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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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认识吴天心之前,我的生活,已经染上了不可逆转的疾病。
解释通俗一点,就是一天天恶化下去、糟糕下去,像一个伤口由于没有及时采取措施而永久地溃烂下去。令人不解的是,它表面上却还那么顺理成章,那么一帆风顺。
“不可逆疾病”这个名词,来自大学时代的一名摄影老师,据说他是国内少数几个英国皇家摄影师之一。在我大学三年级那年,他带了一支学生队伍浩浩荡荡地登上珠穆朗玛峰,为了把印着我们校名的红旗插到空气稀薄的高原的某两块石头之间,以此给学校的百年校庆献礼。其实那里除了偶尔的登山者,平时连个鬼影也没有。为了这次集体做秀,老师回来以后一只眼睛几乎瞎了,我记得那个骇人的数字是3500度,如果这不可能,反正就是只能进点光了。有一天他站在讲台上,自己公布了这个坏消息。
然后他说,他得的是不可逆转的疾病。
有些疾病是可以好转、治愈的,就像感冒,我们可以成千上百次的感冒,却一样可以回到不感冒的时候。而有些疾病却只能一天天恶化下去,直到最糟,顶多也是维持现状。
听到“不可逆转”这几个字时,我觉得有些伤感。虽然当时没有把它上升到生活的高度,但觉得没有挽救余地的事情都是挺严重的。比如小时候打翻一杯水是小事,可打破这只杯子就有点严重了,如果这是你家仅有的一只祖传杯,更是闯了祸。
念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先天近视的同桌。他戴着一副有圈纹的眼镜,后脑上拴了一根牛皮筋。他一笑起来就会露出红色的牙龈。他总是在我的铅笔盒里塞金龟子。有一天,我一拳打在他的眼镜上,他被玻璃划伤的眼角为此缝了五针。毫无征兆,一个月后,一辆大卡车从他身上碾过……后来我又经历了11位男男女女的同桌,但这辈子,我都没有机会与他达成和解了。因为,死亡是不可逆的。
这世界上,有什么行动能够撤消和逆转?
有人在3岁时偷窥到父亲偷欢,30岁那年可能一鼓作气和两任老婆离婚。有人童年时遭到学长痛殴,待他40岁带儿子郊游时遇到劫匪,仍只会垂着拳头哭泣。拥有诡辩术的心理分析师会告诉你,现在的你,其实是你在无能为力的年纪时写下的结局之一。
任何一桩罪恶与不幸对于未来都是不可逆转的,爱上一个人亦是同样。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秘密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传染病。
和那些危言耸听的卫生手册上说的差不多,好奇心有时候是一次倒霉的忘戴安全套的性爱,而背负秘密的生活就是激情过后的千古恨了。就算再传染给十个人,一百个人,仍不能减轻自己的病痛。可为了报复社会,我们还是要假惺惺地口耳相传。
当我染上吴天心的秘密后,如同被放逐到了与众人隔离的星球上。她成功解脱了,毒药和坠楼把她美好的身体拆得分崩离析。而我将守着每个人的谎言与呓语,永远地,被流放下去。
人生啊,从我们的诞生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持续恶化的疾病。归根结底,我和你之间,无非是轻症和重症的差别。因此,我压根不在乎自己过的是哪种鬼日子了。
大学毕业后,我漫不经心地辗转了几个工作,最后莫名其妙成了两名心理咨询师的资料看管员兼接线员。通俗地说,是坐在前台的秘书,与其他文秘不同的是,我是心理咨询所M&W的秘书。这使我终于满足了自己最后一个癖好:窥私。
每当咨询师玛丽或华生会见完一个来访者后,就会把咨询过程的录音导入电脑,由我把那些口音、音色各异的对话整理成文档。他俩虽然叫玛丽和华生,但都是中国人,一个从德国回来,一个从美国回来。我的顶头上司是咨询师助理梅小姐,她辅助来访者做测试、游戏或操纵治疗仪器。梅小姐其实叫May小姐,本名陈雪梅。她的工作经历有长长一串,虽然她的工作微不足道。
我去报道那天,梅小姐强行送了我一个英文名:Betty。虽然我强烈抗议,这听上去像雌性宠物鼠的名字,但她还是坚持这就是她理想中的小秘书的名字。我怕因为一个英文名而失业,就委曲求全地接受了它。以后,每当我输入完对话,都会在文末打上我的名字:Betty,Betty,Betty……
