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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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有一天,H突然问我:“为什么你不问我,分开的这两年里,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反问:“为什么要问呢?”
他说:“以前的你,肯定会好奇。”
是啊,两年,每个人有多少个两年呢?我眼中的H,如果有两年时间的空白还完整吗?
我假装深思熟虑地说,其实我早已想过。
假设过去的两年中你曾中过500万的彩票,并遇到过一个你挚爱的女人,可是后来她离开了你,并且骗走了你的500万,你伤心极了。假如是这样,那么这两年对于你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是经历了天堂和地狱的两年,到死都忘不掉,可是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我在某个时刻出现,这意味着我拥有的你仍和以前一样,是一个没有500万也没有爱人的你。
H若有所思,像被我说服了似的。可我知道我偷换了概念,时间是什么,是一只爬行缓慢的臭虫,飞奔的鸵鸟,或者肉眼看不见的射线?不管它时速一亿光年,还是30厘米,速度的感觉对于每个人都是相对的。
而绝对的是,它永远停不下来。两年之间,假设我幸运地全身没有多一条皱纹,没有意外财产和恋爱,假设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呆坐了两年,可我对痛苦以及快乐的理解,依然一成不变吗?我对一个人的爱情,会不会因为积累灰尘而重一些,或因为蒸发而轻一些?
又有一天,米粒直截了当地回到我的生活中。她伸着懒腰问:“说来听听,这两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除了换了一个贝蒂的英文名和辗转了几份工作外,我已经无法用几个关键词和三言两语来概括我的人生。对于我来说不可撤销、不可复制的两年,却由于我们回到了原位,而成为了梦境。
并且,那只是我一人的梦境。
我犹豫着,为了使我俩的情谊不要有那么大的豁口,要不要对她讲讲吴天心的故事?就像我每天醒来告诉她昨晚的梦一样。讲讲这个女人如何用她绝望的眼神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
那个傍晚,当她从17楼上跳下来,并把她顶着红色卷发的脑袋摔得稀巴烂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对我的影响将永远也无法逆转。
第二天,我头痛欲裂地醒来,很纳闷自己是在哪儿。米色天花板上那盏白色吸顶灯似乎要砸到我脸上来了,吓得我一骨碌从陌生的地板上爬起。我把目光移向四周,终于认出这个凌乱的房间是吴天心的房间。
那么,昨晚我喝醉了。我闻到了自己身上脸上嘴里的酒气,我看到了空酒瓶子。我觉得晕头转向,胃里翻腾。
外面的阳光似乎大好,在枣红色天鹅绒窗帘外面喧嚣。我拉开窗帘,房间里顿时亮得耀眼,让凌乱和肮脏格外刺目。睡裙搭在沙发一头,上面缀着的亮珠片将一群小光斑反射在淡蓝色墙壁上。
吴天心去哪儿了?我打开门在昏暗的楼道里瞅了瞅,空无一人,狗又狂吠起来,似乎整层楼就住着她和隔壁的一条恶狗。我无趣地回到屋里,开始翻看她的私人物品。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对长统丝袜、几根皱折着的香烟、一只棕色药瓶和一张银行卡,角落里似乎卡着一片东西……我抖了几下抽屉,居然抠出来半张相片。
哈!我得意地笑了一声。它的一侧边缘歪歪扭扭,剪刀彻底裁去了左边的人物,只留下右边的吴天心,和她肩膀上的一只手。
她的面部苍白,身后黑暗一片,像有闪光灯近距离地打在她脸上。她看起来有点受惊和不自在。我想象着,在某个晚会上,一部相机突然袭击,摄下了她和一个亲密伙伴。可那个人会是谁?吴天心为什么不欢迎相片记录下他(她)们在一起?她为什么不直接丢弃合影,而要保留半边的自己?
照片上的吴天心的发型是精干的黑色短发,唇膏画得很重,描了浓黑眼线的眉眼。在她V字领的胸口打着一行日期:1994年7月20日。十年前,正是她命运转折的19岁吧?她从那时起已经开始化浓妆?为什么厚厚粉底下的眉眼,看起来比现在更显沧桑?
我把它塞进了裤子口袋。
角落的玻璃柜里有一瓶白酒,几听啤酒。我拿起白酒的瓶子,不禁吐了吐舌头,58度,怪不得昨晚醉晕过去。它的背后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了毛绒绒的不明物体。我用力把它拉扯了出来,不禁失声尖叫。
人头!
再仔细看,原来是一个软皮面具:黑色的假发,红润的皮肤,眼睛处掏了两个窟窿。我慌慌张张把它塞了回去。
玻璃柜上方是一个小书架,插着十几本书。我随手抽出一本,带出了一大把灰尘。这本薄薄的绿色小册子书名很有意思:《极乐生活指南》。我随手翻了几页,原来是本枯燥的宗教哲学书。
其中一本册子的书脊上没有字,我一阵欣喜,以为找到了她从前的日记。可打开这本真皮记事簿后,我失望地发现里面尽是一些我看不明白的符号和数据,更像是她的听课笔记。我正要放回去,突然掉下来一样东西。拣起来一看,竟又是一张照片。
还说照片都丢了呢。她一定是老早前就把它们夹在笔记里、扔进抽屉,时间一久自己都忘了。
我走到窗边仔细端详:这张六寸彩照的边缘已经受潮发黄了。可上面的是吴天心吗?如果不是吴天心,又会是谁呢?她的姐妹或室友?她有一头黑色直发,穿着红色T恤和牛仔裤,站在一条小溪边的大岩石上。她素面朝天,面带微笑,手里挥着一顶白色的凉帽,眉心之间看不出藏着任何秘密。
如果她是吴天心,至少也是1994年之前了,但女孩身体已经发育成熟,看上去至少有16岁。因此,吴天心巨大的变化只发生在那几年间,是什么可怕的事件竟能迅速扭转一个人的生活轨迹,甚至改变了她的性格和容貌?
