?”
    那一头,陆老夫子一坛酒已经喝的差不多了,该来的人却也终于来了。
    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年龄与苏清则相仿,气质高华,面如冠玉,五官瑰丽,年龄虽小却有一番贵气和艳色。识人行礼,从容却不失礼数,笑语盈盈,只令春色生辉,华光溢彩般令人目眩。
    季子沐不由转过头去,呆呆道“苏哥哥,他笑起来跟你一样好看。”苏清泽不由哑然,沐儿,你看人都只看相貌的吗?
    回过神去,却见那小少年行过礼道:“陆夫子名扬天下,是以家父特令前来拜会,只盼夫子不要嫌弃祙阳愚钝收下祙阳为学生,能学的先生片纸末页的才学。万望老师仁慈,能应了祙阳才好。”
    陆老夫子打个哈哈道“令尊过誉了,陆某不才,受世人平白赞誉,这些年倒是愧疚得很,倒是小哥,性止举动从容有度,仪容尊贵,不像是寻常商户,陆某虽久居小镇,但听的汾酒如今已是皇供,今春圣上只赐了安平侯爷和宋相国,虽则现今皇供万金亦可以买到,但看小公子通身气度,再反观小公子年龄,却不知公子究竟是安平侯府小侯爷还是宋相府大少爷?”稍顿又道:“或者说,公子不姓陈,那到底是姓宋、还是姓高呢?”
    话中锋芒毕露,连苏清则都不由觉得老师话锋太过。开始默默在心底为老师盘算圆场后续。
    果然话音刚毕,那位孔先生已然变了脸色,正欲进言,反是被那小公子抬手制止了。
    却见那公子起身做了个长揖:“家父说学生瞒不过老师,学生还只不信,陆先生果然阅人无数,倒是学生肤浅了,学生高祙阳,实不该刻意隐瞒姓名,还望先生原侑。”
    言辞恳切,陆夫子倒也难得的不拿大,站起来扶了,只道:“天晚了,此处渐冷,二位请先随我移步书房。”言毕回头朝苏清则二人的方向道“清则,你也一起来吧。”
    陆园里大概最细致讲究的地方就是大书房了,因了陆夫子的喜好,书房里一应俱全,书籍完备,好些时间难寻的绝本真品,笔墨纸砚也是万种挑一的上品。
    陆老夫子对书法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喜好,收弟子不单对资质要求极高,还要看其书法如何,当年苏清则也是靠着一手俊逸秀挺的花间辞获得陆老的青睐,成为陆老告老还乡后唯二的学生。
    此时,陆老正在请高祙阳写字。
    只听得高祙阳轻声沉吟道:“学生最近读了些杂史野记,时常感叹向往书中名士古人的洒脱不羁。”又想了想,提笔书道:虽然天数三分定,妙算神机亦可图。若是当时存奉孝,难容西蜀与东吴。
    苏清则在一旁看了,不由感概:“可惜了如此贤明,不拘小节洒脱不羁甘为人臣,却终是逃不过早陨的命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能得此等贤才相助,实是曹相的福气和运气。”
    高祙阳顿了顿,落下重重的一笔,慢慢斟酌道:“是啊,欲成事者的遇贤才则如虎添翼。每朝每代,这样的人才也不少见,可是适逢今上治理之功,天下太平,贤士却多归隐,就如,先生。”
    苏清则和陆老同时暗暗一惊,这话太过暧昧,又太过危险。
    高祙阳语毕也正好书完,捧起来吹干墨迹,呈给陆夫子,又道:“然则虽天下稳定,四海升平,庙堂之上,朝臣之中,总不乏混鱼摸珠,私相苟且的勾当伎俩,只盼着多些贤德圣明之士涉入世中,尽心佐弼才好。”
    陆老听其言语,只觉来意不善,话语间锋芒必现咄咄逼人,心下暗道此少年绝非善茬,纵有少见的才华,心思恐是不正,也就不愿搭他的茬。心下暗自计较,这弟子是万万收不得了。
    看了看墨书,便淡淡道:“此言有差,但凡与人活着,何人不在世中,何人不涉世事呢,有心有力当不辞于力,有心无力却也奈何。老夫久居边镇,只闻的边关太平,国民富足,一派盛世之象。格局已定,又为何非要打破宁静,重新掀起波澜呢,”稍顿打个哈哈道:“今日酒好,老夫贪杯,倒是语无伦次,妄自多言了。哈哈,见谅见谅。已到用饭时刻,不如两位这就留下来,用完饭再走。”言下之意,已是逐客了。
    本已事成临门被拒,祙阳倒也不尴尬,反笑道:“先生有话直说,真真不拘俗礼,只是学生这里仰慕先生笔墨已久,时时临摹,一阵年月下来,也有小成,现在拿出来,还望先生指点一二。做不了先生的弟子,能得先生只语片墨的点拨,也是极好的,盼先生不要推辞的好。”
    陆老话一出口,便是不耐烦的紧,只愿早早将这二人打发了走,便敷衍道“哪里哪里。”
    卷轴展开,却是一副字,行笔转合像极了陆夫子的风格。
    昔时对酒邀月关,也泛蚁舟醉碧行。
    征鞍踏月边荒异,驻马桃花一处兴。
    浮生聚散归梁南,往事冥微梦不明。
    且歌且酒尘烟覆,回首秋风往事倾。
    书中所写,正印合了陆老的大半辈子的一番功业。
    陆老夫子似无所动,只是一眼,便看出了这副字的问题所在。既已拒绝过一次,再批评起来就豪不留情面:“文笔行书很有一番功力,但是没有行笔间的意趣洒脱,字体结构尚有些微不够完整之处,笔法也稍嫌艰涩,书法一行需要有自己的风格,一味模仿失了本性,便难有所成就。这一点,清则做的是最好。”
    高祙阳向苏清则见过礼,回头虚心恳请“可否请陆老点拨一二?”
    陆夫子也不再推让,另展了一副宣纸,执起狼毫笔来,挥墨成书,依旧是同一首诗,写成后却洒脱奔放,笔画毫不凝涩,一气呵成,不愧是国手妙笔。
    “好字好字。”孔据不由衷心叹道。
    “孔先生过誉。”
    “常听的陆老书法精妙,祙阳未曾有幸亲眼得见,只观摩过流传的几个摹本,时日久了并不以为然,今日幸得点拨,终身受益。眼看着天色渐晚,祙阳还得和孔先生回城去,便不打扰了。陆夫子珍重。”
    “哪里哪里,小世子资质出众,善用智慧日后必非池中之物,功就不可限量。即有要事在身,陆某也就不勉强了,两位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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