“贝蒂?你的新名字?”某个中午,当我低头吃便当的时候,一个男人推门而入。他看着我的胸牌,抬了抬眉毛。我认出了是H。
这还是自我在同学聚会上散发大把名片后,第一次真有人找上门来。
逼迫前男友H吃鱼,是从大学延续至今饭桌上的娱乐项目之一。上周末举行的毕业两周年聚会也不例外。
虽然现在大家已经或西装革履,或扮成淑女,个个人模狗样,但几杯酒下肚后还是露出了变态本色。
“你吃片鱼我就叫你叔叔,”乔心洁说。
“不吃今天就你买单,”陈俊威胁。
“试试,试试,吃一片死不掉,”王建兵夹到了H碗里,H像被电击一样把那块粉红色的鱼片倒在了桌上,辣油瞬间浸染了一大片桌布。
“你不吃就不吃,倒掉干吗呀?”“肯定是小时候被鱼刺梗过。”“你真的从来没吃过鱼吗?那鲍鱼你吃不吃?”……
H满头大汗,有欲离席之意。
“你们别逼他了,这是心理障碍。我们诊所常常收到类似病人,有人怕狗,有人怕苍蝇,怕橘子,怕苹果,什么都有啦。”
我此番话的目的是想把他的特殊癖好上升到精神病的高度,以激将法来督促他。谁知,他一把抓住我句子的尾音激动地说:“她说得对!这是病,你们又不是心理专家,别瞎搞了。”说完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大家劝吃的情绪不但没被激发,反倒都松懈下来。有人问:“那来看病的人都痊愈了吗?”“至少有好转吧,”我回答。
我很怕蜘蛛,能不能来看看你们医生?我怕蛇。我怕壁虎。我怕老鼠。我怕黑。我怕高。我怕苍蝇。我怕坐飞机。我怕蚂蚁。我怕芹菜。我怕老板。
每个人都开始坦言他们有一样最害怕的东西,有些听起来比怕鱼更离谱。
马燕神色紧张地说:“其实,我最怕的是鬼。”
立刻有许多女生表示赞同,纷纷讲起见鬼的经历。但这些经历永远都发生在朋友的朋友的身上,没有人亲自见过鬼,甚至没有人认识见鬼的人。
于是这场同学聚会的下半场就变成了故事会和M&W心理咨询所的名片派发会。当我把名片交到H手中时,我注意到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胸前口袋,这让我一阵脸红,以为意味着我们的第一百零一次和好。
此刻,在M&W以这样的身份会面,让我觉得他完全变成了陌生人。他显得惴惴不安,和其他来访者没什么两样。
“我前几天一直想来,但没时间,今天你们哪个医生在?”他趴在我桌上问。
“玛丽,”我回答。
“你说这真有用吗?”他压低声音。
那一刻诊所内非常安静,等候室里只有一个患更年期躁狂症的女人。透过磨砂玻璃门,可以隐约看见她焦躁踱步的身影。
我自然应该坚定地回答:一定能治好。这样的心理暗示没准能助他一臂之力。不过,面对这个和我纠缠了六年的男人,我突然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只是垂着眼睛说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医生。”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又补充道:“至少前面怕蜘蛛的女人已经敢抓蜘蛛了。”
他神经质地笑了笑。我给了他一个号码:407。他进了等候室。
来见玛丽和华生的每一个来访者,都像H那样犹豫、畏缩、不自信。如果给他们看一张红色卡片,然后坚持告诉他们这是黄色,他们开始会争辩,到最后会相信这确实是黄色的。他们为了得到所谓的健康,为了得到称赞,愿意把自己的感官完全交给另一个人。
我继续在电脑上聆听来访者的自述。当然,我看不到医生的诊断结果,看不到治疗进程、治疗方式等等,每次我整理的内容只是会诊时来访者和咨询师的对话。每一份档案上面只有来访者的编号。医生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隐私,可事实上,我才不关心他们的名字、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呢。
我喜欢他们那些有趣的想法,这些想法常常让我觉得世界还不那么平庸。
