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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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是那么思念吴天心,就像常常思念画错嘴唇的塑料洋娃娃。我对她俩的成长经历都充满了好奇,是流水线上一个什么失误使她们成为百里挑一的成品?
我想知道她生活中的一切细节,喜欢喝什么牌子的矿泉水,头发染过几次颜色,穿多高跟的鞋子,坐在马桶上爱看什么杂志,喜欢大眼睛还是小眼睛男人,我巴不得给她的大脑装上窃听器,在她的头发里埋下摄像头。
我有好几次梦见她,脸的轮廓很模糊,黑眼圈使眼睛显得很大,头发是一种落满灰尘的红木家具的颜色。我一直梦见她从侧面抱住我,把头抵在我的脖子上,柔软的嘴唇搜索着我的皮肤。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温热的眼泪把我的肩膀弄湿了,一直淌到沙发上,我用手去抹掉,还不小心碰到了她冰冷的膝盖,我紧张地把手缩了回来。
那么真切,说不上是梦还是记忆。
我第二次见到吴天心是在一个星期以后,也是H第二次来找玛丽的那天。我拒绝H的邀请,因为一直对他上星期的消失耿耿于怀。他八成是约了女朋友,这没什么,可为什么非要在我进玛丽办公室的半分钟内不辞而别呢?
我凭着记忆中的地址去找吴天心,出了写字楼向右拐,突然看到华生走在前面。
华生确实谈不上帅,比如他的身材并不完美。他的个子不高,肩膀很宽,手和脚都很大。那天他穿着浅褐色西装,米色的裤子没有一条褶皱,走路的时候袖口隐约显出一块皮质带金属面的手表。他的头发和脖子总是那么干净,走路的速度不紧不慢,不时和认识的人点头微笑。这样的男人真是一丝不苟得可怕,我想着,放慢脚步,跟他拉开距离。
我们转了一个弯,来到一条通向停车场的僻静绿化带。我刚要和他分道扬镳,却出乎意料地看见,他伸手抓住了一旁的矮冬青叶子。他轻轻扯了一把,一边走,一边捻着,那些指甲大小的叶片就稀稀落落掉在地上。他拍拍手,插在裤袋里,脚步变得轻快了。等快到停车场入口时,他突然伸长胳膊,腾空跃起,用指尖触摸黑乎乎的门楣,落地后又像下课小学生似的一溜烟冲下去了。
西装革履的华生的这一系列动作却像一只滑稽的长臂猿,我站在原地忍俊不禁。
也许,任何人都是不可被断言的。
吴天心家的整个楼道里洋溢着油盐酱醋的味道,所有脱排油烟机的管道都排到走廊来了。这些味道交织着,洋溢着,互相侵犯着,我嗅到左手边的人家在烧红烧带鱼,右手边的在炒芹菜,还有一家在炖肉骨头汤。我顺着转弯的过道走着,如同在食物的海洋中漂浮着,这些热闹的气味呛得我热泪盈眶,同时也让我的胃无比激动。
到了吴天心家门口,我刚想敲门,门却自己开了。她吃惊地看着我。她乌黑深邃的眼珠子冷漠,却很动人。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我只有在梦中才能重温她容貌的零碎细节。可等我一睁眼,她的形象就消失了。也许因为她太苍白了,苍白的人容易让人记不住样子。
但现在我发现她是那么漂亮,虽然脸色还是苍白,眼圈很黑,但绝对让人惊艳。为什么上次我就没有注意到这点呢?我心情复杂,有点嫉妒,还有说不出理由的欣喜和羞怯。她根本没注意到我的情绪,只是不太高兴地问:“你来有事吗?”
她的冷淡让我有点难过,我们连朋友也算不上吧。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也无法确信她是否和我一样在说谎,我们的关系,大概和一夜情没什么两样。我恨恨地想着,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你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担心你又会去自杀,”我说。
说到自杀,她的脸腾地红了,有几分尴尬地说:“怎么会呢?”
这时对门的狗又开始暴躁地吠起来,主人打开门来窥探,她只好退回到屋里。
吴天心今天穿了件高领黑色毛衣,头发刚洗过,湿湿的,颜色鲜红。她的胸脯很高,让我不好意思直视。她显然已经从绝望中缓过神来,情绪低落,但并不焦虑。她说:“我正好要出门。”
我很想知道她要去哪儿,但又明白自己没有权力这样问。“那天早上你突然不见了,”我说。
“接到一个朋友电话,就走了,”她显然不想解释。
“我发现你不在,吓了一跳,”我继续试探着。
“你以为我跳下去了?”她咬起嘴唇笑了,用手指撩开窗帘,望了眼楼下。就在那刻,她齐肩的蓬松卷发滑向一边,露出脖子的侧面。我吃惊地看见几道新鲜的血痕从她的衣领内延伸出来,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我刚想发问,她站直身子,头发又正好把伤口完全掩盖起来。
“玛丽医生,我心情已经好了,谢谢你。”她先开口了。意外听到“玛丽医生”这个名字,我整个身体颤了一下,像突然打了个嗝。
我说:“可是你的秘密还没讲完。”
她问:“讲完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心情一下子坏了,为什么在梦里她那么依赖我,那么亲密软弱,可现实中却狠心中断我们的联系?难道我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病人?永远地失去了享受这个秘密的权力?我不快地说:“你对自己说的话不能提供任何证据,我觉得你有妄想症,也许需要治疗。”
“妄想症?”她惊讶地大叫一声,“你觉得我在编故事?”