这时,我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急忙踢开地上的空酒瓶和杯子,到处找我的包。等我摸出手机一看,上面已有四个梅小姐的未接来电。再看时间,天哪,已经十一点半!
当我一头乱发、跌跌撞撞冲进M&W的时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等候室里坐着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估计是来看青春期躁狂症或高考前焦虑症。
今天是华生当班,玛丽还没来。我在她房间里找到了被吴天心的烟头搞脏的杯盖,拿到卫生间冲洗干净。
多亏有它为证,不然我简直要怀疑昨天是否真的遇到了那个女人。
我一回到座位上,就遇到了梅小姐。她从华生房间里出来,满面怒容地径直朝我走来。
她用笔敲着我的桌子问:“贝蒂,你去哪儿了?既没请假,也不接电话,一个上午都是我在替你做事。”我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中午在楼下餐厅吃饭的时候,华生端着饭盒朝我的桌子走过来,我低下头拼命吃,以免给他留下充裕的时间来谴责我的迟到。
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看到他的盘子里有丝瓜炒蛋、红烧带鱼、茄子、米饭、可乐。
这是第二次我坐得离他那么近,第一次是面试的时候。我见到所有的老板包括玛丽都会紧张,而凡是让我焦虑的事,我都不情愿去做。因此,我不喜欢在会议上发言,不喜欢体育竞赛,不喜欢自我介绍,不喜欢做选择题,也不喜欢和华生那么近地坐着吃饭。
华生说:“吃那么快,小心鱼骨头。”
我抬起眼睛迅速看了他一眼,可只瞥见他鼻子以下的部分。他光滑的下巴上留有刮净胡子后的青印。敞开第一颗纽扣的衬衫领子里,灵活的喉结跳跃着。
我低着头说:“吃饭的时候说话才容易梗骨头。”
“吃鱼的时候想心事似乎更危险,”他接着说。
我猜测着他的年龄:30?40?50?似乎都有可能。他相貌显露的年龄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总能保持沉稳,就像三色鸡尾酒中间的那层柠檬汁,不会太重也不会太轻,甚至显得有几分无动于衷。
对于一个来访者来说,他的表情能传递力量、温暖和安全感。这听起来有点夸张,你会以为女病人只是着迷于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其实他不漂亮,也谈不上帅,但他注视对方时的目光,额头上那三道又长又深的皱纹,沉默时闭着的双唇,都时刻表达着坚定宽容的立场。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一个说服者?
“你看上去没睡好?”他说。
“头有点儿疼,”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佯装痛苦。
“天气冷,别吹风。”他的话听起来很真心实意。
“你觉不觉得,一些病人来过几次后就不来了?”他突然发问。
“好像是有几个……”我感觉嗓子到胸口那一截像被噎住了,说起来话有点费力。
“我相信你和他们明确约好了时间。”
“我可以保证……我和他们每个人都打电话确认时间的,待会你可以查我的日程表。”我立刻坐直了背,用无辜的口吻,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印象最深的是390,已经自杀过十几次了,可能最后还是死成了……”他自言自语。
“那样对他来说,可能算是种解脱。”我假意安慰。
“金鱼是不会有吃饱的概念,贝蒂,如果你新养了一条金鱼,你会不停给它喂食让它在一天内死去,还是有所节制让它活下去呢?”
我愣了一下,难道他有读心术,看穿了我的心思,打算和我好好地辩论一番?我突然想起昨晚遇到的女人吴天心。如果她请求别人捆住她的手脚,阻止她自杀,如果她本人都是矛盾和对立的,我该为她实现哪一个自己?
我支支吾吾地说:“活下去吧,那样我不用买新的金鱼了……”
“呵,当然,人不是金鱼。”他立刻接着说。
虽然他这段奇奇怪怪的话叫人困惑,但我还是迅速扒光了剩下的饭,如释重负地用纸巾擦了擦嘴。
我正打算提出先走一步,他突然又开始新话题:“你是K大毕业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很惊讶。
“你们学校十号宿舍楼背后有一个小动物园,里面养过一只叫喜喜的梅花鹿。”他眨眨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更诧异了。
“别忘了,你交给过我们简历,”他说。
“噢,我真笨,”我想起来了,“我读书那年,动物园已经被关了,只有喜喜的照片在展出。”
“我去那里开会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耸耸肩,把一块茄子送入口中,慢慢鼓动腮帮咀嚼着,很像个绅士。我盯着他的嘴,以为他会说出更多的内容,他却不说了。
我正回忆着照片上喜喜的模样,华生结束了午餐。
他端着盘子先站了起来,看着我说:“我对它的印象很好,很美的校园,只是围墙似乎不够高,对学生的安全没好处。”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我轻轻地哼了一声。他难道不知道,99%的校园命案都是学生杀死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