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49  更新时间:07-08-30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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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吴天心善良的嘴唇。
    我一直认为每张嘴都有自己的性格。唇线过于明显的嘴很俗气,嘴唇饱满的小嘴显得想法天真,厚唇大嘴是多欲霸道,嘴角上扬的薄嘴唇显得骄傲虚荣,嘴角拉平的则显得婆婆妈妈,嘴角下垂的薄唇则显得尖酸刻薄……而她微薄的上唇和微厚的下唇微微张开,嘴角自然,这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坏念头。并且,她本应该纯静温和,如同红衣女孩的照片上,那条金色阳光普照的小溪。
    我坐在吴天心的对面,盯着她干燥的嘴唇,很想用亲吻替她湿润一下。她脖子侧面的伤痕早已消褪了。此刻,她正暴躁地抽着烟,不停用手掌根敲打额头,我似乎看到扑在她脸上的粉底纷纷掉下来。
    “前天突然有人敲门,我从猫眼里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正东张西望。我问他找谁,他说找张什么,我说没这个人。他说就是这个门牌号,他是送快递的,也许把名字记错了。我说没有人说过要给我快递,他坚持说他没送错地址,让我先看一看盒子上的寄件人名字,他不知道该怎么念。
    “于是我打开门。男人从门缝里塞给我一个盒子,就是这只。”
    她说着从地上拣起一只扁平的硬纸板盒放在茶几上。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盒子,也许曾是披萨、复印纸之类的包装盒,但标签被撕得干干净净。我凑过头,只见在盒盖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大大的英文字:Gentleman。
    “Gentleman?绅士?”我很疑惑。
    几乎就在同时我猛然醒悟,大叫一声:“尖头门!”
    我觉得毛骨悚然,惊惧地盯着她问:“里面是什么?”
    她没说话,仰着脖子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朝天花板飘去,线条慢慢变细走形。
    我不敢伸手打开盒子,满脑子都是恐怖的念头。是一瓣血淋淋的耳朵,一缕头发,一只瞪大的眼珠,还是一只巴西毒蜘蛛?
    “里面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她动作利落一下子翻开了盒盖,我的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白相片。
    我随手拿起一张是吴天心,我抓起一把,每一张都是她。她背对镜头解开文胸扣;她坐在抽水马桶上看杂志;她用毛巾擦干湿发和身体;她正在吃泡面;她蹲在房角夹着烟哭泣;她躺在床上,镜头里带进了一只男人的脚……我慢慢站了起来,紧张地巡视整个房间,天花板、墙壁、地板、衣柜、浴帘……房间像打开的盒子劈头盖脸地朝我倒来,所有的物什都摔打在我的身上。
    “他们藏在哪儿?!”我懦弱而气愤地问。
    “他们光明正大,藏的是我,”吴天心接过话,目光轻轻扫过天花板,“但不论藏到哪个角落,尖头门都会把我找出来的。”
    我浑身颤抖着掏出手机,郑重其事地通知她:“不管你答不答应,这次我一定要报警!”
    她没有说话,而是迅速扒开那大堆照片,突然从盒底取出一把大约20公分长的锋利匕首。她拿着刀对着我脸的时候,我吓得直往后挪身子,紧靠在沙发背上。她眼眶内的黑色眼珠像空洞的玻璃制品一样倒映着我的疑惑——她究竟是不是疯子?
    “刀和照片,这就是他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说着把刀搁在了茶几上。我松了一口气,端起沉甸甸的刀子,但突然意识到这会留下我的指纹,急忙把刀扔回盒子里。
    “你快过生日了?”我问。
    “就是昨天,”她说,“我的30岁生日。”
    “生日快乐……”我尴尬地说,明明知道她不快乐。
    我们的谈话像被注射了一针镇定剂,突如其来的平静和低落。我把盒盖合上,避免看到这堆刺眼的照片。她又点了一支烟,我看到她右手指甲尖被熏黄了。她发现我在看她,也递我烟盒,我摆手道:“我的支气管炎又发作了。”她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说不上是蔑视还是同情。
    “你生日怎么过的?”我问。
    “睡觉,中间被这个快递吵醒过,”她说,“晚上出去了。”
    我等着她告诉我晚上出去见了谁,做了什么,可她不再说下去。如果她根本不想让我知道,又为什么要提起?
    她转而用调侃的语调问:“心理医生看起来都像你这个样子吧?”
    没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说下去:“注意保养,没有不良习惯,不会显得特别高兴或不高兴。你应该有固定的男朋友吧?我猜从学校里就认识,现在谈婚论嫁了。你从毕业第一份工作起开始交养老金,同时还买保险,将来的每一步都在掌握中。你每周都要去健身,每年会有一次旅行……让我猜猜,还有什么?也喜欢看鬼片和恐怖小说?你们在学校里解剖过尸体?当然,你们都是无神论者,肯定不信有鬼。就算是离奇的事情,你们也会一个劲找出科学依据。除了科学,你们还相信法律,相信制度可以保护所有没做错事的人,遇到纠纷就会去找警察。你们相信天下无难事,也相信事情不会比你们想得更复杂。你们自己那么健康,怎么能够理解病人的想法呢?”
