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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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见吴天心,是在冬末一个有雨的傍晚。
    我对这种天气痛恨极了,江南冬天的潮湿和阴冷简直就像冰刀,每年都会在我的皮肤上割下一个伤口,特别如果那时候我正好孤身一人。
    我还记得那天也是H第一次光顾M&W,他在玛丽的办公室整整呆了50分钟。
    当我在电脑上打泡泡龙的时候,听到了开门声,H走了出来。他带着温和的笑容看着我。
    我急切地问:“感觉如何?”
    他说:“你帮我约下星期四行吗?”
    我翻看日程表说:“没问题。”
    我很好奇在那间五平方米的小办公室她究竟如何对他进行治疗,他究竟获得了什么身心体验,刚想拉下面子请他吃饭,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玛丽在那头说:“你进来一下。”我轻声对H说:“你等我一会。”
    玛丽一边写字,一边把一叠凌乱的测试表格递给我问:“后面还有人预约吗?”
    “没有了,”我说。
    她摘掉眼镜舒展身体打了个哈欠:“还有半个小时下班,估计不会有人来了。”
    我立刻表示赞同。梅小姐发烧告病假,我以为玛丽会建议提前打烊。可她重新戴上眼镜,说:“你继续整理资料吧。”
    我撇了撇嘴出来后,发现H已经不在了,只剩一张空空的办公桌。
    我顿时很丧气。
    外面的天气阴暗下来,诊所内光线昏暗,白炽灯发出嗞嗞的鸣叫。我突然又生出小时候就有的奇异感觉,脚底像踩不到地面般不踏实,胸腔和肚子里面如同有条小虫子在爬,痒痒的,整个人都空虚难受,只想找点废纸废布条把自己的身体塞满,或者把手穿进胃里挠挠痒。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丢开玛丽的表格,又在电脑上打了一会泡泡龙。
    突然玛丽走了出来,我急忙关掉了游戏。她穿上了深紫色呢外套,拎着一把蓝格子长柄伞。
    “我先走了,明天见!”她经过我桌子的时候抛下一句话。她高挑的背影消失在走道里,我舒了口气。
    于是,整个办公室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站起来在办公室内蹦跳了几圈,就像小时候大人不在家时感觉紧张和兴奋。我决定去玛丽的办公室瞧瞧。
    她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得紧紧有条。我坐在她的座位上,转动转椅,打开身后的百叶窗又关上,用她的圆珠笔在记事本上画了一只小猪,然后撕下那页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百无聊赖之中,我还打开她的抽屉,在里面找到一本相册,上面有她博士毕业时的照片。她把一头笔直的黑发、刻板的长脸和黑框眼镜一直保留到现在。我打量着照片上的她,想起了大学心理咨询所的夏老师。她们都有两片薄嘴唇,笑起来两个嘴角对衬地向上翘。
    如果我是玛丽,如果我每天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就要坚定所有来访病人的信心,让他们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并且让那些自认为健康的人都发现自己有病,如同发现优点那样惊喜地重新认识自己。当然,我首先要做的是改变诊所墙壁的颜色,把白墙粉刷成金色,使它看起来像一个性亢奋的酒吧。
    我坐在她的座位上,把脚搭在桌子上,任凭自己做着美梦时,门外突然传来了高跟鞋的脚步声。是玛丽回来了!我吓得关上抽屉,一跃而起。
    门被推开了,一个与玛丽完全不同的女人站在门口。
    “玛丽医生,我可以进来吗?”她问。
    “恩。”我不留神答应了一声,就知道再也没有机会解释自己到底是谁了。
    于是那一天,吴天心就这样走进来,拉开椅子,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她进入我生活的方式,就像吃葡萄时突然溅上身的紫色汁液,洗也洗不掉,可谁又能抛弃生活这件衣服?