比如一个编号120的亿万富翁,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在这里已经接受了快一年的治疗。虽然他每天照常打理公司事务,但从来不愿意离开他的办公室,也不愿意任何人见到他。他的一切批示、决定、想法都是通过老婆从办公室里传达出去的。确切地说,他当年为了进一步封闭自己,娶了与自己最接近的女秘书做老婆。
他甚至不愿意让人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所有高层会议都是在网络上打字进行。经历一年的治疗后,他终于同意戴着帽子和墨镜参加会议了,但是从不会开口发表意见,也不和任何人有工作以外的交往。
他对华生讲述他经常做到的一个梦:有天早上起来他发现自己长了驴耳朵、猪鼻子、鸟指甲、鱼鳞片……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大哭。他跪下来祈祷索性把眼睛也堵起来,这样就眼不见为净了,可眼睛却偏偏是他自己的。
碰巧的是,前不久来了一个上小学六年级的自闭症病人,编号398。他讲述了一个异曲同工的梦:他在一个聚会上被同学打包,他们给他戴上猪八戒的头套,用牛皮纸包裹起他的全身,还给他戴假指甲,穿两双鞋,可却偏偏在头套上留下两只眼睛的孔,说是为了让他走路不跌交。他在梦中哭湿了枕头,说不上是因为自己被打包了,还是因为留了两个孔。
一个编号224的女病人,最近半年总感觉自己要临盆了。有时候是凌晨,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就在饭桌上,她突然捂住肚子大喊大叫说自己快生了。
开始她丈夫将信将疑把她送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证实她的子宫空空如也,而且早已绝经,不可能怀上孩子了。可是没过两天她又开始吵着腹痛要去妇产科,并像真的孕妇那样呕吐、腆着肚子。这让她已经成家的儿子手足无措。
过了三个月,她的儿媳倒真的产了个孙子给她,可她的间歇性临盆臆想症变本加厉。医院检查出来她的肠胃一切正常,于是家人带她来看心理医生。
224对玛丽说,她也知道自己不太可能怀孕,但是每次腹痛的感觉和30年前生儿子时一模一样,于是她又担心自己如果不被及时送到医院,就会和胎儿一起死掉。
还有个编号390的男人,已经有过14次自杀行为。上吊、卧轨、喝农药、割脉、开煤气、跳楼、投河……任何老套的自杀方式他都尝试过了,不巧的是,却都因小意外而失败。他求华生说,要不让他找到一种万无一失的寻死方式,要不就让他从此再没有这个念头。
华生和我一样好奇,这14次自杀都是因为什么原因呢。390说五年前的第一次自杀是因为女朋友另结新欢,约好下午到他家取走衣物。那天他在吊灯上套好绳索,等到女朋友进门时,把头伸进绳圈,蹬掉板凳。结果,他就这么摔了下来,吊灯砸在身上。
受了惊吓的女朋友劈头盖脸地骂:“你故意想吓死我呀?麻烦你要自杀也要动点脑子好不好,这个破吊灯怎么可能承受你150斤的重量!人蠢连找死都不成!”
屈辱的男人流着眼泪看着女友离开。以后五年中他一直没有放弃报复的机会。他每次寻死前都会写好一封控诉前女友薄情寡义的遗书,希望自己的死一能证明自己并非那么愚蠢,二能让她有悔恨之心。可惜恶作剧的老天,每次不是伸给他一根竹竿,就是扔给他一个多管闲事的邻居。
最最不幸的莫过于那次卧轨了。就在火车轰然来临之际,一对见义勇为的情侣抱住了他的头脚。尽管他牢牢抓住铁轨,一边咒骂一边挣扎,还是被强行抬出了铁轨。
一家报社的记者把事情经过和他们三人的照片都登在了报纸上。他刚回家就接到已婚前女友的电话:“你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的想自杀?你找那么热闹的地方卧轨会有一百个人抢着来抬你呀!为什么你老了几岁脑子还没开窍?我看你这辈子别想死成了!”恨铁不成钢的前女友摔掉了电话,390被激得立刻一头撞在墙上,但只是额头起了一个大包。
……
我常常在敲键盘输入对话的同时,加上自己的小说家天赋,把病情叙述得更加曲折离奇。有时候如果情绪高涨,还情不自禁加入一些悬念和人物。
在某两个故事的间歇,我瞥了一眼等候室,发现H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那么,这会儿,他应该正在向丰姿绰约的女博士讲述他和鱼的故事了。