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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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吴天心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她激动地念叨着:“圈套,圈套,都是圈套!一会儿是艺术家,一会是设计师,一会又是做生意的,他们实际真正的身份是一个研究组织,是一群没有任何道德和同情心,自以为自己是科学家的人。”
“科学家……”我喃喃自语,有点适应不了故事的跳跃。
“这就是真相!这世界上本来毫不相干的人会被各种关系联系起来,比如一是二的姐姐,二是三的网友,三是四的同事,四是五的同学……他们就凭这样的网络结成一个组织。他们专门拿人做实验,拿人的大脑来做实验。他们要研究的课题就是环境对一个人的精神分裂有多大的影响。”
我们第一次干完事,躺在床上的时候,贾云就告诉了我这个组织的来由。它的幕后操纵者叫“尖头门”,他经营的所有产业都以此为商标,包括这场实验。
贾云说,我不可能猜到尖头门有多少钱,也不能想象他的权力到底有多大,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场阴谋之外的现实身份。贾云曾怀疑,他是一个经常在媒体上抛头露面的房地产商。事实上,他从没见过尖头门,他们之间的信息传递都是通过那个叫李素云的女人。
而李素云透露的实验动机是这样的。
尖头门最疼爱的人是他的亲生妹妹,比他小十岁。妹妹嫁人后,搬到另一个城市定居。可婚后不到半年,突然传来消息——妹妹疯了。
尖头门立刻赶去探望她,女孩趁丈夫出门买菜拉着尖头门哭诉:“大哥,快救我出去吧,我老公串通了许多人想害我。”说着,她撩起裙子,给他看自己大腿上触目惊心的血痂。
尖头门让她说清楚他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而她语无伦次。尖头门相信,他们用各种恐怖的手段把她吓傻了。正当他满腔怒火的时候,妹夫推门而入,问:“你们在聊什么?”他的妹妹发出恐惧的尖叫,挣脱尖头门从三楼的窗口跳了下去,摔死了。
尖头门和家人承受不了失去女孩的痛苦,他认定妹夫全家都是变态,在婚后对妹妹有过身体和精神虐待。他不断带人上门闹事,妹夫却坚决否认,终于,两家人对簿公堂。
可验尸结果和女孩生前的两名好友都证明,她身上的几处伤口都是自残造成的。法庭上,男人自称很爱自己的妻子,对她百依百顺,像宝石一样捧在手心,从没有半点怠慢,更不用说虐待了。
对于妻子临死前说的那段话,他说他也曾听过,但版本却是:小时候爸妈和尖头门经常虐待她,有一次把她关在柜子里长达三天三夜。他想以此证明一个已经精神分裂的人说的话并不能成为证据,他希望尖头门的家人能体谅他失去妻子的痛苦,还给他安静的下半生。
尖头门从旁听席上跳了起来,冲着法庭大喊大叫:“你撒谎!我们从来没有把她关进过柜子里,她决不会这样说自己的家人!”
法院裁决,尖头门败诉了。
法院的理由是,精神分裂的起因极为复杂,至今没有定论,遗传及童年环境被认为是其中重要的因素,而尖头门指控的后天伤害又缺乏证据。但尖头门始终不相信,28年来都很健康正常的女孩,家族史上也没有精神分裂者,会在结婚不到半年,毫无理由地突然发疯。他固执地认为法律的依据是错的。
于是他决心要拿一个人做实验,拿一个活人,一个先天、家庭、遗传史都没有问题的女孩做实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证明:后天的折磨一样能使完全正常的人变成疯子。
我的精神分裂就是他等待的实验结果,这是他自以为主持正义的鞭子。有了这个结果,他就能像法官、像上帝一样审判妹夫,判他死刑,把他打入地狱。
可惜,他就算有本事改造世界,也改变不了我,我迟迟没有发疯。
如果男人真的虐待了自己的妻子,那他是怎么虐待的呢?他如果没有打她,那他用了什么手段?你能想象得到吗?这个手段肯定要比尖头门的更恶毒几千几万倍,才会使她发疯,而尖头门做了那么多只能使我绝望——或者他根本就是错的!我那么绝望,已经坠到了深渊的最底端,为什么我还没有疯?
我宁可自己疯了,他们就罢手了。可现在他还得耐心地等下去,就像天葬时等待尸体的秃鹫,他饿着肚子,可我还活着。
我报过警,可警察不信我,他们说我疯了,还派了一个心理医生给我作测试。我真的没病,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信我吗?你看,你虽然在点头,可其实并不相信,你肯定要我拿出证据。我为什么要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你到底是谁?
她站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打量着她,想从她憔悴的眼圈和饱满的嘴唇中读到说谎的破绽。可她看起来那么紧张和敏感,如一张绷紧的弦,似乎用指尖轻轻一弹,就会立即绷断。
“既然你觉得自己没病,今天为什么要来诊所?”我问她。
她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灰淡的影子在对面墙壁上像钟摆一样晃动。
“我已经感受不到生活中一丝一毫的快乐,我本想自杀,但又不甘心这样认输。贾云说这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输赢,我死了或者疯了,尖头门就赢了整个世界,赢了整个理论。可我太痛苦了……我从天台上下来,想起你们诊所也在这栋楼。我不知道,心理医生是不是可以教我一种感情麻木的方法,就好像打了一针疫苗,或者催眠术、药丸、口诀,什么都可以,只要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事,我都觉察不到痛苦就行了。只有那样,我也许还能支撑下去。”
我吃惊地瞪着她,愧疚地说:“如果我确实有这样的方法,我也愿意帮你。”
她的脸上出现一个冷淡的微笑:“也许我该去求求尖头门,就像当年他妹妹哭着求自己的丈夫一样,他是不是就会心软了?”