    她坐在我对面,首先吸引我目光的是她的黑眼圈,似乎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好好睡觉了。她的脸色惨白,衬得抹了唇膏的嘴唇红得发黑。她的一头爆炸式的红色小卷发顶在头顶,却由于没有打理,像棉絮一样黯淡松垮。她脖子上同时挂着一个十字架和一个佛像,两样东西都垂在低领口上方白皙的皮肤上。
    在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夹着烟四处找烟缸的女人,可能和我的未来有什么关系,只是满脑子搜索为此次冒充行为善后的方案。
    “我本来想在门外丢掉它的,但看前台没人就进来了,”她向我解释。
    “没关系,”我转了转头,在手边找到玛丽的陶瓷杯杯盖,递给她说,“先扔这里吧。”
    她把烟头掐灭在杯盖里。
    我皱了皱眉头,提醒自己第二天务必要早点来把这个杯盖洗干净。
    “你来太晚了,其他人都走了……”
    “其实是这样,我今天经过这里,觉得这写字楼够高,下面是一片宽广的水泥地,挺适合跳楼的,所以我就上来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把脸转向右面的窗户。
    我也从33楼的窗户望出去,水汽蒙住了窗玻璃,灰茫茫一片,不知道开始下雨了没有。
    “可在天台上那段时间,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想起楼下写着你们的诊所在这层,”她又从包里摸出了烟,点上了,“所以我想进来看看,你们能不能帮我。”
    我突然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一个人如果必须在高高的峭壁顶上,并且在一块只容两脚站立的弹丸之地上过活,而周围是深渊,一片汪洋,永远漆黑一团,永远孤立无援,永远是狂风暴雨;他也愿意在这块一俄尺宽的地方站一辈子,站一千年,永远站着,即使这样活着也比马上跳下去好!只要活着。
    人是多么卑贱。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我用玛丽的口气问道。事实上,我想表达的是,你本不应该改变主意。
    “你不会想到,我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我被困住了,身边到处是他布下的陷阱。他一步步把我逼向绝境,可我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现在除了等死,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注意到她夹烟的手颤抖不停,怀疑她很冷。
    “整整十年了,他一直在操纵我的命运。我在亮处,他在暗处。可就在刚才,他像秃鹫嗅到我自杀的气味,他终于出现了,和我面对面。他在空中盘旋,等着吃我的尸体,我不能当着他的面跳下去,我跳下去,他就赢了,我就输了。”
    她的另一只手不停在转动玛丽桌上的一副扑克,那副扑克是用来测试记忆力的。
    我完全没有听明白她在讲什么,但在隆冬阴霾的黄昏,我也觉得有几分冷飕飕了。
    “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呢?”
    “给我点时间,让我把整个故事慢慢告诉你……”0
    我有一点儿动心,可还是提醒她:“你也许该找个有正义感的**。”
    她寒碜地笑了笑:“不,你还没有意识到他有多大的势力。我只想改变自己。”
    我知道如果现在打发她,那么她明天再来时必定会发现我不是真的玛丽,然后呢?然后,玛丽和华生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梅小姐会不会尖叫?他们一定以为我对他们的职业地位嫉妒疯了,才会闯入办公室,假扮成医生。更糟糕的是,他们会给我按上不止一种疾病的名字,把我从员工贬为他们的病人。
    在我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之前,我只好拖延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
    我把吴天心叫去一楼的快餐店吃便当。我们排队的时候,我发现她一直警惕地四下张望。我也望了望周围,没见到什么特别的人。
    那天的大雨能被我牢牢记住,关键在于它的后半场雷电交加,暴雨如注。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决!”
    严寒的冬天突然打起暑夏才有的落地霹雳确实有点古怪,是不是此刻,在这样的天气下,整个城市的情侣都会爱得要死要活、高潮迭起呢?
    室外已经暴雨如注,冰冷的湿气几乎可以穿透鞋底,我的腮帮在打颤,一说话牙齿就会咬到舌头。有一阵,我差点想转身逃跑,我估计自己球鞋的速度会快过于她的高跟鞋。但是,逃跑是没有用的,我告诉自己,她明天就会找到诊所,把我指认出来。
    更何况,我还真不乐意一个人回到家里,房间的四壁和窗户上似乎留着缝隙,呼啸的冷风灌入,让人沮丧。找点乐子吧,我对自己说。比如劝说吴天心成为我的第一个病人,把我那套伟大的理论都灌输给她,然后把她改造得无坚不摧、与众不同。于是我问吴天心愿不愿意回到身后的咖啡馆坐一下,但她却突然惊慌失措,面部肌肉紧张,把身体往我身上靠,轻声说她想回家。
    我注意到在她旁边站了另外一个人,是他吓到她了吗?他身材高大,穿了黑色长雨衣,雨帽挡住了他的侧脸,站在商店明亮的橱窗前就像一个黑黢黢的剪影。怎么说呢,我当时多看了他一眼是因为把他想象成了欧洲中世纪小说里戴斗篷的神秘人。他正望着沥青地面上的密集水花入神,手里抓着的巨大的黑色塑胶袋沉甸甸地搁在脚边。我脑袋里生出古怪的念头,里面会不会装着一个人?那个体积,应该是个小孩。
    终于来了一辆空车,我一个箭步冲到他前面抢到了车。我带着愧疚回头看了一眼雨衣男人,从此记住了他的样子。
    当我们微微打颤挤在后座上时,吴天心问我:“你注意到那个男人没?穿雨衣的。”
    我说:“注意到了,怎么了?”
    “他在跟踪我们,多亏后面没空车了。”
    “跟踪?”我失声叫道,随后看到她紧张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我连连摇头:“不像,只是个等车的人吧。”
    “那他为什么要在没雨的地方戴帽子挡住脸?”
    “那他又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呢?”我问。
    她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声:“他们是一个组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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