    我听得两颊发烫,却无话反驳。天知道,玛丽和华生是不是她描述的这一类人。我嗅到了她话里的火药味,但立刻原谅了她。也许,她是把无处宣泄的愤怒转移到我身上来了。
    于是,我放弃辩解,坐直身子问:“为什么你不愿去报警?上次警察不信你,这次证据都在。”
    “你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她说,“昨天我已经告诉贾云了。”
    “你昨晚出去见的就是他?他阻止你报警?那当然,他是尖头门的人,你为什么还这么傻?”我真的生气了。
    “你不明白。贾云曾经收到一个光盘……”她的声音突然凄凄的,“光盘里面有我和他。如果我报警了,就是自寻死路,贾云不会答应的……”
    “光盘里有什么?”我追问。
    她看着我不说话。
    “你们做爱的带子?”我很有把握,可她拼命摇头。
    “还有什么会比这更糟糕呢?”虽然我并不认为这足以使她不敢报警。
    “我不能说,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她很坚决地拒绝了我。
    但就在下一秒,防卫决堤了,她放声哭起来:“可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每天晚上做噩梦,我不止一次梦到她……”
    “他怎么了?”我以为她指的是贾云。
    她只是悲痛地摇头,举起手掌,示意我别再追问。
    “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今天说的话,”我保证。
    她紧紧掐着自己大腿,泪眼迷蒙,却毫不松懈地盯着我,喉咙似乎连吞咽口水都很困难。我知道她正在下决心,只能用沉默鼓励她,生怕我开口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节都将惊醒她,使她泄气。
    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异常坚决,眼角锐利而冷硬,就像水泥凝固的过程。当然,那一刻我还不能理解这个答案为什么需要赴死的勇气。她“善良”的嘴唇慢慢开启,我能见到她白色的小牙齿。
    终于,她小心地,几乎随时会中断地,一点一点,把那个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答案吐露出来。可是接着,她再也停不下来。就像洪水决堤,她重复不断地说,坚持不懈地说,我不愿意再听,可她抓住我的肩膀继续说。
    我骂她“疯子”,逃出门去。
    那一天,天空中漂浮着灰色大雾,像一张潮湿的密网捕住了一个城市,以及城市中互相为敌的人们。
    我在梧桐树的枯枝上看见一只大鸟,油黑发亮的乌羽,长尾上镶嵌着几簇妖蓝,脖子上围着一圈餐巾样的白羽毛。它踱了两步,也在树上看我。我难过地望着它,一边轻轻打着嗝。我突然想,也许它是侵占我童年生活的影子敌人,正回来观望我现在的生活,满心悲悯。这种愚蠢的错觉,竟让我伸出手去摇树干。它依旧立在枝头怜悯地俯视着我,就在我越来越确信我们之间具有某种联系时,它扑哧一声飞走了。
    我朝着它飞走的方向追了几步,它却像水蒸汽一样消失在大雾里。我系紧羊绒围巾,缩紧肩膀,在人行道上茫无目的地一路疾走,耳朵、脸颊和额头却阵阵发烫。我穿进一个公园,急冲冲地朝喷泉池奔去。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叫,“小姐,小姐,”他追着叫。我等不及了,直接扑向池边,用飘着绿苔的冰凉池水洗脸。遇到刺骨冰水时,我的脸部肌肉哆嗦起来,手指头被冻得生疼。一阵耳鸣过后,我又听到一个极近的声音叫着:“小姑娘。”
    我回头看见一个令人不悦的男子,把脸与我凑那么近。他身上穿着深咖啡色夹克衫,脸色姜黄,嘴唇泛紫。
    “小姑娘,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还没等我表示接受或拒绝,他就毫无停顿地继续说下去,“我略通面相,刚才在路上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的气质和别人不同。你的心地特别善,为人软弱,这本不是坏事,但最近让你陷入了一场纠纷。我有句话一定要提醒你……”
    没等他说完,我就开始逃跑。他快步跟在后面喊:“这句话对你非常重要,你等一下,一定要听我说一说!”可是我却已经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如果你还能陪我回忆起来:在隆冬时确实曾下过一场这么重的大雾,从凌晨一直持续到黄昏,在整个城市上空笼罩起一张潮湿的大网。
    傍晚时分,湿气和尘粒包裹起路灯的橙色光芒,使城市在一个触手可及的高度,漂浮着一片无边无际、又冷又潮的火烧云。那一天,刚到傍晚却已天黑地暗,像世界末日。家家户户都关了窗户,拉上窗帘。红绿信号灯渐渐疲乏,骑自行车的人戴着口罩,有人戴帽子,还有人打伞,车轮慢慢在地面的虚线上轧过,所有的人都竭力穿过迷雾赶回家去。有许多计划被迫搁浅,比如郊游、自杀。打算跳楼的人们骑在天台栏杆上,或许正为看不清地面发愁。他们担心,脚下不再是精心挑选的距离,而是一个无底深渊。
    不会有人真的因为浓雾而迷路,但人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失踪,因为阴谋无处不在。
    我在人行道上辨出一面鲜红色,果真是一个崭新的电话亭。我只需要用一句话陈述那件案情,报出吴天心家的地址,就可以为每个人解除痛苦。没有人会知道我曾经存在过,在警察找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走之前要记得把话筒上的指纹抹掉。
    可是我却始终没有勇气拨完这三个号码。我拨了“1、1”,手指搭在“0”上却没有力量敲下去。我的脑袋瓜火燎般焦热,而身体却在打冷颤,我捧着那只沉重的听筒瑟瑟发抖。电话机金属外壳映照出我的表情,和吴天心下决心时一模一样,紧张得连吞咽口水都困难。我靠在玻璃门上举棋不定时,三个邋遢落魄的男子站在玻璃外挤眉弄眼地看了我一会,走开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指不自觉落了下去,等待音响了起来。
    “喂?请问有什么事?”已经有女声在那头说话了。
    “我很不舒服……”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什么?请你说大声点。”
    我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很不舒服。我生病了。”
    “就是生病吗?”
    “是的。”
    “请您尽快拨打120。”那女人很严肃地提醒我。
    “对不起。”我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相信吴天心和贾云杀了李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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