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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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小时候爸妈带我去逛商场,有一个柜台在打一折卖一堆次品洋娃娃。一个洋娃娃的红唇画在了脸颊上,她的嘴处却是白色的;一个洋娃娃眼睛不会眨;还有的胳膊长反了,或者脑袋转到了后背上。
我坚持买下嘴唇画错地方的洋娃娃,我觉得神奇极了,好像嘴被风吹歪了,整张脸都扭向一边。以后我每天都把它放在枕边,期待它丑陋、滑稽的模样能吓退从我出生起就与我为敌的影子敌人,如同我的辟邪神。
后来我念小学,妈妈把我的玩具都送给表弟表妹了,惟独没送这个。她说会把其他小孩子吓坏的,吓得都跟我一样脑子不正常。于是直到我念了大学,它还躺在黑漆漆的大衣橱里。
我认识米粒的那一年,带她来我家玩。她发现了这个洋娃娃后一定要向我讨去。我爽快地答应了。
后来我问她:“你要来做什么呢?”
她说:“如果做爱的时候,让它在枕边看着,真是又性感又刺激。”
我顿时甘拜下风。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以后也不会想到这一点。洋娃娃在衣柜里被冷落了十几年,终于找到了欣赏她的人,这是它人生中最大的喜剧。
再后来,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可以再买一百个长得端端正正的洋娃娃,却永远也不可能买到一个涂错口红的洋娃娃。我觉得懊悔万分,可那时候,米粒已经不肯还给我了。
事实上,不管你比别人多颗痣,还是少颗牙,不管你的特点是肥胖,还是孤僻,这都是上帝在几十亿人中把我们辨认出来的依据。如果所有的人都成了一样的,上帝就要看花眼了,也不知道该把天国降临在谁的身上。
大二那年,我打入心理健康协会的内部,不情不愿地扮演起会长来。这个角色唯一的好处是,我可以通过帮夏老师统计新生的心理测试数据,从宏观上接触本校学生的精神面貌。
我曾惊异地发现在“偶尔想过自杀”一栏里有65%的人选了“是”,只有6%的人“从没有想过自杀”。
我对夏老师说:“原来那么多人和我选的答案一样。”
这位年近不惑的女人捧着红色保温杯,镇静地说:“因为,你成为大多数的概率更高。”
当她头也没抬就从两片薄嘴唇中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沮丧极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是个小人物,连产生找死念头的频率都属于大多数人的选择。
如今我已经成长为隐藏在M&W中的敌人,拥有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与整个世界对抗。
你瞧,几乎所有人的痛苦都是源于自己和多数人不一样,他们因此觉得自己是怪胎,是变态,是残疾。于是大舌头去五官科医生那里矫正,自闭症去心理医生那里纠正。就像H,他不希望自己是桌上唯一不吃鱼的人。如果改变一桌上另外九个人不太可能,那就只有改变自己了。如果搞不回和别人一样,他们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但如果我们反过来想呢?如果在自我系统中,大舌头才是标准发音,那些口齿清晰的全是口吃患者?
只有每个人为自己的特殊之处独立一个王国,重建自我的是非标准,才可能推翻这个以多凌寡的社会,实现真正的人人平等。
可惜到M&W的人从来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特色。从衣着、发型到谈吐,他们尽量把自己装扮得与大街上其他人没有区别,但不管怎么努力,是金子总会发光,是尸体迟早发臭。
为了帮助他们认识到这一点,我只能在自己卑微的岗位上做一点小小的贡献。
我把120和398两位社交恐怖症病人的来访时间放到了同一天下午。当他们同时到达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竟长得那么相象,仿佛是一个人的不同年龄版。我希望他们一见倾心。这样他们也许会明白,世界上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便足矣,压根不需要解脱自闭症去迎接所有的人。
一种神奇的力量使他们面面相觑,最后120像逗小孩那样摸摸398的头发说:“你好。”398眨眨眼睛。十分钟后,他们一起离开了等候室,并且再也没有来过。
至于224女病人,我想她只是太累了。她对玛丽说她每天要做一家五口人的家务活,儿媳生完孩子后,还得照顾儿媳和孙子。她也许只是渴望能回到当年怀孕的时候,成为所有人关心的对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一天下午她满面愁容地来到我桌子前:“我约了玛丽医生三点。”
我递给她一盒验孕纸:“今天的会面先取消,玛丽医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疑惑地翻看着验孕纸。我又说:“玛丽让你先回去测一下,如果是两条红线就表示你真的怀孕了。那样的话,不管家人说什么,你都要赶快躺下来休息,最近三个月不能干活,注意营养,这样对你和宝宝都有好处。”
她兴奋地问:“那我现在不需要进去了?”
我惊讶地说:“当然不需要!如果你真的怀孕了,这说明你的感觉是正确的,需要来看心理医生的是你的丈夫和儿子。”
她笑得满头卷发乱颤,对我抛了个媚眼说:“我又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踢我了。”
下星期三,如我所料,她没来,她丈夫和儿子也没来。虽然我用红色水笔画的那条红线有点拙劣,不过对于迫切需要证据的人来说,也足够她在床上赖三个月了。
至于390,我一眼便认出了他。极高的个子,以致背有点驼,眼睛凹陷,头发蓬乱,胡茬纵横在下半张脸上。“现在几点钟?我迟到了吗?”他站在我面前时右肩不停抽搐。
“今天华生医生不在,不过我有事要透露给你。”
他凑过耳朵小声问:“什么事?”
“前几天你前女友来了!”
他空洞的眼睛中闪过惊恐之色,问:“她来干什么?”
“她也是来看病的。她说这五年来虽然结了婚,换了工作,但一直失眠、食欲、性欲都不振,因为她的前男友一直纠缠她,经常以自杀威胁。她晚上只要一合眼,就会看见前男友各种各样的死法。于是她不堪折磨,不仅神经衰弱,还得了抑郁症,甚至企图自杀……”390听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华生医生问她,那你最希望什么呢?她说:‘要不让我前男友索性死掉算了,要不就再也别提自杀。总之,希望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掉。’”我继续说。
“所以,如果你死成了,或者放弃了,那么最满意的会是这个变心的女人,她将安心开始平静生活。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怎么做才算是对她最大的报复。现在你成功在望,千万不要轻易改变策略。继续自杀吧!每次自杀前打电话给她最爱看的报纸,让记者来报道那一刻。设计一次漂亮但不完美的自杀,最后因为小失误而失败,这样你永远有机会进行下一次自杀。”
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连连点头:“没错,以后你每星期都会在报纸上看到我自杀的消息。”他兴奋地朝空中挥舞拳头跑了出去。
……
我就这样利用守门人的便利打发了许多来访者。
后来每当我反反复复琢磨,吴天心有没有撒谎,抑或妄想的时候,我就会把自己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什么才叫真相和错误呢?为什么要以多数人的判断来定义自己眼中的世界?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和别人看到的全然不一样,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
卢梭就有妄想症,他一直认为他的朋友休谟借助全世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帮助,甚至英格兰国王的力量,正在密谋摧毁他。甚至连别人送他些梅脯吃,他也认为是个阴谋。
许多年以后,吴天心会不会被追认为和卢梭一样的伟人呢?
每当想到这,我就把那点微弱的同情心和伤感都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