我无言以对,只是在心里嘀咕:玛丽是个笨蛋,她帮不了你,她什么人也帮不了。
吴天心扶着沙发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角落的柜子前,问:“你要喝点什么吗?”我说好。
从刚进她家起,我就觉得这房间里似乎少了什么,一件不重要却应该在场的东西。现在我猛然想起来了!
“为什么你家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不喜欢拍照,少数几张,搬太多次家都遗失了,”她背对着我说。
走回我身边时,她递给我一个玻璃杯。我放近嘴边,突然被酒精味呛到,叫道:“酒!”
她身上裹着毯子,离我有点远地坐到了沙发另一头,昏黄的灯光照不到她的脸。我放下杯子说:“你还是给我杯水好了。”
她回答:“我这没有水。”
我隔着窗帘看见夜色中一道亮光闪过。外面还在打雷,并且狂风大作,仿佛一只巨大手掌正在用力拍打玻璃窗。我感觉到了身体的寒意,几乎打了个冷战。我终于打算放下玛丽的臭架子,拿起酒杯爽快地和她干杯。
“酒比烟更好,它有时候让你不像自己。”她又点了一根烟,封闭的房间里已经烟雾腾腾。
“你遇到了贾云,然后呢?”我被她迎面喷出的烟呛到了,这使我句子的最后几个字音调下滑。
这是我的最后一份工作。
有一天老板突然把我叫进办公室问:“你认识贾云吗?”
我顿时感觉血液凝固了,我承认了。
他立刻问:“那你为什么不事先说明,回避投票?”
“我是投票之后才认识他的,”我辩解道。
他说:“这种私下接触是不允许的。”
“我并没有把票投给他那个方案,”我又说。
“他的妻子李素云昨天来公司,她检举你和贾云有性关系,因爱生恨,才否决了那个方案,这让我很难办……”没等他说完我就拿起包走了。我觉得全身发冷,走在马路上拼命打贾云的电话,但都没人接。
几天以后他突然找到我家来,我看到是他就要关门,但他抵着门说:“我要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
他向我坦白了,这一切都是尖头门安排的:在设计稿上留下地址,让他在办公室守着,主动认识我,上床,一直到揭发……这一切计划得如此精确缜密、天衣无缝,仿佛我也成了他们的同谋。尖头门研究了我这么多年,他甚至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贾云突然对我说,李素云不是他老婆,他发现自己爱上了我,他要和我一起摆脱尖头门的控制。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突然不再恐惧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尖头门还能夺去什么?
我唯一害怕失去的,只有贾云。我那么地迷恋他的手,他的沉默和眼睛。他有时候很冷漠,有时候又很温顺,我完全把自己的情绪交给了他,为他痛苦比为自己痛苦沉醉无数倍。可为什么幸福的时间总是那么短?它存在的理由似乎是为了让我更绝望。仿佛我本来就在谷底了,一双手却要把我提起来,再用力摔下去。事情后来为什么变成那样!这一切也是尖头门的安排吗?
有一天我去贾云家,在门房登记的时候,发现几个小时前,在他的访客中潦草地填着“李素云”的名字。我冲上楼质问他,是不是那个女人来过。他正一丝不挂躺在床上抽烟,他说,尖头门派李素云找到他了。
我说,你撒谎,你们做爱了。
他说,这也是尖头门的命令。
他还说,我有把柄在尖头门手上,就好像你的裸照还在他手上,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所以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我哭着求他,我们可以逃跑,跑到山西、新疆、内蒙古,或者出国,让他找不到我们。他笑,别天真了,尖头门有的是钱和人,他一生就这一项事业,不会让它失败的。
我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不会认输的,但他不等我说完就把我送到门口,只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别和尖头门斗,就让他安排你的生活吧。”接着无论我怎么敲门踢门,他都不再回应我了。我坐在他家门口大哭,一直坐在天黑……
她痛苦地抽泣起来,杯中的酒不小心泼洒在沙发上,我不知所措,尴尬地把手搭在她哆嗦的背脊上,另一只手接过她的酒杯。她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我的脖子,趴在我身上。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胸口感觉到了她身体传来的情不自禁的战栗。我全身血脉贲张,大脑一片混沌,不知该如何说上几句怜悯或劝慰的话。
突然间,我的脑袋很晕,眼皮很沉,我有些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她又是谁,也想不起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记得以前曾问过米粒关于酒鬼的定义,到底是喜欢酒的味道,还是喜欢喝酒后的感觉,她回答:两者都是。我说,那我大概算不上真正的酒鬼,因为我并不喜欢酒的味道。
其实我只是太爱酒后的感觉罢了。那些或苦涩的、或酸溜溜的、或辛辣带着燥热的酒精,经过我的舌头的时候,我从来不会刻意地让它们停留上一秒钟。我仔细辨别的是它们以后的行程,从喉咙里带着燃烧的余温进入食道,流过我的胸腔,灌满整张胃。那种感觉奇妙极了,你觉得滚烫的酒精能勾出你内脏的轮廓,你终于抓到了自己的形态,充实了,不用再害怕那种挠人心的空虚感。最后你的胃软塌塌地倒下去了,它昏迷前让酒精汽化后进入你的血液,最终升腾到大脑。于是,你就如傻子般失去知觉。
如果我的脑袋没有彻底被酒精烧坏的话,我记得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尖头门会不会正看着我们呢?
而她的回答我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