“这和编故事不一样,你自己都分不清楚真假。”
这一招果然有效,把她的冷静和理智的外皮揭开了,露出了歇斯底里的内部,就像剥开刚刚愈合的皮肤,重新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她狂躁地把包甩在沙发上,喊叫着:“我就是疯子,我在说谎!反正你们都不信,你不信,贾云也不信!因为你们串通好了,要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再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我明白了……你认识贾云的对不对?我才明白,你们都是一伙的。他让你来探听我的口风,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你回去问问他,我还不够可怜吗?你快从这里滚出去!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她含着眼泪,双手颤抖地打开门。我刚退到门外,她就重重地摔上门,差点打到我的鼻子。我听到她在屋里的哭声和乒乓砸东西的声音,开始有点愧疚了。
我真不该激怒她,华生和玛丽对待病人是那么体贴入微和小心翼翼。我该让她的伤口长起来,哪怕长得歪歪扭扭,长得很难看,至少长起来就不会疼了。我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听到哭声渐渐微弱,就逃下楼去。
我穿过马路,躲进人行道旁的一家劣质皮鞋店,紧缩起肩膀,盯着马路对面贴着马赛克的高层的出口。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让我手足无措、心烦意乱。不一会儿,我看到吴天心从楼里出来了,但完全看不出她刚刚爆发过。她的眼泪这么快就干了吗?她急匆匆地上了一辆出租车,看来是我耽搁了她的约会。好奇心促使我想都没想,就拦了一辆车跟了上去。她不想见我了,那没关系,所有偷窥的关系都是如此,一个人像影子一样默默地跟着另一个,观察她,记录她,而不需要许可证。
十分钟后,她进了一家叫KOS的门面很小的咖啡馆。
我不敢跟进去,肚子很饿,就坐在对面的快餐店里吃面。天很快黑了,餐厅里进进出出换了无数批顾客。我吃完了面,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喝完了两瓶汽水,她还是没有出来。我一遍遍搜索咖啡店靠窗的座位,但看不见她。她一定藏在某个角落里,可是会和谁在一起呢?是男是女?他们正紧挨着身体在桌面下互相摸索对方的大腿,还是离得远远地调情?
窗外的天黑下来了,我百无聊赖,拿出电话打给H。我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说:“在家,吃晓华快餐。”
“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外卖,”我说,眼睛瞟着从KOS出来的几个客人。
“你在干什么?”他嘴里咀嚼着食物问。
“跟踪一个人,”我说。
“跟踪?”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跟踪的时候还能打电话聊天,那也太不专业了。”我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不予解释。
“玛丽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回答没有,这是真的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他立刻紧张起来。
“嘿嘿,”我笑了一声,又酸酸地添了一句:“你八成没说实话。”
他沉默下来。我仿佛看到他在电话那头心事重重,片刻之后,他又豁然轻松:“对了,你要为玛丽整理录音,怪不得。”
“你整理的文件玛丽是不会看的,”他以挑衅的口吻补充道。
“当然,这只是作为备份存着的。”
“她是怕你闲着才给你找的差事吧?”他神神秘秘地说,“你做的可是无用功。”
“什么意思?”
“每当我们谈到最关键的时候,她都会按下录音笔的停止键……这回你明白了吧?”他十分得意。
怎么会这样?这真是出人意料,我刚想问个究竟,吴天心却进入了我的余光。她终于出来了,身边还走着一个男人。
我急忙对H说:“我跟踪的人有动静,先挂了。”
“你跟踪的是谁?……”他在那头问,但我已经掐掉了电话。
他们淡淡地告别了,吴天心上了出租车。男人掏出烟,点了一支,站在店门口目送她远去。我改变主意了,决定跟踪这位神秘约会者。因为,我清楚记得那一幕:吴天心在进KOS之前,对着一辆小轿车的车前镜整理了头发,细心重画了唇膏,并用她纤细的小拇指尖揩去多余的红色。
什么人能让她如此在意?贾云或者一个更为隐私,她提都没提过的男人?
神秘约会者丢弃烟头,双手插在裤袋,沿街慢慢走着,一路低着头像是想着心事。他的背影削瘦,但我却能感觉他藏青色毛衣下背部的力量。大概过了两个路口,他拐进一个叫品苑的住宅小区。他走向03幢,经过保安室,消失在阴暗的大厅里。
他回家了,也许今晚都不会再出来。我有点累了,又无处可去,只好找个花坛坐下来,吹着室外的冷风。我从皮夹里取出那半张十年前的相片,上面的她表情尴尬,脖子和领口外的胸部在闪光灯下白得耀眼,我又回忆起今天在她脖子侧面窥见的伤痕。当我的手指翻转照片的时候,无意发现背面还有一小行淡淡的铅笔字。
我辨认出来了,这是某人的电话号码:蔡5550101。
一条新的线索如同纽带,又重新拴起了我和她。我情不自禁地激动——我还没有完全失去她!
她的秘密就像一只巨大的蛋糕,每次都切下一小块给我,使我迷恋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